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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的琴音,真的就像從山間移步至浩瀚湖畔,一望往去只看得到煙波浩渺,似乎沒有盡頭。湖心無島,湖心有影,天光淡淡,一輪紅日高懸空中,仿佛從亘古時代就凝神着人間的一只眼。雲生雲滅,湖中光影蹁跹,從明至暗又自暗轉明,一天的時間過去了,一百年的時間過去了,一萬年的時間過去了……天光淡淡,雲生雲滅,永恒的依舊永恒。

那簫聲的技藝太過神奇,讓人聽的時候除了對音樂之美五體投地的膜拜,還隐隐有一種僭越般的惶恐,仿佛偷聽到了不屬于人間的仙樂。而此刻的琴音同樣技藝高妙、令人心生感悟,卻并不像簫聲那樣高不可攀。琴音淡淡地流淌着、脈脈地訴說着,它是溫和的、溫柔的,甚至是溫暖的,像一只輕輕撫在心上的手,又像一位長着深深眼眸的英俊中年,他有看透世情的閱歷、有歲月帶來的智慧,卻又還沒有真正老去,正處于人生最美妙的階段,像是一年四季中豐饒美滿的秋。

蘇蘊明聽到周圍人聲漸低,無論是先生還是學生,不同于聽到簫聲時情不自禁地發出歡喜贊嘆,人們只是安靜下來,什麽也不去想,什麽也不去說,靜靜地聆聽。

“天光雲影”這一節并不長,琴音在該結束的時候便結束了,所有人都感覺淡淡的悵惘,又覺得正該如此,能在這裏聽到這麽一段琴已是緣法,而人生的緣聚緣散皆是自然之理,就像花開了會謝,樹梢的葉子長出來總有一天會落到地上。

蘇蘊明輕輕籲出一口氣,感覺心裏從來沒有這麽平和安寧,好像放下了許多她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背上的包袱。她想,這或許就是禪宗所說的頓悟,就像在陽光很好的下午慢慢地磨了一硯墨,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摹寫她最喜歡的字帖,直到窗外透進來的光線照不亮她的筆端。

依然是那處離山門最近的石階拐角,一個高大的人影轉出來,他身形矯健,步子邁得很大,一步能跨兩個石階,依然顯得游刃有餘。

這人出現得突然、走得太快,山門前的諸位沉浸在琴音的餘韻裏,似乎只是眨了眨眼,還什麽都沒看清,他

便已經追上了十四名白衣人中最末端那位,腳步微微一頓。

他這一停,像是飓風降下等級,所有人這才來得及定睛打量他。

蘇蘊明聽到身旁有人道:“咦,他穿的——”,只說了半句便嘎然而止,聲音裏滿是驚疑。她大約能猜到為什麽。

那人穿着一件淺青色的直襟,看樣式與大聖朝考上秀才的讀書人才能穿的制服相仿,聽說北狄仰慕上國風範,整個科舉制度都是照搬,抄襲一件衣服當然也不算什麽。而直襟的設計本來就是為了突顯讀書人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度潇灑,風度風度,就得有風吹的餘地,所以再合身都似乎空蕩蕩的偏大。于是古怪的地方出現了——這人穿着的直襟一點都不空蕩,相反,它太過貼身,卻又不像他偷穿了別人的衣服那樣尺寸不合,只是每一寸布料都緊緊地繃在他身上,像是第二層皮膚一般貼得嚴絲合縫。這麽遠的距離,蘇蘊明放眼望去,似乎也能看清他手臂和肩膀的輪廓,他寬厚胸膛的每一次起伏,當他邁步向前時,大腿肌肉有力地鼓起的形狀……她在心裏吹了一聲口哨。

那人稍稍一頓後又繼續大步向上攀爬,與其餘的白衣人錯身而過,迅速到達白衣執簫人身旁。他又停住,位置與執簫人正好平行。兩人在窄窄的石階上并肩而立,對視一眼,同時躬身向對方作了個揖。然後他又轉過方向,朝朱院長他們長揖到底。

他彎下腰去,蘇蘊明除了注意到緊繃的衣料下面看起來形狀很不錯的……臀部,咳,還發現他背上背着琴,可能裝裹的時候太過匆忙,裹琴的布散開了,露出一截半圓形的琴尾。

原來他便是彈琴的人,她微笑着想,真是色藝雙全啊。

如果說先前十四位白衣人代表男子清逸隽秀之美所能達到的極致,這人又是男性美的另一種形态——純感官的甚至帶着肉欲色彩的魅力。

朱院長他們遙遙還禮,那人站起身,忽然将食指和拇指撮在唇間,發出一聲嘹亮的清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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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遠處似乎有鳥兒被這聲長嘯驚得振翅飛起,飄落幾根羽毛,一顆挂在葉尖欲墜不墜的露珠也“啪嗒”一聲滴了下來。

石階拐角後整齊地奔出一行人,穿着同樣貼身緊繃的淺青色直襟,一個個肩寬腰細腿長,身材好體力也不錯,健步如飛,跑步也跑得頗有章法,不像是頭腦發達四肢簡單的讀書種子,倒像哪個部隊便裝下鄉體驗生活。

蘇蘊明看了一會兒,轉頭去望潞蒼原。

這當然是北狄的使團到了。

使團當然不止區區二十個人,派出優秀的選手先聲奪人之後,什麽正副團長、後勤部長、随團親屬之類的拉拉雜雜一大團人陸續趕了上來。

這堆人也不近前,全都止步在執簫人和背琴人并

肩而立的那條線上,将本就逼仄狹窄的山道擠得水洩不通。

好容易似乎人都來齊了,一前一後兩個人越衆而出,穩步向朱院長他們的方向走去。

離得近了,蘇蘊明看清走在前面那人也是白袍高冠的打扮,四十來歲年紀,身姿挺拔,眉疏目朗,年輕的時候想必是個美男子。他下巴上蓄了一把黑亮的胡須,一面走一面時不時摸一把。

後面那人是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長得長眉細眼,顯得很斯文,身上的袍子有點像大聖朝文官的官袍,細看又覺得顏色和圖案都不對勁。

蘇蘊明聽到周圍的先生們小聲議論,原來南襄一國極之崇尚魏晉,國內選撥人才尚依循的是晉朝的九品中正制,那白衣和高冠便是入品士人的标準打扮,類似于大聖朝秀才的青衫。那中年男人姓柏名绛,出身南襄首屈一指的士族,是南襄著名的大學問家、大書法家,他的字甚至創造了一個新的書法流派,被南襄國內評為上上品。

以柏绛的聲望地位,此次與北狄的聯系出使,他當選團長自然是無有異議。為示公平,副團長則由北狄方面派人擔任,便是那個随在他身後的青年。那青年身上的官服依然是北狄山寨大聖朝的産物,但也能看出他的身份,大約是北狄對外宣揚文教的禮部官員,類似大聖朝的鴻胪寺卿。

柏绛與那青年外交官走到半路,朱院長已經迎上去,潞蒼原是北狄的質子,身份尴尬,站在原地沒有動。但蘇蘊明頻繁地看向他,發現他的目光一直凝注在一個點上,她順着他的視線轉向,看到那個背琴人舉起一只手正在揮,見她望過來,迅速地放下手臂。

蘇蘊明猜測兩人是認識的,回頭再看潞蒼原,卻依然是一張無表情的臉。他的五官是北地男兒特有的粗犷深刻,湊在一起卻又有幾分憨厚,即使沒有表情的時候也并不顯得刻板,透出一股子和藹可親。果然,能夠數十年如一日的在大聖順順當當地做好這個質子,潞蠻子并不像他表現出來那麽簡單。

朱院長與柏绛應該是老相識,兩人相對行了個禮,便執着手往回走,一路相談甚歡,将那北狄官員晾在一旁。蘇蘊明一會兒好奇着朱院長是不是三個字三個字一句話往外蹦,一會兒又在潞蒼原與背琴人之間看來看去,試圖找出兩人的聯系。正忙得不亦樂乎,身旁那個替了周旦如位置的陌生人忽然動了,伸手拉住她。

那人的手甚涼,太陽已經升到接近中天的位置,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他的手卻涼得像冰塊。蘇蘊明立即打了個寒顫,不知是被吓得還是被凍的。

“你——”她驚道,只說了一個字,那人低聲快速地道:“是我。”

在後世的時候,蘇蘊明接電話最讨厭對方說“是我”兩個字

,似乎你跟他熟到只聽兩個字便能準确無誤地認出來,而事實上,這樣的人她通常還真就認不出來。真沒想到,都穿越了,遠離手機了,她還能再遇上這麽一位自我感覺良好的主兒。

吐槽歸吐槽,這人聲音還真有點熟,蘇蘊明便沒有繼續驚叫出來,沒好氣地道:“閣下哪位?”

那人似乎愣住了,像是他根本想都沒想過蘇蘊明會認不出自己,他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瞬間收攏,疼得她渾身一顫。

他立刻便發覺了,連忙放開手,蘇蘊明退後一步,戒備地瞪着他,餘光瞟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已經多出幾個青黑的指印。

“抱歉,我并非故意傷你。”那人又道,他雖然故意将聲音壓得很低,仍能聽出幾分誠懇和歉意。蘇蘊明越聽他的聲音越覺得熟悉,定睛打量那人:一身與時節不合的褐色棉袍,顯得身形臃腫,身量倒是挺高,足比她高出大半個頭,在一百八十公分以上。他的臉蘇蘊明肯定是沒見過的,但她前前後後也見識過幾次易容,當下仔細端詳,果然覺得這人的面部表情僵硬得厲害,臉上的肌肉幾乎一動不動。

“你到底是誰?”她在腦中迅速排查自己在大聖朝有限的幾個熟人,“為什麽要喬裝改扮?”

那人嘴巴張開,嘴唇不動地道:“我是——”

“皇上駕到——”一聲洪亮的唱禮打斷那人的話,蘇蘊明下意識轉頭望去,廣場上山門內山門外所有人,包括使團與迎接使團的人們,都像收到了“向後看齊”的命令,齊刷刷扭過脖子。

“啪”一聲響,是鞭子甩在空氣中的聲音,這叫響鞭,當皇帝要經過的時候,太監會提前用響鞭肅清道路,聽到響鞭而不退讓的,就等着鞭子實打實地抽上來。廣場上擠擠挨挨地站滿了看熱鬧的學生,響鞭過後,密密匝匝的人群硬是分開來,金吾衛就像後世那些天皇巨星的保镖一樣,背抵住人群,雙臂張開,護住中間那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窄道。

蘇蘊明看見少年皇帝出現在甬道那端,她的目光剛剛投在他身上,明明這麽遠的距離,隔着這麽多人,陳旸卻立刻準确地望向了她的方向。不知出于何種心理,蘇蘊明低下頭避免與他視線相接。她再擡起頭時,少年皇帝嘴角噙着一絲微笑,背負了雙手,順着窄道穩步向她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各種倒黴,出了三件純陽裝備,一件沒roll到,還出了錯……雖然團長沒罵我吧,自己覺得很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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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禮(本章完)

陳旸突然現身,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開路的太監又甩了一聲響鞭,司禮太監長聲道:“跪——”

離得近的人這才反應過來,眼見皇帝已經走到面前,趕緊撲通一聲跪下,就像多米諾骨牌效應,烏壓壓的人群以陳旸為中心一圈一圈拜了下去。

連使團諸人在內,所有人伏在地上大氣都不敢透,蘇蘊明這時候想起那個古怪的易容客,悄悄轉頭去看,身旁卻空着,那人像來時一般突然不見了。

她蹙眉想了一會兒,那人的聲音确實有幾分耳熟,她的記性很好,大聖朝的熟人也不多,按理說不會記不起來。

她趴在地上苦苦思索,山門內外數百人安靜得一點兒聲音沒有,所有人耳朵都豎着,聽着皇帝一行人的腳步聲。

想不起來,蘇蘊明有點懊惱,呼之欲出但就是不出,因為她集中不了精神,她總是忍不住要去聽陳旸的腳步聲,一群人中間她可以準确無誤地分辨出哪一個是他的腳步聲。陳旸還是聶陽的時候,走路喜歡腳尖先着地,蘇蘊明猜測他小時候愛模仿家中女性長輩的步态,因為這種走路的方式會讓女子顯得輕盈。但對成年男子來說,這樣走路便顯得不夠穩重,所以她糾正了他很久。直到現在,皇帝走路的時候,一不留神仍會腳尖先着地。

她聽着陳旸的腳步聲筆直地朝她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微微擡起半身,眼角瞄到一角靛青色的袍角——一閃而過,腳步聲半點沒有遲疑,陳旸繞過她繼續往前走。

蘇蘊明憋着的半口氣這才敢緩緩地透出來,陳旸的出現果然與她無關。雖然可能性很小,她仍然怕死了皇帝像上次陋室草堂那樣,在衆目睽睽之下故意對她示好。在書院裏丢臉就算了,還要丢到外國去,她臉皮再厚也受不了。

但是,當陳旸真的什麽也沒做,視若無睹地從她身旁經過……蘇蘊明對自己坦白承認,有那麽一瞬間,她感到了小小的失望。

為什麽會失望?蘇蘊明弄不懂自己,這樣複雜陰微的感情,并不是她擅長的領域。

反正皇帝已經走過了,她大膽地直起半身,在遍地伏得低低的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幾名綴後的太監和金吾衛卻仿佛什麽都沒看見,面無表情地與她擦身而過。

蘇蘊明望着陳旸的背影,他依然穿着那件靛青色的龍袍,頭上戴了一頂二十四梁鑲珠嵌玉的帽子,她認得那叫通天冠,是皇帝的标準制服配件。她不由地又想起他扮韓竹乎時戴那頂華麗麗的俗氣帽子,每次想起來就忍不住笑。

她微微笑着,便把剛才那些理不清的情緒擱到一邊。

皇帝走到朱院長和柏绛旁邊,不等司禮太監出聲,彎下腰去扶柏绛,邊道:“朕久聞柏學士大名,惜乎緣悭一面,這次難得

有機會請教,學士可不要嫌朕年輕識淺。”

玉石沙礫混合一般的聲音在人群上空響起,更多人忍不住擡起頭來,看着柏绛被皇帝攙起身,激動得滿臉通紅、渾身顫抖,張了好幾次口都說不出話,哪還有半點寵辱不驚的魏晉風度。好多人就忍不住生出鄙夷,心道,我大聖朝讀書人的地位甚高,少年皇帝也學四書五經,尊敬名儒大家是應該的。到底是小地方的鄉下人,這麽點場面就經不住了。

皇帝不以為意地微微笑着,他笑起來的時候那樣淩厲的美貌就顯得收斂許多,眼角有天生的笑紋,畢竟還是少年,滿面的稚氣掩都掩不住。

他又去扶朱院長,柔聲道:“朕來得魯莽,朱卿莫要怪朕才好。”朱院長是進士出身,曾經做過一任學政,雖然致仕多年,按規矩皇帝還是與他君臣相稱。

“不敢。”朱院長掙開他的手,自己爬起來,鐵青着臉作了個揖,幹巴巴地道:“臣知禮。”

難為他用三個字還說出了言外之義,當面罵皇帝不知禮。在場所有人都聽懂了,都在心底稱贊:看看,這才是我們大聖朝正統讀書人的楷模!皇帝算什麽,胡鬧也要有個限度!

自太祖開國以來,大聖便與南襄、北狄兩國三足鼎立,南襄偏安長江以南,北狄被阻于山海關外,三國疆域多年未曾變化。和平了這些年,在大義名份上,大聖朝為天朝上邦,北狄和南襄算是大聖的藩屬國,每年都應該派使臣上貢朝觐。當然了,實際上能不能做到,朝中最墨守成規的禮部尚書也懂得睜一眼閉一眼。

但名份畢竟在那裏,從來沒有聽說一個藩國的小小使團來訪,竟然驚動天朝皇帝親自迎接!

這其中的道理連蘇蘊明這個外來人都明白,何況是對“禮”這種東西成天斤斤計較的大聖朝讀書人,她向四周掃了一眼,朱院長那句話過後,許多人臉上露出了憤然的表情,數百道譴責的目光刺向皇帝的脊梁骨。

蘇蘊明輕輕嘆口氣,忽然擔心起遠在端桓那位老邁的禮部尚書。聽說先前皇帝下诏要立她為後,內閣硬頂了回去,禮部尚書更是一口血噴在奏折上。若是被他知道了今天的事,不曉得他還有沒有這麽多血噴。

好好的歡迎儀式便因為皇帝不請自來而草草收尾,人群散去的時候蘇蘊明還有點不甘心,她東張西望地找了一會兒那個易容客,卻見韓竹乎走近來,在她耳邊低聲道:“陛下讓老奴轉告小姐,您今天很美。”

好話總是人人愛聽,蘇蘊明驀然回首,朱院長黑着臉繼續數落陳旸,旁邊柏绛的表情精彩,既有驚慌失措,像是不敢置信有人敢當面指責皇帝;又有隐約的羨慕和狂熱,畢竟白衣而笑傲王侯是所有讀書人的夢想。

僅憑這一點,

蘇蘊明也看穿了南襄這個國家的真面目,它根本不像它所表現得那樣崇尚魏晉,要知道,在晉朝的士大夫眼中,由于家族勢力過于龐大,君權實在算不上什麽。倒是如今的大聖朝有點像晉朝,都是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不同的是,晉朝的士大夫內部又要按家族劃分小群體,而由于科舉制度代替了九品中正制,大聖朝的士大夫階層形成了一個完整而牢固的利益共同體。

因為對南襄失望,蘇蘊明連帶也對那十四位白衣高冠的美男子沒了興趣,魏晉風流千古絕唱,可不僅僅是一層漂亮的畫皮。

北狄她就更沒興趣了,游牧民族建立的多災多難的國家,尚處于最黑暗的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的轉型期,社會結構落後了不知道幾百年。

她遠遠望着陳旸,他一直帶笑聽朱院長說話,偶然側過臉,眉眼卻都低垂着,長長的睫毛的陰影投在眼窩裏。他抿了抿嘴唇,臉頰上飛快地浮起一抹紅暈,又飛快地褪色,依然是半透明的玉一般的膚色。

陳旸還是聶陽的時候,受了委屈便是這樣的表情,如果他現在擡起頭,眼睛裏想必蓄滿了淚水。

少年皇帝明明立于人群的團團包圍當中,所有人卻都與他保持一定距離,就算是負責貼身保衛他的金吾衛,若是離得稍近些,下一秒也會迅速退開來。

韓竹乎在她身旁嘆了口氣,道:“老奴伺候過兩任主人,先皇以前常說:‘當皇帝,就是假熱鬧,真寂寞。’”

或許是補償白天的失禮,書院晚上又為使團舉辦了歡迎宴會,皇帝被勒令不準參加,蘇蘊明不夠資格參加,她也懶得再去湊熱鬧。

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她換掉唯一一套女裝,穿回她的布衣青衫,頭發也拆散了,百無聊賴地在院子裏坐着看天。

遠處隐約傳來簫聲、琴聲,或者是琴簫合奏,誰知道呢,隔得這麽遠,再美的音樂聽着也不過是一耳朵不清不楚。

她坐在那張小方桌前,生着了紅泥小火爐,慢慢地熨一壺水,等着水開了泡茶。

小院的門半開半合,唯一的光源是水壺底下那朵跳躍不定的火焰。

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門前微微一頓,似乎躊躇不前,在門外來回兜圈子。

蘇蘊明由得他去,水壺的水開了,發出尖銳的鳴叫,她拎起水壺,仔細地沖沸了杯中的茶葉。泡好一杯茶,她又進屋拿出另外一只杯子,依然沖上茶。

門口的腳步聲依然在徘徊,茶杯裏熱騰騰地冒出一小團一小團白色的蒸氣,茶香四溢,那人似乎被刺激得鼓起勇氣,伸手推開了門。

“吱——嘎——”年深日久的門板關節發出老邁的呻吟,那人似乎被這聲音吓了一跳,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一下子洩個精光,立在門檻外不

敢動。

茶還很燙,蘇蘊明輕輕吹開浮在表面的茶葉沫子,深呼吸嗅聞茶香。等了一會兒,那人一直不動,她無奈地放下茶盞,道:“你白天扮委屈不就是為了給我看的,明知道我不會趕你,還在那裏磨蹭什麽?”

腳步聲立刻變得輕快起來,就像任何一個像他那樣年紀的少年一樣,邁着腳尖先着地的輕盈步子,陳旸歡歡喜喜地走進來。

陳旸走進這方小小的院子,雖然他只待過幾天,還是假扮成別人,卻感覺比泰安宮更有親切感。是了,這裏更像家,像他們在落霞村曾經有過的那個家。

他一步一步走着,只覺得滿心都是喜悅安寧。黑乎乎的院子裏什麽都看不清,他眯了眯眼,借着那點火光,找到了蘇蘊明。

她坐在小方桌前,一只手撐着下巴,偏着頭在看他,火光閃爍着映在她的半邊臉上,她的眼裏便也有小小的跳躍火焰。

她披散着頭發,陳旸微笑,他還記得,她的頭發濃密厚重,每次挽髻都是對脖子的折磨,所以她總是在回家的第一時間解散發髻。他在旁邊看着,那大把濃黑的絲發像水一樣傾瀉下來,披散她一身烏雲。

他笑着,因為回憶而眼睛發亮,他想,他的眼睛裏想來也是小小的跳躍火焰了。

小方桌蘇蘊明對面的位置也放着一條小板凳,陳旸卻不肯坐到對面,他挪了凳子往前,再往前,緊緊地挨着她坐下,然後天真無邪地眨了眨眼,軟軟地叫了一聲:“姐姐。”

“姐姐,你還生小陽的氣嗎?”

還生他的氣嗎?蘇蘊明問自己,又自己回答:不,她生的是自己的氣。

她氣的是不能堅持原則的那個自己,明明下了決心逃避,決心讓陳旸先放棄,卻又見不得他受一絲委屈的自己。

她放開茶盞,将另一杯茶緩緩地推至陳旸面前,擡眸望定了他,輕聲道:“白天你為什麽出現?”

陳旸用雙手去接那杯茶,碰到了她的手,他順勢翻過手掌,将她的手牢牢捂在掌中。

少年皇帝什麽也沒說,只是溫柔甜蜜地笑着,微弱的光線照不見他的美貌,他現在只是個平常的可愛少年,笑起來會露出稚氣的小小尖牙。

蘇蘊明卻從他臉上看出了答案,她自嘲地笑了笑,道:“果然是為了我,對嗎?堂堂皇帝,為了在我面前扮委屈,故意去找罵。”

陳旸也不辯解,柔順地低下頭,或許是從小在脂粉氣濃郁的皇宮長大,他的有些小動作偏女性化,恰好中和了他過于淩厲鋒銳的美貌。他握着蘇蘊明的手,覺得有點涼,便緩緩地為她摩挲取暖,柔聲道:“姐姐一向是看不得我受委屈的。”

這便是承認了。蘇蘊明苦笑,她只能苦笑,除了苦笑她什麽也做不了。

他們這段關系,旁

人看着都覺得她占盡上風,陳旸永遠做小伏低,只有她和他心知肚明,陳旸才是真正的主宰者。陳旸太了解她,比她自己了解自己更多,她并不像自己以為那樣鐵石心腸,她畢竟只是個人。每一次他觸犯到她的底線,他都懂得在她最憤怒和決心最強烈的時候避開,耐心地蟄伏,等到她以為他放棄了,稍稍放松警惕,他便像藤蔓一般柔軟地纏繞上來。

她掙不脫他,這溫柔陷阱,哪怕她傷害他,逃離他,他依然帶着流血的傷口、不管不顧地追上來。他是她養大的孩子,她不知不覺為他敞開了心門,他在那裏種下藤蘿,她便只能乖乖成為被藤蘿糾纏寄生那棵樹。

“我不明白,小陽,這就是愛情嗎?”她喃喃道,在黑暗的遮掩下,難得露出軟弱的表情,“我不明白……”

陳旸把她的手捂熱了,慢慢地牽起來,湊過唇去,在她掌心中輕輕一吻。

蘇蘊明像被燙到,縮了一縮,陳旸扣着她的手不放,他用了力,白天這只手的手腕上還有青黑指痕,她感到痛。

他還是不放。

死都不放。

……

蘇蘊明頹然放棄掙紮,她在心裏說,不要逼我,小陽,不要逼我。

☆、君子六藝(本章完)

第二天又飄起了細碎的小雨,同時出着朦朦胧胧的太陽,石灰新刷的牆面還是沒有完全幹透,新換的青瓦卻被滋潤得顏色更深,石板路的縫隙處,野草偷偷摸摸地探出了腦袋。

在這樣的天氣裏,宗陽書院與兩國使團的學術交流大會,也就是蘇蘊明腦內的三國運動會正式開始。

比賽項目早就說好了,今年分成七項,每天只交流一項,君子六藝按“禮、樂、射、禦、書、數”的順序排在前頭,辯難排在最後。見過南襄代表團的作派以後,蘇蘊明倒是沒再懷疑辯難項目是陳旸胡搞出來的,晉時清談成風,辯難想必是南襄的優勢項目,她不敢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獲勝。

這是學術交流的第一天,比賽的項目是“禮”,按蘇蘊明的理解,就是雙方各派人上去表演早就不流行的周禮,誰表演得漂亮、吸引的眼光多,就算誰贏。

山門後的廣場上搭起了高臺,臺下擠滿了年輕力壯的學生——沒辦法,不年輕不力壯擠不到前面,都在後面咬牙跺腳地懷恨呢。

當然了,任何時候都少不了特權階級,宗陽書院校管委員會——或者叫本次比賽的籌辦委員會?蘇蘊明起名字的水平麻麻的。總之,以朱院長為首的書院領導陪着皇帝和使團正副團長,大模大樣地端坐在舞臺正前方的好位置。

因為是這麽一個不帶煙火氣的比試項目,所以院方和代表團成員顯得和樂融融,朱院長那張白板臉難得露出稱得上和煦的笑容,柏绛與他鄰座,依然穿着那身飄逸的白色麻衣,舉手投足間充滿大學問家的儒雅,就是帽子太高了點,坐他後面那位差點沒站起來。那位北狄的鴻胪寺卿與潞蒼原坐在一起,潞蠻子難得見到家鄉人,頭碰着頭相談甚歡。這時候更能看出來兩人的官袍相似度達到九成九,蘇蘊明感嘆,北狄的山寨技術真是不讓後世啊。

這群人熱熱鬧鬧地坐在二、三排,第一排只坐了皇帝一個人,連那些見縫插針的學生也不敢靠得太近。數名金吾衛和太監站成扇形,在皇帝和高臺間圈出一塊空白地帶,他們背對皇帝,手按佩刀,對人群虎視眈眈。

蘇蘊明站在人群的前排,她能有這個位置還是學生們禮讓她是女子。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皇帝正襟危坐的背影,他今天沒有戴冠,似乎是穿着便服,頭發整整齊齊地绾在頭頂,绾發的白色巾帶許久都不動一下。

她看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上京尋找失蹤的弟弟,卻幾次與三皇子擦肩而過,她曾經見過他的背影,他系發的帶子上鑲了兩顆明珠,像兩團搖曳的暈光。

當時她沒有認出他,他們曾經朝夕相對,一朝別離,她居然就認不出他。而這一次,他易容成韓竹乎,比上次易裝改扮得更徹底,

她卻能即刻識破他。

這是否意味着,不管她願不願意,他和她之前的羁絆愈來愈深,而想要連根拔起,付出的代價也會更難承受?

蘇蘊明心情煩悶,陳旸步步緊逼,昨天晚上纏了她好久才肯走,下一次她再心軟,他想必就能順勢爬上床。現在回想起來,當日她在泰安宮發誓的決心并沒有變,但陳旸就像一汪暖水,無孔不入渾不着力,軟綿綿暖洋洋地浸泡着她,洗涮着她,她就算真是一塊石頭,也早晚被他磨平了棱角。

臺上忽然一聲鑼響,打斷了她的思緒。表演開始了。

宗陽書院作為東道主第一個上場,表演的是周禮中的鄉飲酒禮。

幕後傳出輕快活潑的牧笛曲,随着笛聲,衆人眼前仿佛都拉開了一幕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鄉村畫卷,一群宗陽書院的學生身着粗布衣裳,作鄉民打扮走了上來,互相之間行禮,說着謙恭的話,詢問對方的家世年齡,鄉野聞名的賢者或者年高的老人受到衆人一致的尊敬。虧他們還真找了一個須發皆白的中年學生扮演長者。

然後主持鄉飲酒禮的官員上場,他身着三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穿的紫袍,但表現得很謙遜,百姓向他行禮,他都微笑着颔首示意。這裏可看作學生們的藝術加工,事實上,雖然漢以前鄉飲酒禮的主持大都身份顯赫,傳說漢高祖也曾經主持過這個儀式,并作出了流傳千古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但到了大聖朝,鄉飲酒禮的主持早就降格為鄉長、裏長一流,三品官不是封疆大吏便是京中顯宦,區區一個儀禮是請不動的。

臺上的鄉民們按年齡入座,賢者被請到距年高的長者最近的位置坐下,然後主持端上酒,按座位順序敬酒,同時說着祝頌的話,贊揚長者的經驗和智慧、賢者的賢明通達,號召在場的人都要敬老尊賢,不做惡事,祝願朝政清明、田野豐收、鄉間的生活越來越好。

自從主持開始祝酒,伴奏的笛聲就放緩了節奏,似有若無得像潺潺流淌的小溪,主持在上面唱歌一樣念着古雅晦澀的句子,被敬的人和之,抑揚頓挫地吟誦更古雅更晦澀的句子……這簡直是折磨!

蘇蘊明聽得昏昏欲睡,那些句子她十句大概能聽懂半句,念誦的人為了表現出古意,又故意把調子拖得很長,她愈發聽不懂,也愈覺得催眠。

她晃晃腦袋,醒了醒神,前後左右張望,學生們的表現跟她差不多,呵欠不斷,反正擠得摩肩接踵,有幾個幹脆就靠在旁邊人的肩膀上打起了瞌睡。陳旸依然挺着腦袋一動不動,蘇蘊明也看不出他是不是直接坐化了。潞蒼原與北狄鴻胪寺卿一直在嘀嘀咕咕,壓根兒沒看臺上,倒是朱院長和柏绛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只有他們

才明白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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