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不了:“皇帝的女人”!
蘇蘊明本人呢,她想笑,又有點生氣,說了三年不見,原諒了他一次馬上就有二次,這小子還真會得寸進尺。孩子大了不聽話了,就得給他點教訓。
她今天穿着男裝,對付陳旸不用像對朱院長那樣講究,長身一揖,道:“謝陛下,蘇……薛蘊明受朱院長所托,本欲在草堂內諸君中挑選英才,以備來日與兩國使團辯難。可惜天不從人願,我怕是要有負院長了。”
陳旸與她太熟悉了,知道什麽時候該發問,想都不用想,接話道:“為何?”
蘇蘊明挺胸昂首,雖然站在低一些的臺階上,依然直視着他,假裝詫異道:“陛下沒聽清我說什麽嗎?請陛下保重身體,陛下年輕尚輕,這個間歇性失聰的毛病可大可小,不能等閑視之。待陛下有閑,請準我為陛下好好紮幾針,定要根治了才好。”說完不等陳旸回話,微微一笑,續道:“我剛剛說了,我是要挑選英才。亞聖說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三樂也’。看來這第三樂,我今天是樂不起來了。”
她話音剛落,草堂內諸人齊聲大嘩,這言下之意明明是諷刺他們都不是英才而是庸才,在場的都是朱院長千挑萬選的人傑,誰受得了。陳旸身旁那個司禮的太監站出來,咳了兩聲,草堂內的喧嘩聲才漸漸低下去。
那太監站出來正好擋住蘇蘊明的視線,她看不到陳旸是什麽表情,也懶得理了。她又是深深一揖,也不告罪告退,就這樣轉身大步走下臺階,揚長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又多了留言,好高興!
☆、軍令狀(這章完)
雖然背對着陋室草堂疾走,蘇蘊明倒也能猜得到諸人千奇百怪的表情,她有些得意地忍住笑,既給了不聽話的小孩兒教訓,又讓那幫子人當着皇帝的面發作不得,一箭射下兩只鳥兒,真是爽哉。
尤其是當衆給皇帝甩臉這種事,她在皇宮裏是不敢做的,在宗陽書院就不同,這裏是薛家的地頭,也就是她的地頭,既沒有禦吏閑得蛋疼參她一本,也不怕在場的書生敢出去亂說,除非他們敢同時冒着得罪皇帝和薛家的風險。說了也不怕,她這點子事,可以說是恃寵生驕,也可以說是梗梗傲骨,到時候風向會往哪邊轉,用小指頭猜都知道。
離草堂漸遠,聽不到那邊傳來的人聲,蘇蘊明放慢腳步,四下張了張,白牆黑瓦的教室安靜地矗立,雨好像稍微下大了一點,落在地上依然悄無聲息。她找了處牆根背朝外站着,允許自己痛快地樂了一會兒。
不能白擔了虛名,她想,就看陳旸能縱容她到什麽程度。
正笑得開心,袖子又被扯了扯,這熟悉的觸感……她趕緊收起笑容,端正表情回過頭。
一大一小兩張板着的胖臉,一模一樣的小眼睛,可不就是朱院長父子出現在背後。
她就知道,耳報神總是無處不在,這麽一會兒功夫,事情已經傳到朱院長耳裏。蘇蘊明鎮定地福了一福,道:“院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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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院長“嗯”了一聲,然後木無表情地看着她,也不出聲。朱小盆友保持和他爹同樣的沒表情的表情擡頭望她,那目光那架式,蘇蘊明總覺得是她在仰視他。
“請院長放心,”這種無聲的威脅她最受不了,連忙滿頭黑線地立軍令狀:“即便不在這些人裏選,我也能挑出優秀的辯難人才,揚我大聖國威。”
朱院長父子仍然不出聲,又小眼聚光地審視了她一會兒,下雨微寒的初春天氣,生把她看得汗流浃背。
似乎是确認她的信用度還沒徹底破産,朱院長鄭重地點了點頭,道:“做得好。”
蘇蘊明條件反射地謙虛道:“不敢,蘊明惶恐。”随即反應過來——啊?做得好?不是該教訓她嗎?
朱院長只說三個字,這三個字說得聲勢非凡半點不打頓,然後轉過身,背起雙手,邁着四方步一搖一擺地去了。朱小盆友扯着他老子的衣擺,回頭看了她一眼,破天荒地像個正常的小孩子一樣沖她揮了揮手,龇了龇牙龈。
蘇蘊明傻呆呆地望着那兩父子的背影,深刻覺得,皇帝算什麽?薛家家主算什麽?朱院長才是終極BOSS啊,她只有在朱家父子面前才覺得自己的智商嚴重不夠用。
身後腳步聲微響,似乎又有人來,喂喂,怎麽回事,她特意尋的僻靜角落,怎麽人人都能找過來。
她無奈地回頭,周旦如披頭散發大袖飄飄地
從牆角拐出來,笑道:“是不是奇怪院長為什麽會誇你?”
蘇蘊明無語,其實她也想知道為什麽這厮能夠随時随地出現,還永遠都這麽騷包。
見她點頭,周旦如動作潇灑地将垂到胸前的散發往後一撩,道:“皇上忽然駕禦書院,這次咱們是贏得輸不得,院長壓力很大,敢怒不敢言哪。”
這麽一說,蘇蘊明立刻明白了。因為陳旸不合規矩的舉動,把一場無關緊要的國際賽事弄成了外交大事,雖然風險與機遇并存,但當官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朱院長壓力山大,夜裏做夢不知道多想沖少年皇帝臉上來上那麽一拳,啐上那麽一口。所以她得罪了多少人、打了多少人的臉都不要緊,只要順便也打了皇帝的臉,讓朱院長出這一口惡氣,那便是“做得好”。
想通了這裏頭的關系,蘇蘊明只有苦笑,要是讓朱院長知道皇帝是她招來的……她打個寒噤,不敢往下想。
周旦如在旁邊看她面上的表情戚戚,哪知道她在胡思亂想,以為她擔心比賽的事。他長臂一伸,很哥倆好地來搭她肩膀,悠悠地道:“怎麽樣,你心裏有數沒有,需不需要哥哥我推薦幾個人才?”
蘇蘊明側身讓了一讓,他便搭了個空。周旦如此人崇尚晉人風範,成天擺出一副狂生的派頭,對男女分際沒那麽重視,平時她因此與他相談甚歡。可是現在不同了,她又想嘆氣,同事友愛也要避嫌,京生被打那件事理智上來說不是陳旸幹的,但她時至今日仍然有一眯眯懷疑,誰叫少年皇帝是個醋缸。
周旦如沒搭到她的肩膀,手臂從空中劃過,他也不以為意,就勢又撥弄了一下頭發,又道:“我說真的,我有幾個學生是刀筆吏出身,口齒伶俐,就是膽小了點,見不得大場面。不過這種人大都貪財,只要許以厚利,我保證他們全力以赴。”
“謝謝,不用了。”蘇蘊明道,她剛才向朱院長的承諾倒也不是無的放矢,她也不用謙虛,要說系統地培訓辯手,這個時代能勝過她的還真沒有。朱院長的想法有個誤區,口才這種事,并不是幾天的突擊短訓就能脫胎換骨的,就算你語速飛快咬字清楚,腦子裏一團漿糊也是白搭。大聖朝的教育基本都是文科教育,文科生的邏輯思維能力普遍較弱,而一個好的辯論選手,需要長時間的邏輯思維訓練,既能發散,又能抓住重點,做到一句話拐十八個彎把別人都繞暈了你還能從容地走出來。再佐以敏銳的觀察力、強盛的表現欲、廣博的知識面——不用你什麽都精通,但你什麽都得知道一點——最後,還要臉皮夠厚、夠無恥,心裏明知道是胡攪蠻纏臉上還能做出從容不迫以理服人的樣子。只有這些都做到了,才能算是一個優秀的辯論選手
。
曾經的最佳辯手蘇蘊明胸有成竹地微笑,就像她對朱院長說的,在大聖朝的宗陽書院還真能選出這樣受過後世辯手培訓的人才。
不多不少,四十八個。
四月初二,千呼萬喚的使團終于姍姍而來。
卯時不到,天還沒有亮透,宗陽書院東翼的深處一點活動的人聲都沒有,韓竹乎像任何一個他那樣歲數的老人一樣躬着背一步一頓地走來。老太監又換了一身幹淨衣服,他知道新主人是極修邊幅的,在細節上很講究,為人屬下當然也必須講究。
奇怪的是,看着步态慢,卻仿佛一眨眼,韓竹乎便停在了蘇蘊明的小院門前。四下無人,老太監雖然和君子沒什麽關系,卻也知道不歇暗室的道理,并沒有因為沒人看見便有所懈怠。他伸出右手,輕輕地敲了敲門,只敲一響便退開,彎腰埋頭,恭恭敬敬地候着。就像蘇蘊明每次默默感嘆的,不聽他說話、單看他的架式,實在是一個極規矩老實的仆人。
而事實上——晨光中的老人均勻地深吸氣,在等門的同時慢慢地感受着體內真氣運行——韓竹乎自己知道,他已經足三十年沒有親自伺候過人了,即便是先皇,對待他的态度也更像得力的臣子,而不是呼來喝去的奴仆。韓竹乎,如果蘇蘊明看到這三個字的寫法,一定能猜到他與韓竹之關系匪淺,他真實的身份是東廠上任廠主的弟子,現在東廠三大頭目之一。上任廠主收徒以入門先後排序,韓松之是他的義子,從小跟在他身邊,所以韓竹乎年齡雖然大得多,卻得叫現任廠主韓松之一聲師兄。
門後先傳來輕捷的腳步聲,韓竹乎內功深厚,聽得微微一笑,心想,陛下也不容易,薛小姐終于肯換掉那雙又醜又不合腳的布鞋了。老太監生性梗直,雖然有點口不擇言,其實頗知道擺正自己的位置,這也是前任東廠廠主和韓松之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對于陳旸和蘇蘊明之間種種胡鬧情事,他也頗能淡然處之,反正陳家的男人每一代都會來這麽一遭,就讓心系天下的文官集團去操心吧,他只是皇帝的家奴,依皇帝的喜愛行事。
門一開,韓竹乎低着頭,先看到長長的快要及地的裙擺,是白底的褶裙,淺淺繡了幾針淺藍近白的邊兒,極素淨的顏色花紋。老太監偷偷皺了皺眉,上年紀的人大都喜歡富貴華彩的裝扮,就像他買的那頂帽子,蘇蘊明覺得那帽子滑稽,他也難以茍同薛家小姐的品味。
他聽到蘇蘊明帶着笑又有點懊惱地道:“救星來了,快來幫我看看這頭發怎麽梳。”
韓竹乎擡頭,先沒看到衣服和人臉,映入眼中的先是一大把濃黑的頭發,豐厚得像一匹織得緊密的布,又像是用最粗的毫筆蘸飽了墨在白紙用盡全力的一筆,
從發根到發梢都是最深切純正的黑,因為顏色太深了,深得沒有了層次、看不出變化,在薄曦的微光之下,竟像是連反光都沒有。
老太監竟是怔了一怔,然後蘇蘊明轉過身來,膚色雖然也算白皙,卻比不了陳旸玉一般的半透明,容貌更是比皇帝陛下神賜的美貌差了太遠。她只是眉眼極黑,與頭發一般的黑,一襲淺白點藍的素淡裙子,什麽裝飾也沒有,滿頭濃發像水一樣從肩頭傾瀉下來,淹沒了半身……和陳旸那天穿着靛青龍袍帶孝一樣,蘇蘊明這一身也只是黑白,但黑是黑,白是白,韓竹乎看着她,就覺得世界只餘黑白二色而已。
老太監下意識地低下頭、深吸氣,緩緩調勻了不知為何不穩的呼吸。他默默地想,小主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前幾天朱院長給蘇蘊明下達了死命令:使團在的期間她不許再打扮得不倫不類,必須規矩地換上女裝。因此她一大清早就起了,翻箱倒櫃找出這身女裝來。女裝遠比不了男裝方便,好久沒有穿,她摸索着系帶子就花了不少時間,又對着鏡子照了半天,生怕有什麽纰漏。衣服解決了,頭發可沒辦法,來到大聖朝這麽久,她愣是學不會梳那些複雜的發式,好吧,她以前就連馬尾都梳不好……研究了半天,正一籌莫展,外面傳來敲門聲。
韓竹乎來了,蘇蘊明如釋重負。自從陳旸扮的韓竹乎被識破,真正的老太監便極少出現在小院裏,偶爾來也是為陳旸或者松之送信,并不多待,當初說要留下來伺候她的話就完全當沒這回事兒。蘇蘊明也猜到這老太監身份不一般,而且太監也是男人,本來就小的屋子再擠個男人總有些別扭,他不來她樂得輕松。可是一些重要時刻韓竹乎還是會出現的,比如今天,就不知是不是陳旸打發他來救場的。
韓竹乎雖然三十年沒伺候過人,一雙手還是比女人之恥的蘇蘊明靈巧許多,幾下便給她梳了一個簡單的墜馬髻。他特意不挽她的頭發,只是松松地梳順了,在尾部才梳成髻子,又留出長長的發尾來,直垂到腰下。大聖朝未婚女子和已婚女子發型的分界并不鮮明,像墜馬髻這樣的發型就都可以梳。少女顯得嬌俏,熟女顯得妩媚,各有其風味。當然,就算有分界,蘇蘊明也是不知道的……
梳好頭對鏡一照,蘇蘊明也是久不穿女裝,覺得自己從沒有這麽好看過,順口誇道:“真好,你梳得很好啊,比小陽梳得好多了。”說完覺得不對,趕緊看韓竹乎一眼,老太監早已埋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為免多事,剛才那句話你知我知。”要讓陳旸知道她嫌他梳頭梳得不好,天知道他又生出什麽事來。
“老奴什麽都沒聽到。”韓老太監何許人,兩朝皇
帝手下幹特務,什麽陰私沒見識過,當下淡定地答道。
蘇蘊明又照了照,忍不住又小聲道:“我現在才知道,小陽的手藝也就比我好一點。”
“……老奴什麽都沒聽到。”
宗陽書院山門前擠滿了人,說是照常上課,但師生都靜不下心來,不少先生便幹脆罷了堂,帶着學生過來看熱鬧。
蘇蘊明趕過來的時候只看到一遍人頭,倒像是接旨當天的盛況,從山門外到門內的廣場上,全是興高采烈地像在過節的學生。先生們有特權,大都站在人群前面,一個個衣冠楚楚談笑風生,這位湊興地說,趙先生您今天修面了,好一叢美髯啊;那個得意地撚須微笑,回捧道,哪裏,錢先生您這件新衣服也不錯,襯得您一表人才,真是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
韓竹乎又不知去向,蘇蘊明孤身擠進人群,這時候就顯出她穿女裝的好處,推了誰踩了誰,那人恚怒之下回頭要發作,下一刻就會變成風度翩翩地微笑,然後轉身幫她開路。
好不容易從人群外圍擠到中間,眼前還有漫漫長路。蘇蘊明個子也算是高的,但那是女子中,站在大群男子中間依然算是中等偏下,視線被擋住,呼吸也不暢,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正無奈,斜刺裏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衣袖。
蘇蘊明身子一抖,幸好及時看清那并不是小孩子胖嘟嘟的短手,而是成年男子骨節分明的手指。她轉眸望去,還能有誰,周旦如君擡起另一手算是打了招呼。
周旦如扯着她疾走,有他在前面開路,蘇蘊明登時覺得沒那麽氣悶,等到鑽出人群,放眼望去一片開闊,更是心懷大暢,忍不住做了個深呼吸。
她站在山門外深深吸氣吐氣,遠處朝陽東升,遠山輪廓清晰,往上看碧空如洗,往下看是上山下山的陡峭石階,一路延伸至目力盡頭,每一層臺階上都苔痕宛然,那是經年累月留下的痕跡,幾乎與宗陽書院的歷史一般悠久,百年來,莘莘學子便是踏着這石階上山求學,終有一日,又将腹笥豐贍地踏着這石階離去。
蘇蘊明想,她教她的學生們辯證,教他們常識,只是教給他們另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告訴他們世界還有另外一種樣子,人間的秩序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不,是多種可能。她仿佛看到她的學生們帶着種子從這裏下山去,有的人當時就小心種植,細心栽培;有的人卻随意抛置一邊。但是沒關系,都沒有關系,只要種子在那裏,便意味着某一天它有成長為參天大樹的可能。那麽,她來到這個世界便是有意義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孟子說得對,确是一等的賞心樂事啊……
她又轉頭去看周旦如,相比其他先生,他今天倒是沒有特別打扮,依然是不
绾不系的散發,換了一件白色寬大的麻衣,腳上踏着木屐。這時候初升的朝陽已漸漸上爬到合适的位置,陽光的暖意開始從肌膚的每一個毛孔裏滲進去,蘇蘊明這麽轉頭看他,紅肜肜的太陽在他腦後露出半邊,有點晃眼,連帶着他的臉上也多了一層暈光。
她只看了一眼便轉開了,心道,這才是“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呢。
作者有話要說:使團要來了,再不來我都急了
☆、南襄(這章完了)
一陣山風吹來,拂動蘇蘊明臉上的面紗,有點癢,她不習慣地伸手抓了抓。所以她不愛穿女裝,不但頭發不好梳,還必須假模假式地遮着臉,只露出兩只眼睛。
周旦如側頭瞥了她一眼,面色平靜,對她的新形像沒有任何評價,簡直就像看不出她和平時有什麽兩樣。他傾身拉近兩人間的距離,道:“聽說朱院長他們為迎接使團的禮儀很傷了一番腦筋,想依循前例,但之前幾次可沒有皇帝在後面坐鎮。”
蘇蘊明苦笑,陳旸這一來真是諸事都變得複雜。她伸長脖子朝左前方張了一張,那邊站着朱院長和潞蒼原一撥迎接使團的主要人物,金吾衛護衛在他們身側。
周旦如也跟着一齊看過去,朱院長面色凝肅,比平時還要黑幾分,也不知是緊張,還是因為屁股後面沒有跟着朱小寶。他幸災樂禍地冷笑一聲,又道:“皇帝陛下來得蹊跷,不管他們心裏有多不以為意,行動上也不敢再敷衍,非得折騰出點響來,以顯泱泱上國的風範。”
“他們準備了什麽花樣?”蘇蘊明聽出興致來了,她是想象力極端貧瘠的人種,想來想去不過是08年奧運會開幕式。這大白天的,應該不會放煙花吧?
周旦如身子向後一仰,道:“我怎麽知道?”
“……”蘇蘊明黑線,不知道你還說那麽熱鬧!
兩個都不是多話的人,簡短幾句交談以後便默默站着等待,身旁都是書院的其他先生,自恃身份,也很少出聲。但身後那幫學生卻沒那麽好涵養,雖然大部分也知道壓低聲音,但數百上千人同時間嘤嘤嗡嗡,也足以構成令人發狂的噪音。
蘇蘊明望見朱院長眉頭緊鎖,頻頻回頭看,又跟右側的一名老者說了什麽。她認得那老者是書院道高望重的老先生之一,好像姓陸,也是負責這次比賽的校管委員會成員。
陸老先生須發皆白,精神倒還抖擻,一張臉上紅光滿面。他回身走進山門,朝廣場上的學生們揚聲道:“安靜!使團馬上就到了!”
他的嗓聲也洪亮,整個廣場上的噪音都被這一句給壓了下去,就像一把快刀切落,所有其他的聲音剎那間都被斫斷了。但也就這麽短短的一瞬,學生們醒過神,嘤嘤嗡嗡聲又像潮水一般從各個角落裏湧出來,眨眼間彙聚成汪洋大海。
陸老先生又喝斥了幾聲,這次他的嗓門再大也不管用,學生們把頭埋得低低的,手遮住嘴巴,頭挨着頭,該說該講地繼續,蘇蘊明居然聽到好幾處在談論陸老先生到底活了多大歲數。
朱院長眉頭皺得快打成結,這次他轉向左邊,向那邊站着的潞蒼原拱了拱手,
潞蠻子憨厚地笑着回禮。兩人耳語了片刻,潞蒼原點頭示意,站在他斜後方的一名金吾衛左手按住腰間刀柄,右手橫在胸前,蘇蘊明認得這是個軍禮。那名金吾衛行了禮,轉身也走進山門,正好站在門前的陸老先生身旁。
陸老先生正嚷嚷得聲嘶力竭,足以參演話劇的好嗓子都出現了破音,那金吾衛往他身邊一站,也不出聲,只“嚓”一下拔出了腰間的佩刀。
蘇蘊明以前沒有注意過金吾衛的佩刀,這次定睛看去,那刀的形狀有點像後世的日本刀,據說最早是中國的唐刀,但刀脊并不像日本刀那樣有一個弧度,而是筆直的。說是刀,但窄而長,不出鞘的時候倒有點像劍,如果直着挂在腰間,幾乎垂到小腿。
那金吾衛拔刀的聲音很細微,蘇蘊明不凝神幾乎聽不到,可以想見刀的主人每天勤于養護,使刀身和刀鞘之間不至于生出鐵鏽,磨損也減至最低。刀身出鞘,果然很窄,厚背薄刃都被擦得雪亮,陽光像水一般從長長的刀身這頭流至那頭,那金吾衛握着刀斜斜地一劈,薄利的刀刃劈開空氣,竟發出“嘶”一聲輕響。
這一聲響後,廣場上徹底安靜下來。
這一靜下來,清晨山間各種美妙的自然聲響便流入耳中,蘇蘊明閉上眼,聽到遙遙的山腳下春風拂過剛抽出細枝嫩葉的林梢;聽到山腰有一條小溪潺潺流淌,溪水在陽光下微微地反着光;聽到不遠處一只不知名的小動物在草叢中覓食,上一場春雨過後它剛換掉代表幼兒的絨毛,獨自膽怯地左顧右盼……她聽到了,一縷簫聲——
蘇蘊明驀地睜開眼,沒錯,是簫聲。但那又真的是簫聲嗎?原來簫聲并不像她曾經以為的那樣,只在月夜的窗下訴說着傷心人的懷抱。這簫聲是輕盈的、晶瑩的,像一只跳躍在林梢的尾巴蓬松的松鼠,又像一滴順着葉脈滾落的露珠。它柔柔地浸在空氣中,絲絲縷縷盤旋往上,像滴在白水中的藍墨水,開始只是濃郁的一滴,慢慢漸漸地由濃轉淡,似乎薄了消失了,又似乎無處不在。這簫聲在靜谧的山間像任意一種自然聲響一般渾然天成,不見一絲人工雕琢的痕跡。
她聽到四周又響起嘤嘤嗡嗡聲,這次連身旁的先生們也加入了進來,無數個聲音驚喜地、不敢置信地問:你聽到簫聲了嗎,怎麽可能有這麽好聽的簫聲,是我聽錯了嗎?
那簫聲極低,但極清晰,即使在人聲喧嘩中仍能聽得清每一分纏綿變化,蘇蘊明好歹也是學過音樂考過級的人,卻從來沒想過世界上能有這樣的音樂,這樣的技藝——神乎其技,除了這個詞,她再也想不出其它。
簫聲
中,山門往下望去的最近一處石階拐角,露出一角白色的衣袂。
一個頭戴高冠、穿着寬袍大袖的白衣身影轉過拐角,施施然拾階而上。石階陡峭到接近筆直,他行走間卻如履平地。山風徐徐,朝陽東升,他的上半身幾近懸空,陽光映在他的發間,風把他的寬衣吹得振鼓起來,所有人一瞬間都産生一個錯覺——這人像是随時會禦風而起,直上青雲!
他的手裏,正執着一管簫。
原來這便是吹出那樣美妙簫聲的人。蘇蘊明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執簫人的真面目。但這點距離說遠不遠,說近卻也不近,她的視力尚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五官,只覺他身姿岩岩如風間松、雨中竹、雪裏梅,每一個動作都透出極之的閑适風雅。
周圍的議論聲又起,衆先生都是識貨的人,紛紛贊嘆這位吹簫人不但技藝超群,且風度更是萬中無一,頗有魏晉時烏衣子弟的天然風流。蘇蘊明聽到這裏心中一動,轉眸瞧向周旦如,卻不知他什麽時候沒了蹤影,身旁他原來的位置站着一名陌生人。
她正四下裏游目尋着周旦如,耳邊又響起一聲驚呼:“快看,又一個!”
蘇蘊明應聲回顧,還是那處離山門最近的石階拐角,又一個白衣高冠的身影從容地轉出來。與前一位的天然潇灑不同,這人每踏出一步都像在人心上用尺子量好了距離一般合适,再邁得大些你便覺得他匆促,邁得小些卻又嫌他慢,只有這樣的步子,不大不小不快不慢,每一步的擡腳落下都恰恰好合上蕭聲的節拍。山門前的衆人又是情不自禁地出聲贊嘆,單單只是望着他走路,便覺得賞心悅目之極。
這人與先頭那人衣飾打扮非常相近,都是披着極寬大的白色仿古長袍,腳踏木屐、頭戴高冠,除了手上沒有執一管簫。執簫人緩步在前,第二位與他保持穩定的距離同時登山。蘇蘊明心中若有所悟,目光盯住那處拐角。果然,伴着簫聲幽咽,一個一個白衣高冠的身影陸續轉出來,遠遠看去衣飾差相仿佛,卻各有各的風度翩翩,每一位都踏着簫聲的節奏,與前人步伐一致地在石階上行走。
蘇蘊明聽到周圍驚嘆贊美聲此起彼伏,大聖朝的讀書人們受到了傳說中達到巅峰的魏晉時代男子之美的最直截了當地沖擊。這樣一群白衣高冠的士子,就像是從塵封的古籍中跨越千年而來,帶着一身的水墨香氣與從靈魂深處透出的寵辱不驚的曠達。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渺渺而臨雲。”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何所見,憂思獨傷心。”
“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辄恸哭而返。”
……
簡約雲澹,超然絕俗。他們是道,是儒,是禪,他們是會呼吸的哲學。
白衣高冠的男子已經出來了十四位,最前方的執簫人離山門越來越近,蘇蘊明已經能看清他手中那管簫蒼翠欲滴,倒像是剛從竹枝上斫下來,他執簫的手指在晨光中亦如玉一般。
周圍的聲音也低了一些,最初的震撼過後,先生們稍稍找回一些矜持,雖然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深怕漏看少看了一點,卻忍住不再開腔。較後方的學生們則興奮地議論個沒完沒了,也不知那金吾衛是不是又劈了一刀,總算他們聲音不敢放大,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第十四位白衣人走出一段距離,後方卻沒有再跟出第十五位,蘇蘊明心道,難道只有十四個?她已經猜到這十四個白衣人應該是使團的代表,很大可能還是比賽選手,但不知是南襄還是北狄。她斜瞟了一眼潞蒼原,潞蠻子像頒旨那天一樣,穿着朱紅官服站在迎接使團的前列,陽光下藍色的眼珠子特別明顯。他英俊的臉上一遍莊嚴肅穆,卻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露出粉紅色的牙龈和白色的後槽牙……
嗯,蘇蘊明淡定地轉回視線,心想,這十四位應該是南襄人。
眼看一行人就要到達山門前,簫聲繞出一個長長長長的旋兒,尾音缭繞,徐緩地消失在空氣中。那執簫的白衣人停住腳,向着朱院長他們的方向深深一揖,他躬身的時候寬大的衣袖也随之垂落,在空中輕輕晃蕩。
他做了揖,也不說話,也并不急着繼續往前走,石階狹窄,十四人居然整齊地側身站在一旁,竟像是要給另外的人空出道路來。
從山門這邊望去仍是看不清執簫人的長相,明明他已經沒有再吹簫,直到他作揖讓路之後,那簫聲卻似仍在衆人耳邊缭繞。蘇蘊明是個俗人,再覺得好聽也有個限度,過了就不堪其擾,心想,這玩意兒都趕上音波武器了,難道真的要三日不絕?
她忍不住擡手要揉一揉耳朵,考慮到大庭廣衆不雅相,不然她還想掏掏耳朵。手指剛觸到耳垂,耳膜鼓蕩,太陽穴陡然一陣抽疼。
她一怔,下意識地捂住那只耳朵,然後下一秒另一只耳朵裏傳進一聲極高極厲的撥弦,因為只剩一只耳朵聽着,愈發敏感,音波像一柄銳利的刀猝不及防地直刺進來!
她幹脆把兩只耳朵都捂上,轉首四顧,周邊
的人動作都跟她差不多,有的人已經開始皺着眉頭叫頭疼。
那撥弦又是接連幾下,不成曲調卻極有穿透力,哪怕捂着耳朵也能聽得清清楚楚。蘇蘊明開始聽着像筝,後面又懷疑自己的判斷。像這樣高亢的撥弦,如果是筝的話,會更凄厲,有金石迸裂的感覺。這個聲音雖然高得令她頭疼,還是稍嫌溫和了一些。
果然,幾下高音撥弦過後,靜了一瞬,等到衆人猶豫不決地放下雙手,按揉着抽疼的太陽穴,互相低聲詢問剛才怎麽回事——琴聲起了。
繼簫聲之後,蘇蘊明聽到了她兩世為人所聽過的最觸動心弦的古琴音。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好累啊,昨天又失眠,求讓我睡個好覺吧!!!
嘤嘤,還有求留言……
☆、北狄(這章完了)
其實嚴格來說,那白衣人的簫聲是沒有曲調的,或者說它取的是天地自然之道。而此刻古琴音琮琮而起,蘇蘊明立刻認出這首琴曲。她當年練鋼琴的教室隔壁是古琴班,經常聽老師示範名曲《潇湘水雲》,這一段正是其中的“天光雲影”。就像寫作者說的“橋不怕舊,至緊要受”,所謂名曲往往經過無數的演奏者演繹,但只有真正的行家才能表現出它的每一處細微的變化,并在其中融入表演者自我的感悟。對于真正的大家來講,一次表演便是一次完整的再創作過程。
山門前所有人聽着這一段“天光雲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