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啧啧稱贊一番以後,跟着自嘆不如,表示要放棄比賽、甘拜下風。
觀衆們離得遠了,看不清紙上的字,正抓耳撓腮的心癢,又聽他們誇得起勁,便都不由自主地往中間湊,倒把一些原來離得較近的人擠到了外圍。
蘇蘊明便是其中之一。
她遠遠地望着被朱院長舉在半空的宣紙,薄薄的紙張透着光,其實根本看不清寫得什麽,也看不清那上面的字是好還是壞。
身後有人靠近來,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果然,下一刻,陳旸低而清晰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姐姐的學生果然不凡。”
她搖搖頭:“他不凡是因為他的天賦,而不是我教給他的東西。起碼今天還不是。或許,總有一天會是。”
這麽繞口的話,陳旸竟似聽懂了,頓了頓,又道:“松之收集了你每一堂課的內容,姐姐教他們的時候,也是在教我。諸子敬寫在紙上
的那些字,我也一樣記得。”
蘇蘊明也聽懂了他的意思:皇帝又鬧別扭了,不忿她以諸子敬為傲,言下之義是說,她教給學生們的他也都學會了,而且學得比他們要好。
可是,陳旸真的學會了?真的明白?或者說,他們真的懂?
那區區數十個字,是無數人用身軀鑄成劍,刺破了多少黑暗時代,才凝結出的鮮血淋漓的法律精神。
蘇蘊明又搖了搖頭,遠望着人群中又開始咧嘴傻笑的諸子敬,俞敏、方乾和另外幾名她的學生圍繞在他周圍,孩子氣地以拳打腳踢祝賀他的勝利。
她垂眸微笑,第三次搖了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好像顯示不出來,再更一次。
☆、故都的秋(這章完)
南襄和北狄棄權,諸子敬在“書”項目中毫無争議地獲得勝利。籌委會和使團正副團長都贊美着諸神童的書法,對于他所書寫的內容,諸位大儒卻表現得不那麽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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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蘊明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她來到大聖朝這麽久,又在號稱第一的宗陽書院教學,自然了解大聖朝有別于她印象中古代社會的地方。
就下層平民來說,大聖朝依然像所有封建制度下的社會一樣專制黑暗,但朝廷極端推崇文治,以內閣為代表的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所以對知識分子來說,這其實是一個極為開放的時代。官方并不以言論罪人,雖然獨尊儒術,将其它思想斥為異端,但也不至于對異端趕盡殺絕。
某種意義上,這亦是一個思想光輝的閃光随處可見的時代,也只有在這樣的時代裏,薛敦頤才會異想天開着“原子論”,表現得比蘇蘊明更像一個穿越者。也只有這樣的時代裏,身為皇帝的陳旸會毫不在意地将《異國志》出版發行,蘇蘊明來自後世的法學理論能夠大大方方地在課堂上宣講。
有資格品評的人們只是對諸神童默寫的句子掃過一眼,便猜到是他承自某個狂生的新理論。年輕人嘛,總是容易受到看似與衆不同的思潮影響,并以此為傲,衆位老先生都寬容大度地微笑,對這點小小的瑕疵略過不提。
何況這句子連詞藻優美都談不上,簡直是大白話,老先生們皺着眉看過第一遍就趕快忘掉,哪還有心情去鑽研其中的深意。
所以,當皇帝在宗陽書院獲勝後表現得很高興,提議将諸神童的書卷高懸在陋室草堂正中,進門第一眼就能望到的位置,所有人都沒有表示反對,朱院長更要将一對八字眉皺得緊緊的,才能強忍住快要溢出來的笑意。
于是剩下的時間裏觀者如堵,剛才團團圍在外面的觀衆分批進草堂參觀,老先生們不感興趣的事不代表年少好奇的學生不感興趣,還是那句老話,年輕人嘛,總是容易受到看似與衆不同的思潮影響。
還有句老話叫做“學好三年,學壞三天”,當蘇蘊明聽說使團帶來的馬匹又一次整晚瀉肚子,只得将“數”項目提到“禦”項目之前——她愕然看向宣布這一壞消息的陸老先生,他與安老先生一唱一和地安慰着愁眉不展的柏绛,朱院長在一旁板着臉沉思,良久,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中“怎麽又來了、不好辦啊、算了、再幫一次忙吧、麻煩就麻煩一點”諸多情緒層層遞進,演繹得絲毫不亂。
最後柏绛萬分慚愧地向他長揖為謝,朱院長一把扶住他,兩位老友四目相對,惺惺相惜的深情厚誼盡在不言中。
蘇蘊明……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一天的比賽是“數”,雖然也有後世
數學的成分,更多的則是“術數”,也就是易理,這也是宗陽書院的傳統優勢項目。
當然了,高數不及格的法學生蘇蘊明對此一竅不通。
她選在這天做更重要的事。
立在長廊這頭,蘇蘊明遠遠望着那頭的月亮門,門前像釘子般立着兩名金吾衛,細密的雨絲打濕了他們頭盔上的紅纓,那纓子散漫地披了下來,倒柔和了幾分锃亮铠甲的肅殺。
她決定要與陳旸談一談。
蘇蘊明一向是個行動力強的人,自己一個人在那裏反複思量為伊消得人憔悴不是她的作風,既然陳旸在進攻,她也不能一昧防守下去,是時候該做些什麽。
春雨還在下着,她隐約記得,在後世的長江中下游地區,四月被稱為梅雨季節,便是因為這梅子成熟的月份極為多雨。賀方回寫過一闕很美的詞,裏頭最後一句是這樣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蘇蘊明現在收了傘,沿着長廊緩緩前進,心裏想着,如果一個人的愁緒像這雨絲一樣連綿不斷,那他的日子過得還真艱難。
她一面走着一面左右張望,這裏是宗陽書院的北翼,整個書院東翼是職工住宅區,西翼是教學區,南翼是辦公區,北翼則為貴賓接待區。她在書院半年,還是第一回踏足北翼,好幾次差點迷路。
長長的走廊下方是一片水塘,所以也可以說這是一座廊橋。整座橋在蘇蘊明眼中看來并沒有什麽出奇,就是後世每個公園都有的仿古樣式,當然細節部分要精致許多,兩旁的欄杆上新油的清漆散發出淡淡的味道,驅散了避雨的蟲蟻。
她從欄幹的空隙處往下看,水面被雨水擡得高了,似乎伸手就能觸到,細碎的雨落到水裏,濺出大大小小的漣漪,大圈套着小圈,還沒數清有多少圈,便已經隐沒了。
水面上已經有了零碎的浮萍,這樣的水塘是不可能不種荷花的,蘇蘊明一時間倒想念了後世圓明園的荷花,那個地方總帶着一個王朝傾頹的末路感,所以要夏天快盡的時候去看,雖然見不到映日荷花別樣紅,卻真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将水面遮得嚴嚴實實,一路延伸至目力盡頭。
那時候的荷葉,最邊緣的外沿已經枯萎了,帝都短暫的秋天以鋪天蓋地之勢向它們席卷而來。
那時候風還并不凜烈,空氣中還帶着夏日燼餘的熱度,天空中的太陽依然光芒萬丈,令人在望向它之前,先要擡手遮住眼睛。
在閉目之後,眼簾內仍然久久地留着一個缤紛的幻影。
蘇蘊明放下舉在眉端的手,睜開眼,月亮門前的金吾衛不知何時退走了,那樣一身铠甲,居然沒發出一點聲息。
門前站着那像太陽一樣光芒萬丈的少年,他不笑的時候,單單只是
看着他,都會刺痛眼睛。
但他現在微笑着,便像酷烈的夏陽到了秋天,總有那麽一些些改變,比如在幻影裏,太陽的光芒更像是可愛的絨毛。
“姐姐走得好慢。”陳旸笑吟吟地埋怨了一句,猶豫着踏前一步,似乎要來迎她,又停住了。
他既想要快點靠近她,又舍不得這麽快過去。她似乎總是背轉身離他而去,他看過太多她的背影。而現在他想看着她,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雨水落在水塘中,敲在廊橋上,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響,不經意間覺得耳邊一直不寂寞,認真去聽,又微弱得似有若無。
蘇蘊明停在他身前一步之處,擡起頭——她現在要擡高頭才能看清他了,她邀請道:“我們走走吧。”
陳旸理所當然地點頭,伸手接過她的傘,更自然地,牽住她的手。
兩個人肩并肩站在一塊兒,蘇蘊明側首能看到陳旸鴉青色的鬓角抿得整整齊齊,一絲兒散發沒有。她忍不住笑一笑,又回過頭來。
陳旸領着她從月洞門側邊繞開,循着一條小徑,慢慢地沿着水塘散步。
沒走幾步,離開了頭上的遮蔽,雨絲風片撲面而來,他便撐開傘,斜過半邊遮住她。
這樣的場景總覺得似曾相識,蘇蘊明腳下走着,擡頭看着上方的油紙傘,傘骨間那枝白色的槐花清晰可見。
她想起來了,那時候在泰安宮中,冬雷震震,白雪鋪滿了泰安宮前的廣場,他們也像這樣在同一柄傘下漫步,陳旸第一次向她坦白心跡。
時間其實也沒過去多久,蘇蘊明一向也是記性好的,尚能清楚記得他說的每句話。他說他嫉妒魏王有母親和太後寵愛,他的父皇與母後心裏除了彼此容不下其他。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她是真心對他的,他一定要娶她當皇後。
她想,是她欠他的,她只知道被動地接受他或者逃避他,從來沒試過投桃報李,也向他認真地傾訴,讓他知道她的想法。
“姐姐難得來找我。”陳旸好心情地道,先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他的嗓子被太後毒害,發出的聲音總是嘶啞難聽,像是玉石碎片與金屬的碰撞,又仿佛他喉嚨裏藏着一把刀,每說一句話都是從刀鋒上刮蹭而出。
他一直在笑,笑得眉眼彎彎,眼角的笑紋和嘴裏尖尖的虎牙都露了出來。他笑着又道:“我聽陸先生講,這個池子夏天的時候盛開荷花,泛舟池上,倒是可以遙想一番江南美景。”
蘇蘊明微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沒有去過江南?”
陳旸搖了搖頭,腼腆地道:“由小到大,我只出過一次宮,便是和姐姐相遇那次。”
……也就是被太後拐出去那次。蘇蘊明頓了頓,微笑道:“你這不是又出來了嗎,以後多的是機會。”
“嗯
。”陳旸乖乖地應着,拉着她小心地跨過一處小水窪,在前方回目而視,明眸善睐,“說起來這次也是為了姐姐,以後有姐姐相伴,咱們一定要把天下美景都走遍。”
蘇蘊明腳下一頓,長長的一截裙擺拖到水裏,白色的布料與上頭淺藍近白的花紋沾不得一點泥濘,迅速變了顏色。
“小心!”陳旸連忙把傘塞給她,蹲□搶起裙擺,盯着上面的泥點子直皺眉,“我那裏有幾個宮女,回頭我讓她們找條換洗裙子,姐姐先将就穿穿,這污漬應該是洗得掉的……”
“不用了。”蘇蘊明打斷他,也随着他蹲下來,她把大半個傘向他斜過去,就像陳旸打傘的時候也只顧着她一樣。“沒事的。”她又道。
一旦蹲下來,兩個人的身高差便拉平了,四目相對,近在咫尺。頭頂上方是壓得低低的傘,四周圍是細碎如低語的雨聲,他們就像困在一方小小的世界裏,這世界遠離紛擾,這世界裏沒有別人,只有他和她。
蘇蘊明能聽到陳旸的呼吸聲、心跳聲。春寒随着雨水淡淡地彌漫在空氣中,她覺得冷,因為冷微微發抖,而另一個溫暖的軀體便在不遠處,她的指尖仿佛能觸摸到他的熱度。
猝不及防地,又仿佛理所當然,陳旸向她傾過來,吻上她的唇。
唇舌相交的感覺從來沒有天雷勾動地火的激烈,甚至也談不上舒服,蘇蘊明很難說清那是什麽樣的感覺。硬要形容的話,那是一次徹徹底底的奉獻,比性更不設防的邀請,她卸去從不離身的铠甲,生澀地敞開心門,讓另一人進去大肆翻攪、肆意劫掠。
陳旸很年輕,愈是這種時候愈能強烈意識到他的年輕,蘇蘊明不知何時失去了重心,差點向後仰倒,陳旸及時攬住她的腰,将她扣回懷裏。
她揪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喘了一會兒氣,那柄繪着槐花的傘早被兩人忘到了九霄雲外,在不遠處孤單地打着滾兒。
細密的雨絲無遮無攔地灑在兩人頭上身上,蘇蘊明只覺眼前暗了一暗,擡起頭,卻是陳旸舉高了一邊手臂,用袖子為她擋雨。
他低下來看着她的臉上滿是笑意,黑色的眼瞳裏滿滿都是她,嘴唇的顏色因為親吻愈顯得鮮妍。
這麽美貌的少年。這麽美好的少年。
蘇蘊明閉了閉眼,眼簾內那個太陽的幻影長着可愛的絨邊。
“小陽,”她輕聲道,“我們分手吧。”
“我欠你一個解釋。”蘇蘊明的聲音比雨絲墜入水塘的聲音更細微,但那聲音也是冷靜的,清晰得不容人忽略的:“我不是一個好的對象,活到這麽大把年紀,我依然不懂什麽是愛情,在處理感情上,我從來都是一團糟。我以前并不介意這點,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愛情,這個世界上有的是比私人
感情更重要的事值得我去關注。”
“可是我忘記了,我不注重的事情,并不代表別人也不在意。我給你起名叫‘聶陽’,以前真的有一個叫聶陽的人,他離開我的時候很憤怒,我一直不明白是為什麽,直到最近才想通,原來我的無心傷害了他。”
她耳邊似乎又響起聶陽臨別的冷言:“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因為你根本沒有愛過我。蘇蘊明,你太自私,在你心裏自己永遠是首位,你随時随地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害怕先付出,害怕沒回報,害怕受傷害,害怕姿态難堪。這輩子除了你自己,你根本沒辦法去愛任何人。”
其實我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我不是不愛你,我只是不會。從小到大,學校和社會只教會了我在任何境況下都要愛自己、保護自己,卻沒有教我怎麽去愛人……蘇蘊明苦笑了下,又道:“愛情是怎麽一回事,每個人都有一番解釋,卻每個都不适合我。我又以為那是因為沒有遇到對的人,遇到對的人自然就會了。可是,我遇到了你——。”
她頓了頓,有些艱難地擡起頭,陳旸卻沒有在看她,他迎着風雨昂高了頭,她只看到他繃緊的下颌到頸部的輪廓,畢竟是正在從少年成長為青年,已經開始有堅硬的線條。
他的右手依然虛懸在上方為她遮風擋雨,長長的衣袖垂墜下來,已經半濕了,輕輕的風吹着,因為打濕而變重的衣袖一動不動。
蘇蘊明感到心髒的位置有一絲抽疼,就像她少女時期發育,總會沒來由的從身體深處疼出來,也不管她是全神貫注地讀書或是考試,那尖銳的疼痛立刻便把她的注意力拉過來,非得捂住胸口,彎下腰。
“小陽,我遇到了你。”她吸了一口氣,疼痛卻沒有變緩,令她的聲音都顫抖起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對的人,但是我在乎你,在這個世界上,你曾經是我唯一在乎的人。所以你要我,我考慮過後,覺得沒什麽不好。”
是的,她對陳旸感情的回應,最開始便是不公平的。陳旸說他愛她,他要她陪在身邊,她反正也只有這個弟弟,那便陪着他好了,沒什麽不好。陳旸說他要立她為後,她覺得當皇後有利于她做對更多人有益的事情,那便當皇後好了,沒什麽不好。
她是一個行動力很強的人,這讓她總是很快做下決定,然後傾盡全力去執行,不管是錯是對都不後悔。但是,這份行動力并不适用在感情上。
她後悔了。
“在薛家見到父親,我第一次後悔。”薛家人根本不重視皇權,她在落霞村孤陋寡聞,這個時代的皇權并沒有她想像中那麽集中,剝離了所謂黑暗的封建制度,大聖朝有相對清明的政局、蒸蒸日上的經濟,甚至沒有後世某些朝代的思想高壓,天下的讀書人
并不把皇帝看得至高無上,他們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尋找着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道路。
有了薛家的支持,她不用做皇後也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那她還有必要争那個困守深宮的皇後嗎?
“在宗陽書院這半年,是我到大聖朝以後過得最平靜的日子,你不知道這平靜對我而言有多珍貴。”蘇蘊明以前讀過一本書,那個作者為了尋找內心平靜而獨自流浪,僞裝成啞巴,直到某天夜裏,他被雷霆似的江流聲驚醒,睜開眼睛,仿佛看到白天見過的泛着白沫的江水奔流而過。那一瞬間,他忽然尋到了他畢生都在尋找的東西。他走出那間房子,面對着江水滔滔,擡頭看,天空中的星光都像被凍凝了一般。
像那個作者這樣的人,像蘇蘊明這樣的人,甚至是像薛敦頤這樣的人,或許因為天生的不合群,仿佛捉迷藏時在稻田裏守望那一個;又或者只是讀了太多的書,變得迂執而饑渴。就像是耳邊總有一個聲音在催促,心底總有人在吶喊:快一些,再快一些,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世間并沒有那麽多來不及,也并不是缺少了他或者她就不行,但是他們總要逼迫自己做些什麽,總要讓自己不得安寧。
在落霞村的時候,蘇蘊明尚能無視掉耳邊的聲音和內心的翻騰,因為她當時只是一個尋常的農婦,可能一輩子都只能做一個農婦,她所有的不甘心只能濃縮成一本《異國志》。
可是到了端桓,有了更大的舞臺,那個聲音便逼迫着她不能再獨善其身。她必須做些什麽才能換取平靜。
在和薛敦頤的長談中,她确定了這個“什麽”是教育。而在宗陽書院,她有機會,有能力,并且見得到每一分付出的努力都能得到成果。
這便足夠了,她對這個世界付出了力所能及的善意,這個世界回饋她心靈的平靜。
“我可以預見,當皇後會破壞我現在獲得的平靜,所以我後悔了。”蘇蘊明坦然道:“這一條确實是我自私。”
“最令我後悔的是,你為了讓我當皇後,謀害了周家小姐。”她保持一個姿勢蹲了太久,腿腳發麻,想站起來,陳旸攬在她腰上的手卻不肯松,她只得無奈地放棄。
陳旸不看她,她被困在他胸前,伸出手指勾出他的衣袖,慢慢地道:“蘇蘊明這個人,志大才疏,性情古怪,既不年輕又不美貌,除了你,沒有人覺得我好。可是你喜歡我什麽呢?我相信,你喜歡我,正因為我是我。”她頓了頓,接着道:“當初朱桃的事,我原諒了你,如今周小姐的事,我繼續原諒你,将來更多的事,我都原諒你……這樣一項一項地妥協下去,抛棄我所有的原則,那麽蘇蘊明這個人——你喜歡的這個人——到底還存在嗎?”
“小陽,”
她低低地、仿佛哀求一般道:“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可是我知道,如果你想要,我拒絕不了你,我總有一天會抛棄一切,變成我自己都不認識的另外一個人,然後守在你身邊,天長日久,白頭偕老。”
“那樣的生活或者并不是不幸福,但是,起碼這一刻,那不是我想要的。我知道我不會開心。”頭頂上方的陰影挪開,蘇蘊明再次擡起頭,陳旸終于肯低下頭看着她,那張臉剎白,沒有一絲血色,也沒有了不久前比春風更美的笑容,簡直像是另一個人。
他的瞳孔幽黑,很深很深地盯着她,瞳仁上滿滿都是她。
蘇蘊明凝視着他的眼睛,冷酷地、殘忍地說完她要說的話:“若是你真的愛我,你把我看得比自己重要……那麽,請不要讓我不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連我都覺得皇帝很可憐喲……
☆、禦(這章完)
“數”項目的比賽沒有出現任何意外,宗陽書院再次獲勝,籌委會的賽後總結會開得像慶功會,派了陸老先生作代表志得意滿地去禀告皇帝,卻被擋在門外。
皇帝閉門不肯見人,理由是偶感風寒,陸老先生興高采烈地去,怏怏不樂地回來。有人提議給皇帝請個大夫,不知多少雙眼睛同時盯向蘇蘊明。
她垂下眼眸,喝茶。
這天夜裏她睡得很糟糕,夢裏都是陳旸冷冷地看着她的表情,剎白的臉,鮮妍的紅唇仿佛也沒有了血色。
他看起來很冷,這一連幾天的雨下着,倒春寒确實讓人受不住,他身體底子不好,又淋了雨……
蘇蘊明翻身起來,一坐到天明。
第二天的比賽項目是“禦”,終于是“禦”了,籌委會對最後一個項目“辯難”沒有足夠的信心。
蘇蘊明本來不想去看,可不看又能幹什麽呢?她倒是想去見陳旸,但陳旸現在恐怕最不想見的就是她。
她換了一身青布衣裳,那唯一一套女裝被她扔在角落裏,淋了雨又沾上泥,皺巴巴的,看來是不能再要了。
她這幾天學着自己梳堕馬髻,因為簡單,倒也算似模似樣。今天實在沒心情,胡亂綁了個馬尾就出了門。
她這一身男不男女不女,便不敢讓朱院長他們看到了,混在人堆裏,亦步亦趨地跟着朝書院後門走。
宗陽書院高踞在宗陽山上,除了山門外的石階,後門也有一條較平緩的大道可以下山。但這條大道在群山中遠遠繞行,下到山腳時離縣城幾乎十萬八千裏,所以平時除了運送貨物,極少人行走。
但石階無疑不适于跑馬,“禦”項目的比賽也只有在這條大道上進行。
所謂君子六藝的“禦”,原來指的是并不能騎馬,而是駕車。古時候的讀書人大都身體孱弱,沒辦法長途行走,卻又需要出門游學,于是就單獨駕駛一個牛車,車上負着書籍和長途旅行的行李,走走停停,想到哪裏就到哪裏。
有個形容美男子的詞叫“擲果盈車”,意思就是粉絲把果子扔向帥哥偶像,能夠裝滿他的車,這個車呢,指的就是他們自駕的牛車了。
不過時移世易,由于前朝亂世毀損厲害,耕地十餘其一,到了本朝,耕牛便作為貴重的農業生産工具被立法保護了起來,想要弄牛車必須官府批文,審批程序既嚴格又繁瑣,還不一定找得到願意出賣的農家。
鑒于此,第一次兩國踢館團來大聖朝“交流”,太祖親自拍板,将“禦”項目改為了賽馬。
蘇蘊明用眉毛想都知道,
這必定又是北狄的傳統優勢項目。
這次賽馬比賽的賽段頗長,從宗陽書院後門直到宗陽山山腳下的指定地點,據書院負責采買的仆役經驗之談,通常情況下需要三個時辰。
蘇蘊明在人群中擡頭看了看天色,巳時不到的樣子,看來馬背上的騎手是別想吃午飯了。
現場看賽馬賽車之類最沒意思,看馬拉松觀衆還能跟着跑一段,馬和車你跑得過嗎?只能選在一頭一尾,觀賞一下選手們出發前的英姿和到達時的狼狽。
即使這樣,來看的人也沒見少,蘇蘊明被裹在人群中,只覺得前後左右都是人,她今天的打扮乍看去就像個少年男子,也沒人給她優待。
好不容易随着人流蠕動出了後門,密匝匝一團的人群總算散開來,她沒來過這邊,也顧不上看風景,只朝着人比較少的地方走。
走出數十步,眼前豁然開朗,人群的縫隙處能看到一株腰圍粗壯的老李樹。桃三李四,正是李花盛放的時候,滿樹白生生的白花碧蕊,樹幹被雨水浸泡久了,長出一層淺淺的苔藓。
她筆直地向着李樹走過去,樹底下只另外站着一個人,她繞到樹幹那邊,長長地吸一口氣,再呼出一口氣,總算緩過勁兒來。
腳步聲響,李樹那邊的人卻跟着她轉了過來。
蘇蘊明擡眼看去,微微一怔。
這個人她應該算是認識的,畢竟這幾天天天都能看到,但又不能說是認識的,因為她連他姓什麽都不知道。
——是北狄那位疑似鴻胪寺卿的青年外交官。
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看,這人的年紀比她預估的還要年輕幾歲,大約只有二十五六,長着一張狹長臉孔,五官雖然端正,卻有一種奇怪的違和感,似乎這人并不适合這麽溫和端正的表情。他不說話的時候嘴角自然向下,帶出一條嚴厲的紋路。
玉版紋……蘇蘊明腦中浮出一個不知來由的句子……主兇惡好殺之相。
那青年官員也打量了蘇蘊明幾眼,大約認出她是女子,便垂下眼眸,淡淡地作了個揖。
蘇蘊明回了一禮,他又繞回樹幹那側去了。
不遠處的人群一直喧嘩不斷,這片刻聲音又大了幾分,蘇蘊明轉頭望過去,果然是選手們出場了。
因為賽道長,時間久,所以參賽人數可以放寬些,蘇蘊明這一眼看去,騎在馬上的少說也有四五十人。
好在各個代表隊的特色很鮮明,她再多看幾眼,先認出了北狄的隊伍。
北狄的男兒都穿着深藍色的連身騎馬裝,戴着頭套,一個個肩背舒張地
端坐在馬上,腰間勒着皮帶子,腳下蹬着長及膝頭的皮靴,愈顯得肩寬腰細腿長,陽光盡在他們黑色的頭發和淺麥色的皮膚上打轉,将男性的陽剛之美展現得淋漓盡致。
北狄的馬匹便是随他們跋山涉水而來的良駒,果然賣相出衆,一個個少說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從頭到尾的毛皮油光水滑,看着就神駿之極。
宗陽書院的馬兒在旁邊直接矮上半截,氣勢便遠遠不如,雖然騎士們姿勢的也還标準,跨下的馬兒也像是好馬,而且沒有受過腹瀉之苦,比北狄和南襄的馬更為精神抖擻,馬蹄不斷在地上刨着,顯得躍躍欲試。
最右邊的南襄的馬就更矮,如果以北狄的馬匹作為真正馬的标準,宗陽書院的馬就只好算做驢,而南襄的馬,恐怕只能稱為狗了……
好在南襄的騎士保持着一貫的男色水準,穿着一水兒的白色緊身騎裝,身材自不必說,更有一點與衆不同:他們頭上系發的帶子、腰帶和手上束袖的帶子都特別長,軟軟地垂到身側,随着他們的每個動作飄來蕩去,自有一番風流景像。
蘇蘊明分門別類數了數,每邊出了十四位騎士,遠遠望去,南襄的吹簫人也參加了比賽,北狄的騎士都戴着統一的面罩,不知道那位彈琴人是不是在內,若是他也在,那山門前最早亮相的二十八位選手便都上場了。
籌委會與柏绛按例在人群前方相談甚歡,皇帝稱病,肯定是不會來了,蘇蘊明多望了幾眼,居然連潞蒼原都沒找到。
她微有些奇怪,潞蠻子難得看到家鄉人,這些天幾乎與北狄的鴻胪寺卿形影不離,每場比賽都會來為北狄代表隊加油,他畢竟不是大聖朝的國民,也沒人怪他吃裏扒外。今天這一場北狄占盡優勢的比賽,他為什麽不來吶喊助威?
難道和皇帝一樣,也被春雨淋病了?她想像了一下潞蒼原魁梧健壯的身形在雨絲中嬌弱地顫抖……這個橋段真的不适合他……
她沉吟片刻,決定還是關心一下這位不太熟的老朋友,反正也是舉手之勞,只要問問現在與她隔着樹幹那位。
李樹底下的泥地也長了一層苔藓,還有不少樹上落下來的花瓣,踩上去腳底打滑,蘇蘊明扶住樹幹,慢慢地繞到另一邊。
卻沒有見到那位北狄的青年官員,李樹下空無一人,一枝斜斜向上的枝幹上懸着一個織金纏絲的彩繡錦囊,在半空中微微地前後搖晃,樹上不斷飄飛下零碎的花瓣,有一片顫巍巍地挂在錦囊角上,欲墜不墜。
蘇蘊明猶豫了一瞬,還是伸出手,摘下錦囊。
那片花瓣墜地的同時,身後遠處“哐”一聲鑼響,
馬兒受驚地嘶鳴,馬蹄敲在雨後濕潤的泥土地上,蹄聲微有些沉悶。
她急回頭,只看到數十騎風馳電掣般沖了出去。
比賽開始了。
起步階段馬匹的腳力尚不太能看出來,一團人幾乎是同時沖了出去,蘇蘊明極目遠眺,也只能望見煙塵滾滾的背影。
人群裏有好事的學生跟着追了上去,站在陡峻的崖邊指指點點,等着騎隊從下方的山道經過。也有些人沒動,都是懶人或是像她這樣自恃身份的先生,只站在原地與周邊的同伴高聲談笑。沒辦法,觀戰的人數太多,哪怕一個人只發出一點聲音,彙在一起也顯得沸反盈天,聲音稍低點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麽。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輕松,包括以朱院長為首的籌委會,迄今為止,使團與宗陽書院各有輸贏,成績與往年相比沒有更好,卻也沒有更差,雙方都保住了面子。這類國家間的外事活動,不失分已經是得分,所以賓主盡歡,大家都很滿意。
蘇蘊明卻莫名的有些忐忑,甚至是一種沒來由的恐懼,仿佛有一個隐形的人在她耳後吹着氣,汗毛都聳立起來。
她擡起頭望天,一連下了幾天的雨終于停了下來,天空中也沒什麽雲,只是厚重的濕氣缭繞不去,連太陽也被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