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絕在後,霧蒙蒙的并不刺眼。
她眯着眼睛望了許久太陽,仿佛是要收集陽光來轉化成足夠的勇氣。
直到眼前終于出現五彩光暈,她才低下頭,盯住手裏的錦囊。
那是一只看起來很平常的錦囊,蘇蘊明對女紅沒什麽了解,看着料子是錦鍛,上頭有金線和五顏六色的彩線織出來的花紋,嶄新潔淨,似乎又不是平常人會随手扔掉的東西。
而且,它被挂在李樹枝上,不像是被抛棄,倒像是特意留給某人。
她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這個某人就是她自己,而傳遞錦囊給她的人,便是那位陌生的北狄青年外交官。
蘇蘊明躊躇難決,依她凡事有把握才行的個性,是不會冒險去打開一只神秘的錦囊。但她理性分析過後,又覺得自己沒那麽大面子,應該不會有人放毒設陷阱什麽的來害她。
她考慮了許久,到底還是好奇心占上風。她先掂了掂,感覺這錦囊輕飄飄的仿佛空無一物,又用手指撚了一下,裏面似乎是一張紙。
她将錦囊袋口朝向外,特意找了一個沒人的方向,然後輕輕扯開系繩。
什麽也沒有發生。
蘇蘊明暗暗嘲笑自己,還是又等了一會兒,這才把錦囊轉過來,拉大了袋口往裏看。
果然只有一張薄薄的紙片,
裁成兩指并排的寬度。
她抽出紙條,發現它是折疊起來的兩層,便又随手攤開來。
霧蒙蒙的陽光照在白生生的宣紙上,上頭的墨跡說不上一流的書法,卻筆力強橫,橫豎撇捺之間有刀斫斧劈的險峻,不過十個字,每一個字都力透紙背。
是一句詩,一句不久前還有人跟她提起過,她極之熟悉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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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耳邊仿佛有一個巨大的鼓在有節奏地敲響:嘭!嘭!嘭!嘭!
蘇蘊明愣了愣,反應過來那是她的心跳聲。每當她緊張到失去控制的時候,聽力就會突然變得百倍千倍的敏銳,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血液在血管裏沸騰流動的聲音。
咫尺之外,人群發出一陣歡呼聲,似乎是騎隊出現在下方的山道上,只一瞬間,又被突出的山崖遮住。
歡呼聲傳到蘇蘊明耳中,與她體內五髒六腑發出的噪音相比,這外部的聲音卻仿佛被濕氣阻隔的太陽,總是模模糊糊,聽不太真切。她慢慢地走到山崖邊,騎隊最末尾的部分也駛過了,她什麽也沒看見。
她下意識地擡頭尋找院長,朱三寶和柏绛被籌委會的老先生們圍在正中,也不知誰說了什麽搔到癢處的奉承話,那張與他兒子一模一樣的長方臉上挂起了三分笑意。
人群中沒有北狄的鴻胪寺卿,北狄的選手都在馬上,在山道上,遙遙領先着其他選手。
或許會有一些家眷或是奴仆之類留下來,她想,但那些不重要,那都是可以犧牲的小角色。
重要的只有百戰的勇士,她早該想到的,那些人怎麽看都不像是讀書人,換一身铠甲,他們比金吾衛的殺氣更重!重要的甚至只有一個人:潞蒼原!
蘇蘊明撥足狂奔,這時候她只有一個念頭:去通知陳旸、去警告皇帝——北狄質子逃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我也不喜歡蘇蘊明,但是我也不讨厭她,我覺得她只是一個普通人,正因其普通的像我身邊的女友,能看到所有優點與缺點,所以才沒辦法像愛一個夢想一樣愛她。
我想寫的只是一個尋常的現代女人,因為心智和年齡都很成熟,所以即使是穿越了,對事和人都能繼續保有自己一貫的原則。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因此對社會有責任感,不随波逐流,也不獨善其身。她很獨立,在感情上不吝于付出,卻又不是把感情當作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小陽很好,但再好的男人,也并不能讓她湮滅自我。
不過愛又是另外一回事,愛情究竟是什麽呢,蘇蘊明沒見識過,我也沒見識過,我只能猜想它是毀滅一切又重塑一切的力量。所以,這個故事才能繼續下去。
☆、碎裂(本章完)
蘇蘊明記不清自己跑了多久,她從來心思重卻四體不勤,一生人似乎沒有這麽暢快淋漓地奔跑過,心跳的聲音響得震耳欲聾,呼吸幾次都似乎斷絕,又像游絲一般在最後的關頭顫巍巍地續接上。
她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思考,支撐她不倒下的似乎只有一個念頭:找到陳旸,一要見到他!
她并不知道,就在半年以前,陳旸得知太後的陰謀,他也曾在積雪覆蓋的皇宮中拼盡全力奔向她,同時對所有已知的和未知的神明祈禱——他願意用他所有的一切,去換蘇蘊明這個女人的生命。
她不知道,她到底還是辜負了他。
她在長廊前一頭撞上了韓竹乎。
老太監扶住她,兩指并攏順着她背後脊梁一路抹下去,蘇蘊明立刻覺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狀況改善了很多,喘了幾下,她甚至能夠發出聲音:“潞……潞蒼原……”
“陛下已經知道了。”韓竹乎擡手截斷她的話,退開一步,将雙手攏在袖中,眉頭緊鎖得像額頭上多了兩個十字。他這時候也無心再扮演一個忠順的奴仆,自然就流露出多年處于高位的威嚴氣度。連蘇蘊明這樣對時事一知半解的書生都猜到潞蒼原逃離是大事件的序幕,何況他歷經兩朝,身為東廠核心的三大太監之一。
但他城府極深,只是平靜地道:“潞王子是昨天晚上走的,今天沿途府縣傳來消息。單人獨騎千裏闖關,老奴也深為佩服他的勇氣。”
昨天?蘇蘊明怔了一怔,旋即醒悟過來,這等機密大事,自然不可能第一時間洩露出去。她低頭看着手裏緊捏那只錦囊,潞蒼原肯讓北狄那位青年官員在事後給她送信道別,已經是很把她當朋友了。
朋友啊……國與國之間沒有永久的交好或仇恨,在這個國家利益重于自身的利益的時代裏,身為兩國的臣民,要想維持這段友誼談何容易。
她想起那個月夜的淺淺交談,她問及潞蒼原和秋三的友情,他回答了一句似乎所有男人在那個情景下都會說的老臺詞:“我們不是朋友,我們是兄弟。”
韓竹乎像是料到她在想什麽,又道:“潞王子此去,若是連守邊的秋家都攔不住,讓他出了山海關,大聖與北狄之間便算是徹底撕破了臉。北狄現在這位年輕皇帝是潞王子同母的弟弟,登位以來勵精圖治,很是做了不少事。北狄尚武,必要時全民皆兵,聽說去年草原上雪災頻發,凍死了不少牧民……只怕邊關從此要多事了。”
要打仗了……蘇蘊明依然有些回不過神來,事情發生得太快太嚴重,讓她缺乏真實感,明明昨天她還感覺日子過得平
靜而充實,唯一的煩惱不過是打消少年皇帝的執念……一夜之間,為什麽都變了?
打仗會死人,會死很多很多人,而且結果難料。若是大聖朝勝了還好,她所珍視的這一切還有可能保全下來。若是北狄勝了呢?劣幣驅逐良幣,一個落後的社會制度戰勝先進的社會制度,她所知的歷史上這樣的悲劇還少嗎?!
崖山……崖山……她剛剛平複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耳邊仿佛響起無數人的哭號、悲泣、□……“昨日南船滿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七日內,浮屍十萬……最後彙為一句冷冷地,置身事外地斷言:崖山之後,再無中華!
“薛小姐?薛小姐!”韓竹乎輕觸了一下她的手臂,蘇蘊明驀地驚醒過來,又覺得自己太過杞人憂天,大聖朝并不是先天不足的南北宋,就算真避免不了打仗,以目前處在上升期的國力,要慘敗的可能性反而低于取勝的可能性。
她定了定神,向韓竹乎點了點頭,便想回去好好思考一下如今的局勢,如果能找到人詳細解說時事就更好了。
“薛小姐留步。”韓竹乎忙道,見她回過頭疑惑地望着自己,老太監欲言又止,良久,搖了搖頭。
蘇蘊明正要發問,老太監躬身向她作了個揖,淡淡地道:“薛小姐好狠的心腸。陛下昨夜高燒,呓語尚叫着您的名字……既然來了,便請進去見見他吧。”
不知是不是韓竹乎的吩咐,所有人在見到蘇蘊明後都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她一步一步走近那間房門緊閉的屋子,偶然回頭,敞闊的院子裏就只剩下她一個人。
天空中又不緊不慢地飄起了雨,雨絲撲在面上,是涼的,令她感覺很舒服。
她覺得整個人由內而外的燒得慌,或者是因為長途奔跑,胸口現在還隐隐抽疼;或者是因為那只被她塞進袖子裏的錦囊,她總是忍不住憂心忡忡,一時怕潞蒼原與秋慕生兄弟反目,一時又仿佛見到未來的刀光劍影、血海屍山。
她在門前駐足了片刻,門內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埋下頭,推開了門。
從明亮的光線中走進昏暗的室內,蘇蘊明站在門邊,眯着眼睛等了一會兒,等眼睛漸漸适應了光線的變化,室內的景像才變得清晰起來。
她看到了陳旸。
皇帝并不像她預想的那樣,在低垂着重重帳幔的床塌上高卧,也并沒有顯得比平時更虛弱,他甚至看不出任何病态。
不,蘇蘊明糾正自己,那是因為他平日裏的狀态便不正常。皇帝還很年輕,一個像他那樣年紀的青少年,是不該這樣毫無生
氣,毫無活氣,他坐在那裏,黑暗層次分明地從他的袍角一路裝飾到他的發結,他的輪廓美得像用黃金分割法精确地計算而出,他的皮膚在微微的閃着光,他看起來像一尊完美無缺的玉石雕塑……多過像一個人。
但他是一個人啊,一個活生生的、會害羞、會哭、會呼吸……會痛的人。
蘇蘊明震驚地望住他,只是一夜之間,這少年身上那仿佛與生俱來的光芒,那讓他的美貌如同一柄出鞘長劍般淩厲鋒銳,讓他僅僅是站在那裏,便令人不敢逼視,如同高空中獨一無二君臨天下的烈陽——那即使是中毒失憶也沒能斂去的光芒——消失了!
如果太陽沒有了萬丈光芒,那它還是太陽嗎?
她被驚得愣在原地,仿佛雕像一般的陳旸卻動了。
他用一支手撐住自己的下颚,長而寬大的袖子軟軟地褪到手肘,如果不考慮這詭異的狀态,姿态看起來還很悠閑。他甚至還笑了笑,不是少年露出尖尖虎牙的可愛笑容,他只是扯動唇角,挑起一抹淺淺的弧度,笑意甚至沒能牽出眼角的笑紋,但他膚色雪白、唇色鮮妍,黑暗中看起來竟是驚心動魄的魅。
這是誰?蘇蘊明心裏陡然生出一個疑問,這個純然陌生的男人不是她的聶陽,也不是她已漸漸熟悉的皇帝陳旸,他是誰?
“薛小姐是來探朕的病?”陳旸笑着,柔聲道:“朕不過是偶感風寒,已經有随行太醫看過,并沒有大礙。薛小姐還特意走這麽一趟,朕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你……”蘇蘊明又是一怔,想都不想便脫口反問:“你叫我什麽?”
陳旸又是一笑,聲音壓得更低,那自刀鋒上刮蹭而出的字句卻依然清清楚楚:“薛小姐問得有趣,你以為,朕該叫你什麽?”
“你以為,”他頓了頓,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接着道:“不管發生了什麽事,無論你怎麽對我,我都會一世叫你姐姐?”
他向前邁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道:“你以為,你想怎麽樣我都會配合,你不想當皇後,你只想要一個乖乖的弟弟,我便老老實實做你的弟弟?”
室內逼仄,僅僅是這幾步下來,他便與蘇蘊明近在咫尺,她被迫仰起頭望着他,他微微俯□,兩個人幾乎呼吸交融。
她一眼望入他的眼中,與那天長談後她離開時相同,與她輾轉難安的夢境相同,那雙眼睛黑而深,卻看不到一絲感情。
只一瞬間,陳旸又轉過身,寬大綿軟的袖尾因為他轉身的動作過快而揚起來,在半空中停了一剎那,又溫馴地落下,伏貼在他身側。
“薛小姐這麽聰明
的人早該明白,世上的事不可能像你以為的那麽好。”他背對着她,淡淡地道:“這世上的事更多非此即彼,沒有回旋的餘地。”
非此……即彼。蘇蘊明心情複雜地望着他的背影,如果不做他的戀人,那就連姐弟都做不成,過去的一切便全都沒有意義了嗎?
這樣說的話……也對,是她一廂情願,得寸進尺了。
兩人沉默了一陣,蘇蘊明幾次想開口,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看到陳旸這樣,她心裏也很難受,何況還有另外那些糟糕的國事天下事堵着。
算了吧,她想,一時間只覺得疲累欲死,真恨不得縮到被窩裏什麽都不想,昏天黑地地睡到天塌地陷,反正天塌下來,總有高個子頂着。
她轉過身,拉開門,發出“吱嘎”一聲輕響,大概是進了外面的冷風,陳旸的背影顫抖了下。
蘇蘊明舉步欲走,咬牙再咬牙,到底還是不放心,回身又道:“來都來了,就讓我給你把個脈——”
“哐”一聲巨響打斷了她的話,蘇蘊明猝不及防,驚地倒退一步,腳踩到高高的門檻,差點摔了出去。
她扶住了門框,定了定神,卻見陳旸站在翻倒的酸枝木幾案前,那案上本來着一只美人聳肩的插花瓶,瓶內插着一枝粉白的李花,現如今花瓶粉身碎骨,李花瓣本就易散,撒落了一地零碎。
他站在那裏看着她,神色間卻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他開口說的話,卻讓蘇蘊明的呼吸一窒。
“把脈做什麽?”他平靜地道:“你都已經不要我了,又何必裝作關心我?”
“你——”蘇蘊明急道:“我什麽時候——”
“父皇不要我,”陳旸又是平靜地打斷她,“母後不要我,你也不要我。”
“我沒有!我——”蘇蘊明陡地一頓,她想起少年皇帝在泰安宮雪地裏說過的話——“我好嫉妒二哥,在這個世上,只有姐姐是真正在乎我的。”——她能說什麽?泛泛的安慰嗎?陳旸真正需要的只有一樣,而那偏偏是她不願意給的。
她……确實是不要他了,她明知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所能尋到的最後一點溫暖,卻依然殘忍地将他推開。
她張口結舌地發不出聲音,陳旸卻像是早就料到了,他居然笑了一笑。只這一笑間,到底還是沒有維持住平靜的面具,露出下面的慘然凄惶來。
他笑着,慢慢地席地坐下來,伸手去拔拉那些碎裂的瓷片,又像是發現了什麽值得珍惜的東西,一片片撿拾起來,小心地放在旁邊,漸漸地,又拼湊出花瓶的樣子。
但摔碎的花瓶,就算一片不缺
完整地拼好了,誰又能抹平那些猙獰的傷痕?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硬盤壞了……沮喪地求評……
☆、有朋(這章完)
在局勢尚未明朗之前,事實的真相被隐瞞了下來,大聖朝這邊稱潞蒼原急病,被連夜送歸端桓,另派了一位鴻胪寺卿來接替他的位置。北狄選手的不告而別也被美化成事前曾向皇帝辭行。他們留下的一些家眷仆役,韓竹乎帶了幾個青年內侍,斯斯文文地将人請走,便再也沒見回來。
但這山雨欲來的勢頭是怎麽也掩不住了,籌委會的老先生們腹中裝滿的可不僅是詩書,朱院長的臉色眼看着陰暗下來,每天都若有所思,陸老先生與安老先生嘆氣的時候也開始多過說話的時候。
南襄人的表現倒是一如往日,蘇蘊明不信他們對北狄人的計劃毫無所知,但那又能怎樣呢?三國之間,不是合縱就是連衡,誰都不敢輕易撕破臉。站在南襄的立場,大聖與北狄鶴蚌相争,無疑對他們更有利。
柏绛堅持認為君子行事應該貫徹始終,不同意提前結束本次的交流活動,于是最後一場“辯難”的比賽照常進行。
“辯難”的場地選在室內,依然是陋室草堂,南襄和宗陽書院各出十四人。
無知無覺的學生們熱情高漲地關注着這場壓軸之戰,草堂內外擠得水洩不通,蘇蘊明站在臺階底下的人群中,不斷有草堂內的學生從窗口探出腦袋,現場播報裏面的情況。
“事先準備了好多題目,都寫在裁好的紙條上,紙條折得小小的,現場抓阄,抓到哪個就用哪個!”
“朱院長拿到了!”
“抽到的題目是:‘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聖人這句話到底是褒義還是貶義?”
人群嘩然,這句話的理解長久以來一直存在分歧,有說孔子是嘲諷衛靈公好美色卻不尊重自己,因為衆人同游,衛靈公與南子坐第一輛車,卻讓孔子坐在後面的第輛三車裏。也有人反駁,認為孔子只是诙諧地評價一種客觀現象,因為孔子也肯定過南子的美,将她的美與自己的道德相提并論,甚至隐約有贊嘆的意思。
當然了,明面上大家都斬釘截鐵地表示贊同第一種解釋,想都沒想過第二種解釋。但到底是不是真的沒想過,也只有各人自己心知肚明。
這也是這題目最陰險的一點,貌似公正,辯難雙方似乎都有發揮的餘地。但所有人都知道,勝負早在選正反方那一刻就已經定下了,只要站錯邊,任你舌綻蓮花,有令頑石點頭的口才,評委也不可能把勝利判給你。
分正反方的抓阄由柏绛先選,所有的觀衆都屏息靜氣,深怕漏聽、聽錯了結果。
令人焦躁的漫長時間過後,幾個窗口同時探出人來,異口同聲地嚷道:“南襄辯褒
義,宗陽書院辯貶義!”
人群靜了一瞬,然後爆發出歡呼聲!
蘇蘊明輕輕籲出口氣,宗陽書院的十四位代表全是她的學生,她也難免有些緊張。幸好,她的運氣還不壞。
她望了一眼草堂上方薛右丞的親筆,那鋒芒畢露的“陋室”兩個字,想起他當年少年喪母,寫字的時候想必憤懑于心,有無數的不平卻找不到人傾吐,只能将之凝結在筆端,深藏在心底,經年累月,終于将他由一個飛揚少年變成如今的郁郁中年。
她想,是不是所有的少年都要經歷這麽一遭?當時的痛不欲生,是會被時光漸漸地磨平了痕跡,還是會留在身體深處,成為血流不止的傷口?
她搖了搖頭,沒有心情再等到比賽結束,轉身慢慢地走出人群。
白天的辯難獲勝并不能讓蘇蘊明的夜晚好過一些,她的失眠更嚴重了。偏頭疼發作得厲害,她不得不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好容易培養出點睡意,迷迷糊糊間卻又聽到敲門聲,她驀然驚醒,發了一身冷汗。
四下裏卻并沒有什麽聲音,蘇蘊明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發了一會兒呆,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
“叩叩”,清脆的敲門聲再度響起,打破了她的迷思。
她匆匆将床邊的青衫拉起來披在身上,随意束了根帶子,趿着布鞋便去開門。雖然看不清,但這小小的院子她住了這麽久,摸索着也不會出錯。
天是黑的,連日的雨,天幕上星光也很黯淡,她只知道是半夜,卻分不清具體的時辰。大聖朝尊敬讀書人是到了骨子裏,宗陽書院偌大的名頭,小偷強盜之類的宵小也是繞道走,僅就書院內部,早就達到了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大治之世。
所以,她一邊問:“哪位?”,一邊便放心大膽地拉開了門。
門外是兩個人,其中一人提着一盞燈籠,這一點暈黃的燭光仍是刺激到她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蘇蘊明擡手遮了眼,過了一會兒,才從指縫裏看出去。
站在稍前方那人的半邊臉被暖融融的燭光照着,另外半邊臉卻隐在黑暗中,但這就足夠了,只看一眼,她便将人認了出來。
“周先生?”蘇蘊明訝然道,她怎麽也猜不到不速之客會是他,“是你?”
周旦如挑高了眉毛,露出他那招牌式的有些傲慢又有些漫不經心的表情。他人本長得俊美,氣質也稱得上風流華彩,但蘇蘊明與他做了這麽久同事,早就跳過了外表欣賞的階段,看透此人刻薄和毒舌的本質。
果然,她不過随口問了一句,周旦如立刻反唇相譏:“怎麽
,不想見到我?你以為是誰,是那位弱不禁風的大聖皇帝?”
蘇蘊明敏感地聽出了他的話外之義,周旦如知道陳旸對她有意不稀奇,托少年皇帝的福,整個大聖朝都快知道了,但夜半相會,這是說她和陳旸有私,那便不僅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麽美好,變成了一樁醜聞。
因此她立刻道:“周先生慎言,女子的清白可容不得頑笑。”
“清白你個頭,”周旦如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罵,難得他罵起人也不顯得低俗,反而有一股灑脫潇灑的勁兒,“少跟我來這套,你和那個小皇帝的事也就騙得了無知婦孺,瞞過這些老眼昏花的書呆子,瞞得過大聖朝的東廠嗎?北狄的集鷹舍我不敢斷言,我南襄的棋社早就探查得一清二楚!”
他寬大的袖子随着手臂的動作晃蕩,露出袖口的手指細長,指尖在燭火裏閃着光,似乎還是留着指甲的。蘇蘊明不由地向後縮了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如果到這時候她還聽不出周旦如話裏的重點,那她就真是白癡了。
“你……”她頓了頓,有種想嘆氣的沖動,卻還是勉強忍住,沒有發出那一聲含義不明的嘆息。
“你是南襄人?”
關于南襄這個國家,蘇蘊明了解的不多,只是在準備迎接使團那段時間聽過籌委會的老先生們講的一些閑話。
這是個偏安一隅的小國,位于長江下游的南面,大約相當于後世的湖南湖北一帶。由于地理位置的優勢,南襄物産豐富、交通便利,尤其是工商業極為發達,因此,南襄的國民無論是在生活水準還是文化普及程度上都優于大聖朝和北狄。但也是因為地理位置帶來的劣勢,南襄是個在開疆拓土方面既無實力亦無野心的國家,事實上,如果不是北狄和大聖互相提防互為制衡,南襄早就被其中之一吞入腹中。
長久以來,南襄艱難地維持着中立的地位,就像是一個走鋼索的藝人,在大聖與北狄的深淵之間戰戰兢兢地保持平衡。大聖朝以上國正朔自居,雖然對南襄也是以籠絡為主,其實舉國上下都不太瞧得起這個脊梁都挺不直的小國。
這就是蘇蘊明對南襄所知的全部,哦,對了,或者再加上一句:這個國家盛産走魏晉風的美男子。
眼下便有一位南襄的美男子站在她面前,伸手可及之處,溫暖的淺黃色燭光映在他的臉上,燭火在燈籠裏跳躍,發出“哔剝”的輕響。蘇蘊明想着,那天早上她覺得周旦如“軒軒然若朝霞舉”,此刻夜黑如墨,她見着他,便“皎皎然若明月升”了。
她問出那句話,周旦如的面色微
微一凝,那一瞬間,她似乎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看出無奈、茫然、遺憾……也只是一瞬間,他點了點頭,她剛才所見的一切情緒又都消失了,就像那只是她在微弱光照下的錯覺。
周旦如點頭,那只本來指着她鼻子的手向後一甩,寬大的袖子帶出一陣風來,燈籠裏的燭火跟着晃了晃。他負着手,上身微微向後仰,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莊重而矜持:“在下南襄國君第四子。”
蘇蘊明遲疑了一下才理清他這句話中的信息,然後又遲疑了一下,才一字一頓地反問:“你說你是南襄的……四王子?”
周旦如點了點頭,大約是看出蘇蘊明還有些神不守舍,不耐煩地道:“有完沒完,你我相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是南襄人就如此難以接受?”
他用這樣的口吻說話,蘇蘊明倒是很快就回過神來,苦笑道:“不,我只是覺得,我的運氣不知該說是太好呢,還是太糟……”
大聖朝的皇帝、北狄的王子、南襄的王子,現在而今眼目□份最貴重的幾位年輕人都與她或多或少扯上了關系,蘇蘊明不知道這是穿越女主逃不脫的宿命,她只是覺得很荒誕,其荒誕程度不亞于她被選中進行機率無限接近于零的時空旅行。
她晃了晃腦袋,将自己從那種荒誕的感覺中摘出來,定睛看向周旦如,道:“然後呢?你大半夜跑來吵醒我,就為了告訴我你是南襄王子?”
她并沒有被南襄王子的頭銜吓倒,依然用平日裏的态度對他,周旦如心裏對此很滿意,面上卻只是“哼”了一聲,道:“你就不問問,為什麽我身為南襄王子,會跑來大聖的宗陽書院當一個小小的先生?”
“哦,”蘇蘊明從善如流地道:“為什麽你身為南襄王子,會跑來——”
周旦如一揮手打斷她的話,衣袖當風,燈籠裏的蠟火又閃了閃。他沉聲道:“我也不用瞞你,《異國志》從大聖傳到南襄,一時間洛陽紙貴。後來聽說作者是個女子,南襄仕林更是一遍嘩然。我在家中排行最末,是個最閑不住的,便向父王主動請纓。我這次來大聖,是沖着你來的。”
“哦?”蘇蘊明挑了挑眉毛表示驚訝,她覺得有點冷,便環抱住自己,雙手交叉搓着雙臂取暖,“然後呢?”
“沒有然後。”周旦如沒好氣地道:“要能動手我早動手了,大聖的小皇帝看得你比他的眼珠子更重,陳家的男人都是瘋子,南襄小國寡民,冒不起這個險。”
他無聲地嘆口氣,又道:“本來我早該回去,只是想着回去也是閑着,再加上覺得宗陽書院這個地方還有點意思……”他臉上微微一紅,尴
尬地咳了兩聲,才接着道:“總之,耽誤得久了,南襄那邊怕我出事,這次就趁着使團派人來接我。”
周旦如一貫潇灑狂放,語不驚人死不休,難得見他露出窘狀,蘇蘊明忍不住微笑,又連忙低下頭藏起笑容,要讓他看到,只怕就要變成惱羞成怒了。
她低頭想了想,便想明白為什麽周旦如從使團抵達就演起了失蹤,這小子肯定在山門外一眼認出了熟人,偏還想賴着不走,所以找地方躲了起來。今天跑來找她坦白,想必是躲不下去,要被抓回老家了。
想到這裏,她擡頭望向周旦如身後,那裏一直安靜地站着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他舉着燈籠照亮了她和周旦如,卻偏偏把自己隐在黑暗中,只看得清他握住燈籠木柄的手,暖黃色的燭光映上去,那手仍是白得耀眼。
周旦如順着她的眼光也向後看去,又無聲地嘆口氣,卻也沒有向她介紹的意思,回首道:“明天南襄使團便要返國,我今天來找你,是來告別的。”他說完,退後一步,便如同每次他們在學院裏偶遇交談,然後各奔東西那樣,淺淺地向她作了個揖。
蘇蘊明還他一禮,周旦如直起身,不再說什麽,幹淨利落地轉身而去,燭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傳來他腳下木屐與石板地面的敲擊聲,“篤篤”、“篤篤”、“篤篤”……漸行漸遠,終至再無所聞。
持着燈籠那人卻尚留在原地,蘇蘊明望着周旦如消失的方向出神了多久,他便候了多久,等她醒神看過去,那人這才輕輕地向前幾步,将自己放入燭光中。
蘇蘊明看到一張極俊美臉孔,皮膚仿佛敷粉一般嫩白細致,長眉秀目,嘴唇紅潤。
她眨了眨眼,迅速認出眼前的人,事實上很難有誰不對這樣的美貌記憶深刻——南襄那位技術精絕的簫者。
蘇蘊明見過的美男子也不算少,南襄這位簫者就氣勢當然比不得陳旸,純論五官的精致姣好,也較薛敦頤差出少許。但他最出衆的地方在于他的氣質偏柔,柔和的接近柔媚。薛敦頤有雌雄莫辨的美貌,卻眸光清正堅毅,很少有人真的将他認作女子。南襄這位簫者則恰好相反,他的五官并不肖似女子,但眉梢眼角、通身流露的氣質都有一股天然的妩媚婀娜,在蘇蘊明生平所見的人中,只有身為女子的朱桃有幾分類似的感覺。
“是你。”她微微一笑,原來他便是南襄派來接周旦如的人,難怪簫聲剛起,周旦如就吓得落荒而逃。
南襄的簫者也抿嘴笑了一笑,他笑起來那股子柔媚愈發明顯,仿佛當日他穿着新娘裝豔壓全場。他直走到蘇蘊明必須擡首看他的近處,停住腳,雙
手将燈籠柄遞過來。
蘇蘊明接了燈籠,有些莫名地望着他,他又是一笑,探手在頸間解開什麽東西的系繩,輕輕一抖,蘇蘊明眼前暗了一暗,便覺得凍得抖瑟的身體溫暖許多,低頭看時,卻是一件尚帶着體溫的披風。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人又在腰間摸索了幾下,一手伸過來拿走燈籠,另一只手又将什麽東西塞進她空出來的手裏。
“哎?哎哎?”蘇蘊明被他這一連串的動作給弄糊塗了,下意識地收攏五指,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