第9章 (9)
覺得手中之物是長條形,被妥妥地包裹在同形狀的錦囊中……又是錦囊?
南襄的簫者執着燈籠,無聲地向她躬身一禮,他面上的笑容尚未消失,腳下卻緩步後退,不一會兒便隐沒在沉沉夜色中。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應該不會有人誤會,我還是多餘說一句,所謂君子六藝的比試之類的,我全是胡謅的……
☆、亂紅(這章完)
室內一燈如豆,蘇蘊明披着那件受贈的夾棉披風,實在很暖和,她舍不得脫下來。
反正也睡不着,她盤腿坐在榻上,将那只錦囊湊到微小的燭火旁邊,細心地解開錦囊口上的系繩,這次她半點也不擔心會有危險。
錦囊軟軟地滑開半截,露出包裹在裏面的東西,因為之前根據形狀早就有所猜測,蘇蘊明心裏也只是“哦”了一聲,沒有覺得意外。
錦囊裏裝的是一支蕭。
她搖了搖頭,心想,南襄這位簫者也有趣,平白無故送支簫,如果她是不通音律的人,豈不是浪費了人家一番心意。
好在,她還真的學過簫管。
蘇蘊明在後世的父親熱愛音樂,所以才會在她年幼時送她去學鋼琴,而她父親本人則是一位民樂好手,尤其擅長吹奏南簫。
所謂南簫,與後世更流行的洞簫相比有些許不同,主要的辨別方式在外形和吹口上。
傳統的洞簫是6個孔,也有7孔或者8孔的,頂端的吹孔一般為U型。後世最有名的洞簫出自貴州玉屏,俗稱玉屏簫,簫管尾端上雕刻着篆字“玉屏”。正宗的玉屏簫音色纏綿缭繞,音準卻較難把握。
南簫在外形上最大的特點就是經常帶着竹節,所以也叫大頭簫,簫管較洞簫粗且短,一般都是8個孔,吹口為V形。南簫在後世已經較為少見,其吹奏方式相比洞簫更講究氣息的控制,音域也比洞簫更敞亮。
蘇蘊明将簫管從錦囊中全部抽出來,伸指彈了彈,又豎起來看了看吹口,輕聲自語道:“果然,這時候的人更流行吹南簫。”
南襄的簫者贈送的這管南簫大約58CM長,這是标準長度,因為南簫又別稱“尺八”,恰好是一尺八寸長短。簫管一頭有突出的竹節,管身三分二保留着竹枝的青翠,近竹節的三分之一部分顏色卻已經枯黃,兩者沒有明顯的分界線,倒像是凝固了一枝竹短暫的生命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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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身被打磨得極之光滑,沒有一絲倒刺,蘇蘊明用指腹慢慢地從頭到尾撫摸一遍,觸感沁涼,倒有點像玉。
這樣撫摸過後,她才發現靠近竹節的地方刻着一個小小的“初”字,極秀氣的小楷,似乎是在采竹的時候就刻下了,雖然位于簫管枯黃那小截,字的痕跡卻仍是淺碧色。
會刻在這個部位的,一般都是制簫匠師的名字,或是深愛這支簫的原主人。蘇蘊明沉吟了一會兒,眼前浮現那位柔媚的美少年。
簫管內部置着東西,搖起來簌簌作響,蘇蘊明知道那是簫膽,也就是濕布裹着木條插入簫內,以使簫管保持潮濕,不會因為天氣幹燥而皴裂開來。
但簫膽通常選的是最柔軟的棉布,而且沾了水,與簫管內壁摩擦的聲音極小,她心中一動,将簫管倒轉來輕輕晃了晃,等棉布露出一
角,伸手指拈住,小心地扯了出來。
果然,簫膽外尚纏着一條白色的絲巾,上面隐約有墨跡。
蘇蘊明耐心地解開絲巾的結,将它從簫膽上剝下來,攤平在榻上,又伸手拿起蠟燭,湊到近處。
絲巾上的字跡是她看熟了的周旦如的字,這位個性的狂生卻寫得一手嚴謹漂亮的宋體,這時候的人稱為館閣體,她原來也覺得奇怪,現在想來,應該算身為王子的基礎教育吧。
字不多,她一目十行便看完了,周旦如不愧與她臭味相投,寫信也是一樣大白話:
“初音是我的侍童,他從小不能說話,卻吹得天下第一的簫。我告訴他這段時日承蒙你照顧,他一定要親手做支簫送給你。你收着留個紀念吧,諒你也不會吹。”
看到最後一句,蘇蘊明“哼”一聲,又覺得這腔調像極了周旦如的傲嬌,忍不住笑了。
原來他叫初音啊……她笑着嘆口氣,怔怔地想,有那樣美貌,那樣的技藝,卻是個啞巴……果然上天造人,越完美越遭嫉嗎?
音律這種事,雖說不上一通百通,但有基礎再上手總是比較容易。何況,蘇蘊明小時候也随父親學過幾天。
她長夜失眠,獨自住在學院東翼的深處,也不怕吵到鄰居,便幹脆将披風裹緊了,搬了張小凳子坐在院子裏,慢慢地練習吹奏那支南簫。
夜空依然如墨染一般黑,星光淡而遙遠,她雖然坐在四方都是牆的小院子裏,偶然擡頭,卻有一種野曠天低處的錯覺。
整個世界都休眠了,那些愛她的人,她愛的人,這時候都仿佛與她無關,她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個過客,羁旅行人,浮雲生死,在漫長的時間面前,人類的悲喜也不過如同一朵花開了、一朵花敗了。
在這樣的心境下,她放空自己,随意地調整氣息吹奏,漸漸地吹出完整的調子,再過一會兒,已能聽出這是哪一支曲子。
和平之月的《亂紅》。
在後世的時候,蘇蘊明不太喜歡和平之月的音樂,她雖然并不算是熱愛音樂,但她畢竟學了這麽多年鋼琴,對音樂也有一定的鑒賞力。
在她認為,中國古樂的妙處就在于中庸,這是華夏文化發展的核心,藝術也不例外,好的古樂從不會過多渲染世俗的七情六欲,它們更像是高空中俯視的另一只眼,是與現實隔着一層的觀賞與考量,就算有感情,那感情也是克制的、淡漠的、含而不露的。譬如那曲《天光雲淡》,便是中國優秀古樂的代表。
而和平之月的音樂,則如同所有日本人學走的中國東西一樣,學不到精髓,盡往細處折騰,抓住一點就恨不得發揮到極致。比如這曲鋼琴與簫合奏的《亂紅》,便曲折反複、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一個女子的纏綿心事,從她的希翼,到
她的失望,從她的相思,到她的悲哀……
蘇蘊明覺得,像這樣的音樂,就仿佛一個好好的古裝美女偏要脫個精光,實在落了下乘。
可是,今天夜裏,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卻吹奏出了這支曲子。
折騰了一夜,蘇蘊明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又回了房間,和衣卧倒在榻上,又是什麽時候入睡,得到了數天來頭一次好眠。
她在做夢,而她在夢裏很清楚自己在做夢。她夢見一間小小的茅屋,四壁都是夯實的土牆,住在裏頭冬冷夏熱,一年四季都聞到茅草的味道。夏天的時候,那是幹燥的蒸發了所有水分的陽光的氣味;冬天的時候,那味道開始變得潮濕,散發着黴菌的淡淡甜味。
她夢見一個小小的院子,就環繞在茅屋之外,院子裏有一口井,井水沁涼,在井沿往下望,只看得見幽幽的水色。井沿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木盆,盆裏盛滿水,夜裏月亮出現了,水盆裏就有一個同樣的月亮。透過低矮的院牆望出去,鄰居家的竹籬笆半掩着,一只灰白毛的土狗懶洋洋地趴在路邊。
最後,她夢見了漫天彩霞,寂寞山道上相攜着踽踽行走的兩個人。落在後面的女人突然停步,轉頭望住天空,前方的少年回過身來,呼喚着她。
她像一個不相關的旁觀者,遙望着落霞村的往事。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這段回憶都并不讓她感覺幸福,但有些事,有些人,你說不出他到底是哪裏好,卻究竟忘不了。
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有那麽一瞬間,以為自己在哭,伸手摸上去,面頰上卻沒有一點水痕。
原來像她這樣的女人,竟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嗎?
哭出來也罷,哭不出來也罷,日子總是一樣要過。蘇蘊明穩定了心神,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似乎是已經過了卯時。使團應該快出發了,周旦如這一走未來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見,她總該去送一下。
她對着銅鏡照了照,雖然是穿着衣服睡了半宿,但她睡相極好,那件夾棉披風的質料也好,竟是看不出什麽褶皺,蘇蘊明只挽了挽頭發,便算整裝完畢。
出門的時候她特意帶上那支簫,周旦如小看她不會吹,她苦中作樂地想,就讓他見識見識。
她睡過了時辰,怕來不及,走得稍快些,路上遇到幾個她的學生,對方向她行禮,她也只是匆匆颌首。
使團依然從宗陽書院的正門下山,蘇蘊明趕到時山門前已經聚了不少人,接替潞蒼原的鴻胪寺卿和籌委會的老先生們都在,卻不見朱院長。
蘇蘊明放眼一望,果然在人堆裏找到周旦如,這小子依然一身寬袍大袖的打扮,頭發不绾不系地披散着,腳下踏着木屐,即便是站在十四位同樣魏晉風範的南襄選手中間,依然打眼得很。
幾乎
在她發現周旦如的同時,後者也眼尖地瞥向她,然後眉梢一挑,露出極詫異的表情,像是根本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裏。
周圍人聲嘈雜人頭湧湧,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向對方擠過去,蘇蘊明有一次差點被不知誰的手肘撞到,斜方伸出一只手推開那手肘,她匆匆轉頭去道謝,卻見到初音那張芙蓉美面,抿住紅唇對她微微一笑。
周旦如先擠到她面前,道:“你怎麽來了?”
問得好,蘇蘊明一時哭笑不得,道:“當然是來送你啊!南襄離此山長水遠,今日一別後會無期,難道我不該來送你?”
周旦如居然點頭,眉頭皺得死緊地道:“你當然不該來。”
不等她開腔,他搶着道:“你那小皇帝這時候也要起駕回京,你不去送他跑來送我,以他的性子,你是要讓南襄遭池魚之殃?”
陳旸要回端桓?蘇蘊明心頭打了個突,她沒有收到任何消息,從那天探病過後,連韓竹乎都不再出現在她面前。她隐隐生起氣來,少年皇帝心性不定,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一點交代都沒有!
周旦如端詳了她一陣,臉色變了,拍了拍自個兒腦袋,道:“完了,又吵架了,仙家吵架,倒黴的總是凡人。”
“閉嘴吧。”蘇蘊明沒好氣地道,她想了想,正色道:“真不讓我送你?”
周旦如傲然一笑,挑高半邊劍一樣鋒銳的眉毛,伸手潇灑地将胸前的散發撥到肩後,道:“我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牽衣待話別情無極那一套,有意思?”
“說得好。”蘇蘊明微笑,拱手一揖,“有緣再會。”
周旦如還禮,兩人同時直起身,甩下袖子。蘇蘊明疾步循着來路往回走,漸漸地變成小跑;周旦如回到南襄的選手中間,朝初音淡淡地笑了笑。
兩個人都一次也沒有回頭。
既然使團走正門,皇帝同時間離去,就只能是走後門繞遠那條道,陳旸第二次以皇帝身份過來儀仗甚多,也只有這條能跑馬的寬道才能容得下。
蘇蘊明趕到的時候,大隊人馬才走了三分之二,這還是輕車簡從、低調再低調的結果。宗陽書院來送行的只有朱院長,沉默地站在宗陽縣本地乃至往上州府的一堆官員身後,他們早就想上山請安,一直被皇帝下令攔在山門外,這次總算厚着臉皮跟了過來。
這邊的人數比使團那邊人數更多,蘇蘊明放眼望去,只覺得滿目都是顏色。大紅和大綠的官袍、內侍的绛紅纻絲袍、宮女彩繡輝煌的盛裝,他們手裏的五色金龍小旗、五色龍纛、雙龍黃團扇、黃九龍傘、九龍曲柄黃華蓋……長長的隊伍安靜地前進着,每個人都面無表情,每張臉都如此陌生,根本找不到皇帝在哪裏……
這才是真相嗎?蘇蘊明忽然惶恐起來,如果
陳旸真的聽話放棄了她,他和她之間,從此就會變成兩個世界的人,永遠這般遙不可及?
“薛小姐。”耳後忽然傳來韓竹乎的聲音,她即刻轉頭,老太監穿着一身樸素的褐色布袍,打扮得像一個沒人會多看一眼的普通老仆,正向她躬身行禮。
她連忙過去,心裏那惶然的感覺還未消散,忍不住嗔道:“皇帝怎麽突然要走?他病還沒好,你怎麽不勸勸他?”
韓竹乎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又恭敬地低下頭,但就那一眼,蘇蘊明便知道自己過分了,皇帝的任性她又不是不清楚。她是知錯就改的人,立刻道:“對不起——”
“薛小姐沒有對不起老奴,”老太監截斷了她的話,他嘆了一聲,接着道:“薛小姐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陛下……是自己太癡。”
言下之義……還是怪她。蘇蘊明靜了一瞬,忽道:“其實我很奇怪,跟我在一起對皇帝的皇位沒有半點好處,為什麽松之也好,你也好,總是幫着他亂來?”
韓竹乎淡然道:“先皇以前常說,‘一個人心裏能裝的事不多,顧得了這頭,便忘了那頭,所以一定要知道什麽是對自己最重要的。’皇位自有該操心的人去操心,老奴是陛下的奴才,只顧得了陛下。”
蘇蘊明輕輕籲出口氣,想起那位飲鸩自盡的世宗皇帝,陳家的男人對女人深情,對江山薄情,也只有大聖朝的朝廷,才會将皇帝真正的死因公布天下。
“陛下着老奴傳話給小姐,”韓竹乎又道:“陛下言道,他聽您的話,回京以後便傳谕禮部,縮短為太後守孝的日期。”
蘇蘊明一愣,她記得陳旸當初是為了拖延立皇後的時間,硬要守足三年孝期,而駁回了禮部提出的三個月……她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性,顫聲道:“他要娶誰?”
韓竹乎深深彎下腰去,埋首道:“端木醫官為周小姐調理日久,陛下離京之前親臨周伯爵府探望,周小姐現今一切如常,想必不會耽誤吉時。”
“……也對。”蘇蘊明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滿腔噴湧而上的情思,道:“端木師傅能治好他,自然也能治好周小姐……我真是個白癡,怎麽就想不到……”
她越說聲音越輕,到最後幾乎只是口唇翕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韓竹乎聽不清她的話,慢慢擡起頭,卻見她已經走到山崖邊,春天的微風在山崖間來回激蕩撞擊,似乎也變得凜烈起來,拂動她長長的黑發和衣袂,那樣單薄的身形裹在一件不合身的大披風裏,愈顯得弱不勝衣。
剛才一瞬間千頭萬緒,此刻蘇蘊明卻覺得腦子裏空蕩蕩的,那些想不了的、不該想的事情都被她趕跑了,她以前看過一本書,說人的大腦就像一個滿是抽屜的櫃子,她的櫃子現在把所有的抽屜都吐了出來
,留下一個個空空的洞。
她茫然地站在山崖邊,腳下是山道的轉折處,皇帝儀仗的前隊已經出現在下方,過一會兒,她應該能看到陳旸經過。
不,她看到的也不是陳旸,運氣好的話,她能遠遠望見陳旸禦駕乘坐的馬車,更大的可能性,她根本分辨不出他坐在哪輛車裏。
他從她眼前離開,而她不知道,她望穿了秋水,也不知他們已經擦肩而過。
顫抖的手指觸到腰間的什麽物件,她本能地低頭去看,卻是初音贈她的那支南簫。
她将簫抽了出來,湊到唇邊,不假思索的,一縷簫音流瀉而出,随着山風在天地間回旋往複,像是一個女人的娓娓低訴,又像是一個孤獨的秋千在微微地搖晃着,蕩秋千的人兒不知所蹤,只有同樣寂寞的花枝伴着它。風起了,花枝上垂落緋紅的花瓣,有的随着風落到秋千上,有的花瓣卻越過了高高的牆頭,在風中茫然地打着旋兒,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所有人都在找尋簫聲的來處,不知多少眼光望過來,連山道下方的隊伍裏也仰起了無數張臉,卻一直不見她想看到的那個人。
到最後,都沒有。
她太久沒有練習,氣息不能持久,儀仗的隊尾消失在下方的山道,她不得不停下來,因為強行擾亂了呼吸的節奏,劇烈地咳嗽起來。
“薛小姐好技藝,”韓竹乎在身後道:“這支曲子是——”
她咳了好一會兒才順過氣,頭也不回,平靜地道:“《賀新郎》。”
第三卷賀新郎 本卷完
☆、國士無雙(本章完)
洪熙二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晚,秋天拖拖拉拉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刮在人臉上的風才開始變得像刀子似的鋒利起來。
位于梁儀縣的魏王府高牆深院,小老百姓就算踮再高的腳也看不到裏頭的景致,只能私下裏嘀咕,憑自己的想象編排所謂瓊樓玉宇、仙家洞府,偏還一個個說得活靈活現,仿佛都是他們親眼見過,親身逛過。
綿延數十裏的圍牆裏面,魏王府其實并沒有小民想象中那樣“夜明珠照明,牆皮貼錦緞,地上鋪的都是金磚”,恰好相反,由于嚴格遵守了朝廷對藩王府建制的規定,魏王府顯得比一般的公候之家還要來得樸素得多。
整座王府坐北朝南,東半部為主建築,西半部則是曲廊庭榭的王府花園。從東半部街門進去,順着由南而北的中路直行,過了外院有兩道門,這才是王府正門。進了正門,門後是王府正殿,上頭挂着魏王親筆所書的“澄圓性海”四個字,意思是清淨的心靈便如同滿月映在平緩的海面上。
就藩數年來,別的不說,魏王陳玚的書法是愈發精進了,這四個字寫得圓融通達、中正平和,不帶一絲煙火氣,單只是看着,也會覺得心靈澄靜了下來。
魏王妃坐在王府花園的“淨覺亭”裏,便正看着這四個字。
她面前的石桌上攤開了一幅手卷,這是陳玚為王府正殿題名的原本,一直被她親手收藏得好好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麽,她又翻了出來。
因為天氣已經開始冷了,怕凍着王妃,四面漏風的淨覺亭被環繞上了棉圍子,地龍也燒了起來,外面是滴水成冰的時節,這裏面卻暖和得可以單衣試酒。
魏王妃脫了大衣裳,只着一件淺青色的交領上衣,系着同色的馬面裙,斜倚在鋪着錦面厚棉墊子的石凳上,瞧着那四個字出神。
王妃好茶,所以她身邊最得用的大丫鬟存善精于烹茶,這時候亭裏只有存善和女官輕雪兩個人在伺候,存善忙着煮茶,紅泥小火爐上坐着一小壺水,水快要開了,骨嘟嘟的冒着白煙。
輕雪也被賜了座,她老實不客氣地坐在下首,托着下巴看存善煮茶。她是先皇賜給魏王府的女官,最近卻經常在王妃身邊湊趣,王妃喜歡她天真爛漫,沒那麽死板守規矩,她也敬愛王妃溫柔可親。
水很快燒開了,茶葉是片茶,又名六安瓜片,正是魏王陳玚最喜歡的茶。
存善小心翼翼地沖入沸水,茶葉在水中翻滾着舒展開來,清澈的茶湯中,每一片都綠得仿佛剛從樹上摘下來。
輕雪看得有些入迷,鼻端萦繞着茶香,口齒間已經生出津液來,似乎還有些回味的甘甜。她正在陶醉,卻聽得王妃嘆息一聲,道:“又是六安瓜片,王爺成天寫這樣的字,喝這樣的茶,清心寡欲的都快成佛了
。”
輕雪打了個激靈,回過神,她偷瞟了一眼王妃的臉色,沒有敢接這個話茬。
王府上下都知道,自從王爺就藩梁儀,不,或者說自從王爺離了端桓,就再也沒有臨幸過府內的姬妾,初一十五也不按例至王妃處就寝,而是一直睡在書房裏。
為什麽會這樣,王府各人私下裏傳言紛纭,說得最多的就是王爺癡迷佛法,盼着得證大道,所以不近女色。但真相究竟如何,現在淨覺亭裏的三個人都曾親身經歷端桓舊事,心裏都一清二楚。
魏王妃瞧着澄亮的茶湯,手指輕觸着定窯的白瓷茶盞,沉吟了一會兒,又道:“你們說,蘇姑娘是個什麽樣的人?”她自恃身份,隐下了後半句“憑什麽将王爺迷得神魂颠倒。”
能當上王妃的貼身丫鬟自然千伶百俐,存善撇了撇嘴,手裏還拿着控制火候的蒲扇,舉在空中就扇了一扇,道:“奴婢覺得也沒什麽出奇,長得可比娘娘您差遠了。”
魏王妃一笑,也沒把她的話當回事,美貌女子在所多有,王府的姬妾大有天姿國色連她都自嘆弗如的,王爺還不是視若無睹。
輕雪知道接下來就輪到她,心裏正打鼓,見王妃黑白分明的美眸看過來,只好鼓了鼓勇氣,道:“奴婢覺得,蘇姑娘、蘇姑娘她不像個女人!”
另兩人一怔,存善“噗哧”一聲先笑出來,拍着手道:“輕雪你好大的膽子,我要告訴王爺去,你說蘇姑娘不是女人,那王爺豈不是——”
她兩人在王妃面前沒規沒矩慣了,輕雪被她笑惱了,撲過去就掐住她兩邊臉蛋往外扯,嘴裏還咬牙切齒地道:“我撕了你這張壞嘴,看你還胡說八道!我是這個意思嗎,我是這個意思嗎!”
魏王妃也莞爾一笑,看兩人鬧得不成樣子,溫言勸道:“輕雪放開她,她下次不敢了。”
雖然王妃性子柔和,但誰也不敢把她的話不當回事,輕雪依言放了存善,氣鼓鼓地回來石凳子上坐着,王妃笑着拍了拍她,道:“你說說看,你是什麽意思。”
輕雪嗫嚅了兩句,除了她自己誰都沒聽清,存善又是“撲”的一笑,輕雪瞪她一眼,這才清清脆脆地道:“蘇姑娘剛進府的時候被王爺鎖在一個院子裏,她也不哭不鬧,我每次去看她的時候,她就在案前寫字。後來王爺把她放出來了,她就出過一次府,回來也沒什麽變化,王府花園這麽大,她從來也不去逛,每天依然待在那個小院裏,我每次去看她,她還是在寫字。王爺要她侍——”她又偷瞄了一眼王妃,舔了舔嘴唇,硬着頭皮說下來:“侍寝,她明擺着不願意,也沒有求我,我當時心裏可瞧不起她。結果她把王爺給頂撞了,王爺發了老大的火,差點又把她關起來,她看着還是淡淡的。蘇姑娘曾
經寫了‘随園’兩個字貼在她住的院子門上,跟我解釋意思是‘随心所欲,園中之園’,我當時就想起王爺說過的一個詞,叫什麽什麽不驚,就是說有本事的讀書人什麽都能平靜的面對……”
“寵辱不驚。”魏王妃替她補上那個詞,她說了這句話,卻斂去笑容,垂眸似在沉思。輕雪心下不由地惶恐起來,擠眉弄眼地朝存善看過去,後者對她搖了搖頭。
半晌,魏王妃輕聲道:“蘇姑娘是我生平所見的女子當中,最善體人意的一位。”她嘴角一挑,笑得有些自嘲,道:“我與她初次見面,只交談數句,心裏就隐隐将她引為知己。我都這樣,何況是王爺?”
“寵辱不驚、善體人意,”她又嘆了口氣,道:“看她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再加一個‘志存高遠’。輕雪,你說得對,她确實不像我們這些心思只在方寸間的深宅婦人,若她不是女子,稱一聲‘無雙國士’也當得起。”
王府東面內宅的書房,并不像遠在帝都端桓的魏王府辋川樓那般別具一格,外表看起來與王府其它的院子沒什麽兩樣,唯一說得上不同的,就是院子裏沒有種什麽花草,只有一棵經年的老槐樹,脖子都已經歪了,樹皮斑駁、虬枝盤曲,在冬日裏光禿禿地屹立着。
魏王的貼身侍衛驚弦一身白衣地穿過月洞門,原本匆匆的腳步卻緩了一緩,瞧着那棵老槐樹直皺眉。他就不明白,常來王府的道衍和尚說過好幾次這棵槐樹不祥,王爺卻怎都不肯伐掉它。
他的目光順着老槐樹一根斜伸的樹枝看過去,那枝子恰恰好對着王爺書房敞開的窗戶,能看到陳玚在長案前凝神書寫的身影。
陳玚也是一身白衣,他與陳旸兩兄弟雖然彼此嫉恨,表現出來的性情也頗為迥異,但在一些微小的地方卻能看出共同點。比如兩個人一旦喜歡上什麽都是喜歡得極致,陳旸尚黑,能穿出一身的墨色來;陳玚喜白,也是一年四季從頭到腳都雪白。
驚弦卻知道,王爺此刻的一身白衣還有另一重意義:為太後守孝。
太後薨逝,魏王接連上表請入端桓吊唁,被皇帝一次次駁回,梁儀從縣至府的地方官如臨大敵,附近的駐軍都調了過來,将梁儀至端桓的道路封堵的水洩不通。總算天子還給自己的親哥哥留存幾分體面,沒有令大軍直接圍了魏王府。
太後出殡那日,陳玚在府中朝南磕了七七四十九個頭,他本就長時間粒米不沾,身體撐不住,當場暈了過去。
王府上下都知道王爺與太後的感情有多深,甚至比如今尚在宮中的王爺生母成太妃更深厚,所以阖府都自覺地謹言慎行,素衣節食為太後守孝。時至今日,時間過去了将近兩年,也只有愛美的王府女眷敢換穿不是白
色的淺淡衣裳。
陳玚寫字首要靜心,驚弦不敢打擾,站在院子裏瞎想了些有的沒的,觑見窗戶裏的王爺擱了筆,連忙沿着牆根兒一陣急走,停在厚厚的夾棉簾子前,出聲道:“王爺,驚弦求見。”
簾子裏阒然無聲,他豎着耳朵等了半天,終于聽到陳玚冷淡的一聲:“進。”
驚弦打起簾子,撲面一陣暖風,踏足的地面也似乎有暖氣從腳底心蒸騰而上,整個人瞬間就從冬季進入春季,穿着厚棉襖的背心開始滲出汗來。
他打眼一掃,室內雪洞也似的空曠,四面牆被書架擠得滿滿的,上頭除了書還是書,竟是一件擺設都沒有,書案上也只是尋常的文房四寶,壓着一個壽山石的鎮紙,看着還未經雕琢過!整間書房毫無鐘鳴鼎食的天家風範,倒像是任意一個秀才舉人的房間。
因陳玚讀書練字時不愛身邊有人伺候,所以驚弦看過去,書房裏除了王爺,只有另外一個人。他半點也不敢怠慢,向陳玚行禮過後,又朝那人深深地揖下去,道:“驚弦見過義少爺。”
那是個不到十歲的孩童,臉蛋尚保留着圓圓的兒童樣子,腦袋也大得不成比例,身體卻已經開始長高、抽長,能明顯地看出,至多再有半年,他便能改頭換面,顯出小小少年的樣子。
那孩子站在陳玚書案旁邊一張矮小的書案前,案上亦是筆墨齊全,他正在臨貼,似乎沒有看到驚弦向他行禮,只顧着專心致志地盯着筆端,兩只大大的眼睛裏黑多白少,一雙大得出奇的瞳仁往鼻梁中間靠攏,顯得有些可笑。
驚弦沒有笑,陳玚也沒有笑,他戴着那張人皮面具,隐去了與當今皇帝相似度高達八分的臉,看起來平凡無奇。他瞥了一眼那個寫字的孩子,道:“不要擾他,他今天不把《張猛龍碑》臨得像個樣子,晚飯也不用吃了。”
這麽小的孩子,驚弦咂舌,他像這麽大的時候連鬼畫符都不會呢!他吞了口口水,不敢多說什麽,心裏除了同情,還有更多的豔慕。王爺膝下猶虛,雖說王府裏經常收養一些孤兒,也不過是由下頭的管事擇擾的收入王府,資質普通的等他們足夠自立便放出去。眼前這個王生義則不同,王爺還是第一次将某個孩子放到身邊親自教養,不但同吃同住,尚盯着他啓蒙識字、讀書明理,就算真是王妃誕下的嫡子,恐怕也不過如此。
說到底,不過因為王生義是那個人托付的……驚弦不敢多想,又躬了躬腰,從懷裏掏出幾卷書、一疊紙,道:“王爺吩咐小的去尋的書,小的都找回來了:這一本是蘇姑娘提倡使用标點符號和大食計數法的,這一本是蘇姑娘建議推廣白話文的,這一本是蘇姑娘的《西洋異物志》,還有個新鮮東西,是蘇姑娘的兄長薛大才子
新搞出來的,叫什麽‘報紙’,剛出了第一期,端桓的讀書人都搶瘋了,小的花了十倍價錢才轉手了一份。”
陳玚看着他将一本本薄薄的書冊堆到書案上,最上面是一卷大紙,紙張頗為粗糙,一眼看去就有不少跑墨污損的地方,只頭上四個大字‘端桓日報’倒是法度嚴謹,骨架嶙峋,頗有歐陽詢的風骨。
“這是薛右丞的字。”他伸指在半空中一筆一劃地臨摹,道:“薛小姐。”
“啊?”驚弦腦子轉不過來。
陳玚淡淡地道:“她現在姓薛。”
“哦哦,是。”驚弦忙應道,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小的叫習慣了蘇姑娘,倒忘了她早已經認祖歸宗了。說起來也只有薛家才生得出這樣聰明的小姐,這幾本書如今天下識字的都在讀,小的一路上說起薛小姐的大名來,沒有不稱贊的,連那些古板的老先生也要翹個大拇指呢。”
薛家的小姐嗎?陳玚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從書案上那疊書冊移向敞開的窗戶,似乎在望着那株經霜尤醜的老槐樹,又似乎什麽都沒看。再或者,他什麽都看到了,只是什麽都沒有進到他心裏。
他想,他只是不願意她姓蘇,那個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