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字都像心血凝結而出:“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直到夕陽西下到叢山那端,最後一線光明在雲間一閃,倏忽隐沒。
蘇蘊明停下筆,房間內已經暗得看不清紙上的字,案頭的墨硯也早就幹了。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心道,觀自在菩薩,請保佑他,保佑他千萬不要有事。
無神論者蘇蘊明的祈禱并沒有上諸天聽,沒多久,薛敦頤命人快馬加鞭送來的下一封信繼續傳遞壞消息。
皇帝已經連續十天沒有出席早朝,薛敦頤有天子侍講的身份,挂着金魚袋入宮觐見,卻被歲慶帶領近侍們客客氣氣地攔住。整個皇宮到處是金吾衛,泰安宮被圍得水潑不進,端木宏林從進了泰安宮就沒出來。韓松之操縱東廠暗中戒嚴了端桓,京畿的駐軍收到不準離營的死命令,違者立斬。連魏王封地附近的駐軍都有所增加。
如此種種跡象,薛敦頤得出一個結論:皇帝病得不輕,随時可能變天。
或許是連最壞的心理準備都有了,蘇蘊明反而表現得比之前平靜許多。她又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薛敦頤的信,确
定沒有遺漏,慢慢地将信紙折疊起來。
韓竹乎在她背後啞着嗓子道:“廠主讓我轉告小姐,皇上只是微恙,坊間傳聞誇張,請小姐不要過于憂心。”
“嗯。”她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回頭盯着老太監看了許時,看得他頭埋得更低。他今天又換了一身衣服,蘇蘊明發現這老太監是極修邊幅的,幾乎每天都換衣服,雖然只是樸素的仆役打扮,通身上下依然收拾得整齊潔淨,一絲不茍。唯一違和的地方,就是那頂精致華麗的帽子。
她問道:“除了口信,松之沒有別的東西給我嗎?”
“有。”韓竹乎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方勝,捧在掌中遞過來。
蘇蘊明多看了幾眼他的手,這老太監也奇怪,胸膛以下像正常人的身材,連肚子都沒突出,脖子和頭卻特別胖大。一雙手伸出來又骨節修長,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只是膚色灰暗,長滿了皺紋和斑點。
她發散思維想到蛛兒,進得了宮的太監不可能有畸形,他這不合常理的長相,難道是練什麽邪門功夫的後遺症?
她将方勝扔進罐子裏,蹲在罐子邊數了數,有八個了,李煜那闕《錦堂春》總共也只有八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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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蘊明随手拈起一個方勝,輕輕地打開,裏頭的句子是:“算來一夢浮生”。又是陌生的筆跡,拙劣幼稚,還有極少寫字的人才犯的力道不均、同一筆補寫之類的毛病,與第一次收到的“昨夜風兼雨”明顯不是同一個人。
她微一沉吟,想到某種可能性,幹脆将方勝一個一個拿出來,打開,放在一起對比。
與她意料中相同:八個方勝,八句詞,八種陌生的筆跡。
從第一個方勝開始,她便猜到這是陳旸借他人之手傳遞給她的心意。她不許他寄信,他只好用松之的名義,怕她不喜他的字,連寫字的人都每一句更換一位。從這些字跡看,寫字的人算不得什麽大儒名士,那樣的人也不會跟着他胡鬧。蘇蘊明閉了閉眼,她幾乎能在一片黑暗中看到陳旸拉着身邊的宮娥、內侍、金吾衛,逮到了誰便讓誰捉筆,而年輕的皇帝紅着臉在一旁輕輕吟誦。
她想起後世偶然看過的一個視頻,有一個男人要向他的女友求婚,拿着攝像機去拍街邊的行人,求他們說同一句話:“劉婷婷,請嫁給張勝吧。”她是意志堅定鐵石心腸的人,極少在繁忙的工作學習之外憧憬愛情,可是她一直記得那對戀人的名字,偶爾也會想知道,劉婷婷到底有沒有嫁給張勝?就算答案是沒有,劉婷婷以後的人生想必也忘不了這個別致的求婚,忘不了張勝。
蘇蘊明睜開眼,沒有急着收拾攤了一地的紙,回身對韓竹乎笑道:“你做飯太難吃了,今天晚上我來做,你等着吃好了。”
韓老太監嗫嚅了幾句
,似乎是老奴慚愧老奴沒用之類的,聲音含在喉嚨裏,她聽不清。
在後世的時候,蘇蘊明并不擅長烹饪,和大多數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的職業女性一樣,她連每天睡多少個小時都要精打細算,哪有時間做飯。穿越以後,她和聶陽兩個人在落霞村生活,聶陽總是很乖,她給什麽吃什麽,從不提出異議。但她很快發現,這孩子極端挑食,不管有多餓,遇到好吃的東西會多吃幾口,要是不喜歡的,看都不看一眼便放下筷子。蘇蘊明頭疼之餘,為了發育中的弟弟,只能盡力将有限的材料做得可口一些,更接近她記憶中後世的美食。大聖朝自然沒有天然氣竈和電磁爐什麽的,待在竈臺邊的時間多了,她很長一段時間都蓬頭垢面,各種小傷不斷。某天聶陽從吳秀才那裏下學較早,正撞上她打翻了一鍋滾水,蒸騰的熱氣把廚房裏遮得什麽都看不清,吓得他直沖進來,一邊帶着哭腔喚她一邊到處摸索,結果他燙傷的地方比她更多……
“……從那以後,我弟弟變得不挑食,再不喜歡的食物,他也能裝出很開心的樣子咽下去。”蘇蘊明微笑着講完往事,她坐在竈臺邊的一只小凳上,守着最後一道菜的火候,自從弟弟聶陽失蹤,這是她第一次親自動手做飯。她恍然地想,原來她做了這麽多事都是為了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在她沒有發覺的時候,這個少年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生活的重心。
韓竹乎作為唯一的聽衆和食客,安靜地站在她身後,竈坑裏木柴發出哔哔剝剝的聲響,火焰活潑地跳躍着,将兩人的影子映得閃閃爍爍,蘇蘊明看到老太監舉起袖子,似乎擦了一下眼睛。
春天的白晝漸漸變得長起來,院子裏小方桌支起來的時候将将傍晚,從院牆上方望過去能看到斜陽脈脈,雖是美景,但每天都見,總不如飯香吸引人。
晚飯是标準的四菜一湯,食材來自宗陽書院食堂。食堂的負責人是從薛家出去的老仆,雖然幾代以前就恢複了自由身,卻對蘇蘊明這個名義上的薛家小姐畢恭畢敬,要說她買到的饅頭,恐怕比朱院長買到的更飽滿幾分。
蘇蘊明硬把韓竹乎壓在桌子邊,自己來回跑了幾趟廚房,一道道菜慢悠悠地端出來,每道菜還都有名目。
她自然不會起什麽“秦桑低綠枝”之類低難度的名字,也沒有黃姑娘“二十四橋明月夜”的巧手妙思,不過是胡謅亂侃,反正唯一的食客就算心裏吐槽,也不敢說出來。
“這個菜呢,叫做‘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就是芹菜燒魚,旁邊放了朵簡單的蘿蔔花,像削蘋果那樣一圈一圈削出來再拿牙簽紮透了。
“這個叫‘吹小號的天鵝’。”從食堂買的半只燒鵝帶鵝頭,她特意
在鵝嘴裏塞了半邊拍扁的生姜,多像小號!
“這個呢,叫做‘傲慢與偏見’。”就是土豆燒牛肉,大聖朝以農耕為本,販賣牛肉可是要許可證的,極之傲慢,誰說土豆燒牛肉不是名菜,這是偏見!
“這個厲害了,叫做‘呼嘯山莊’。”亂糟糟像被大風刮過的涼拌野菜絲,還特意用其中幾根擺出窗戶,四扇的哦。
“還有這個,叫做‘愛瑪’。”這只熬湯的雞臨死之前被她取名愛瑪……
介紹完四菜一湯來歷不凡的菜名,蘇蘊明志得意滿,也不管韓竹乎有什麽表情——反正他成天低着頭也看不到,招呼兩聲,自己端了碗,伸筷子去挾菜。
她的目标是“傲慢與偏見”,筷子尖還沒碰到香噴噴的達西先生,對面的韓竹乎忽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嗯?”蘇蘊明笑道:“你也想要這塊牛肉?”
韓竹乎不出聲,低着頭,一動不動地握住她的手。
蘇蘊明也不再說話,安靜地看着他。夕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湮沒了最後一點光亮,小方桌旁的地上早早地點燃了蠟燭,這大概也是宮裏的物資,民間只有新婚之夜才會點這麽粗這麽亮的蠟燭,還是紅色的,一共點了三根,從高到低次第排下去,每根蠟燭底部都積了一汪熱燙的燭淚。
今天晚上難得沒有月亮,也沒有風,遙遠的地方似乎有人在小聲談笑,卻襯得這一方小院更靜,只聽得到蠟燭垂淚的聲音。
韓竹乎慢慢地擡起頭,燭光暖乎乎地映在他的臉上,似乎是老太監那張面目模糊的臉,不管看多少次都記不清,卻又肯定有什麽地方不太一樣。是了,那雙眼睛,燭光明明是柔和暧昧的,那雙眼睛裏的光卻亮得灼人。
“以前……我不懂事,不肯好好吃飯,姐姐也愛給每個菜編些古怪的名目,逗我笑,讓我覺得有意思,會多嘗幾口……”他輕輕地嘆氣,語氣裏滿是驕傲和篤定:“果然什麽都瞞不過姐姐。”
他說話的嗓音不再是故意藏在喉嚨裏的含混不清,倒像玉石沙礫混合碰撞,并不好聽,但每一個字都咬得非常清晰。
蘇蘊明只是看着他,她做了許多事來試探他,現在他叫她姐姐,便是承認她的猜測:這些天待在她身邊的老太監韓竹乎——是由陳旸假扮的!
陳旸依然抓着蘇蘊明的手,他的雙手大約是塗過顏料或者什麽易容藥物,看着皮膚焦黃粗糙,但骨骼形狀畢竟沒有改變,那天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們太熟悉了……蘇蘊明有些恍然地想,陳旸的手指搭在她腕上,握得并不緊,畢竟男子氣力不同,他還是聶陽的時候,曾經因為開玩笑捏疼了她的,從此便學會控制。
但他握得很牢,蘇蘊明掙了一掙,他不放。
陳旸頂着那張易容
過的臉,面無表情地道:“姐姐手上的傷需要趕快處理。”
蘇蘊明翻過手背看了下,這才發現紅了一塊,也不知是燒竈時被火舌舔的,還是端菜的時候被熱氣蒸的。這類小傷經常在廚房活動的人都有,不痛不癢,她也不在意,道:“沒事,待會兒用冷水敷一下就好。”說着又掙了掙,依然掙不脫。
陳旸忽然站起身,燭光從他側方投過來,長長的影子立刻将坐着的蘇蘊明籠罩在內,她被迫擡頭看他,恍忽地想,他好像又長高了。
她被陳旸牽着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旁,舀了一勺冷水,陳旸從懷裏抽出一塊手絹浸到水裏。
純白的手絹在水面上柔軟地舒展開來,如同有生命的動物一般輕微地蠕動着,半透明的顏色,有點像是蘇蘊明見過的水母,她看得有點出神,直到陳旸将手絹撈起來,擠幹淨水,冰冰涼地敷在她的手背上。
陳旸低下頭,那頂可笑的帽子離蘇蘊明很近,帽子上組成花紋的金絲銀線在燭光中閃啊閃,炫得她有點眼花。“叭嗒”一聲,溫熱的水珠滴落在她手背的傷處,一滴接着一滴。
“剛想誇你長高了,還是這麽愛哭……”蘇蘊明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她垂眸瞧着那塊手絹,粗看上去好像沒有花紋,細看才發現用同色的針線繡滿了不斷頭的福字。
與她想像中不一樣。不是龍紋。
飯菜快涼了,那塊手絹被纏在蘇蘊明手背上,兩個人坐回桌邊,蘇蘊明替陳旸添了一碗飯遞過去,陳旸遲疑了一下,接過來,食不知味地慢慢撥拉着米粒。
“姐姐……”他低聲道:“姐姐什麽時候發現的?”
蘇蘊明終于夾到那塊牛肉,應道:“之前的韓竹乎沒有問題,三月初三以後變得奇怪,你們應該是那天交換了身份,韓竹乎頭發少,所以你戴了帽子,怕我認出聲音來,要麽不講話,要麽故意把聲音含在喉嚨裏。”
臉上尤有淚痕,陳旸卻微微笑起來,自己竭力僞裝的結果卻是處處漏洞,少年皇帝心情不是不沮喪,但更多由衷地佩服:“姐姐當時就發現了?”
蘇蘊明沒好氣地道:“我沒那麽神仙,只是覺得可疑。後來大哥寫信說你病了,我信以為真,着急了幾天。他下一封信來,我卻看出破綻。”她頓了頓,道:“這世上誰都可能背叛你,韓松之不會,歲慶不會。內監是皇帝的家奴,大臣可以換君上,奴仆不能換主人。況且,以他們今時今日的地位,也沒人能許出更大的利益誘惑他們背叛。大哥來信說東廠戒嚴端桓,金吾衛圍了泰安宮,歲慶攔着外臣不能見駕,這些跡象,可以解釋成皇帝病重,也可以理解為皇帝不在宮中。”
她凝眸看住陳旸,續道:“只要敢大膽假設,印證起來很容易,
我們畢竟一起生活了幾年,再熟悉不過。”
陳旸迎着她的目光微笑,明明是易容過後的臉,蘇蘊明卻仿佛一瞬間見到少年春暖花開的清美笑容。他笑着嘆了口氣,又夾了塊牛肉到她碗裏,溫柔地道:“姐姐好聰明,也好狠的心腸。這次是松之出的主意,我思念你,已經到了他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你既然沒有一下子戳穿我,為什麽不索性裝到底?”
是啊,大家心知肚明的情況,為什麽不幹脆裝到底,反正她已經心軟了,當初放下的狠話,也早就後悔了。蘇蘊明想起罐子裏的方勝,想起那一滴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淚,想起那次燙傷後聶陽固執地想學會做飯,卻永遠分不清糖和鹽的分量。想起這一桌子菜是聶陽變成陳旸以後她第一次為他做飯。
她忽然笑了,夾起陳旸放在她碗裏那塊牛肉丢到口中,慢條斯理地嚼着,越嚼越覺得香,越嚼越覺得入味。
兩個人吃完一餐飯,陳旸既然暴露了身份,不能再留,直到蘇蘊明送他走出小院,門扉在他面前輕輕掩上,她依然沒有回答他,他也沒有再問。因為,他們都知道那個答案。
如果言而無信,順風轉舵,就坡下驢——那就不是蘇蘊明了。
第二天蘇蘊明有課,一大早的房門被敲得山響。
她裝束整齊地拉開門,門外站着貨真價實的老太監韓竹乎,面目模糊但是看着沒什麽不對勁的臉,沒有戴那頂滑稽的帽子,說話的聲音清楚明白,雖然說出來的話依舊不好聽。
蘇蘊明倚着門框,微笑道:“我昨天忘了問,他為什麽一直戴着那頂帽子?”
韓竹乎顯然明白她問的是什麽,應聲答道:“開始是因為老奴手邊沒有其它帽子,後來,皇上說了,它能讓您笑。”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卡文了,因為這章沒寫好,所以修了一下。每次想回大家的評都回不了,真愁……
☆、辯難(本章完)
陳旸離開蘇蘊明的小院,也不知出于什麽心理,由暗轉明,第二天帶了一大幫子人又浩浩蕩蕩地殺了回來。
謠言不攻自破,皇帝禦駕親臨,宗陽書院上上下下憂喜參半,喜什麽當然不用講,憂的是少年皇帝好大喜功,居然為了一次小小的學術對抗跑到現場來,想必是當作他登基以後外交上的長臉大事,但這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萬一、萬一要是有個萬一,皇帝真當宗陽書院百年清譽都是浪得虛名——這可怎生是好!
以上是朱三寶院長将蘇蘊明叫過去一個時辰後說的話的中心思想,她總結得很辛苦,朱院長說得更辛苦。
“君子六、六、六、六、六……”
蘇蘊明試着猜測:“君子六藝?”
朱院長點頭,又道:“不包括辯、辯、辯、辯……”
“辯論?”
朱院長搖頭。
“辯解?”
搖頭。
“辨識?”
搖頭。
“辮子?”
這句猜得純屬逗趣,朱院長是不喜玩笑的端方君子,小眼睛嚴肅地瞪了她一眼,又道:“不包括辯、辯、辯、辯……”
辯什麽您直說呗,做什麽要重複“不包括”三個字。蘇蘊明腦仁疼,果然像周旦如說的,朱院長說三個字以上就會結巴。
垂在身側的袖尾忽然被扯了一下,她轉過頭,發現朱小寶小盆友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院長辦公室裏,仰着張胖墩墩的臉,從五官到表情赫然是他老子的翻版。
“君子六義不包括辯難。”朱小盆友板着胖臉,幹淨利落擲地有聲地道。
朱院長應聲點頭,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又飛快地消失在一本正經的臉上。蘇蘊明恍然大悟,隐約猜到朱院長找她是為什麽了。
在朱院長主講,朱小盆友翻譯的情況下,這次談話進展迅速。
所謂君子六義,是指禮、樂、射、禦、書、數,按字面意思大概也能理解其涵義,這是大聖朝一名合格的儒生必須具備的六項才能,每一個讀書人都會從小接受相關教育,所有書院的課程基本也是圍繞這六項展開的。據周旦如講,每次兩國踢館團跑來大聖朝,也是以本國的傑出人物向本土書院的代表分別挑戰這六項。也就是說,蘇蘊明當時以為是國際大學生辯論賽,其實更接近國際大學生運動會……
但事有意外,或許是蘇蘊明太烏鴉嘴,要不就是北狄或者南襄也來了不按牌理出牌的穿越者,這次的兩國踢館團硬是增加了第七項比試項目:辯難。
所謂辯難呢,其實跟辯論差不多,也是讀書人吃飽了沒事幹互
相就一個論題提出論據想駁倒對方的口舌之争,在春秋戰國乃至魏晉的時候很盛行,後世的史書常評論晉人清談誤國,這個清談,其實大部分時間就是在辯難。
有了前朝覆滅的殷鑒,大聖朝又是武力建國,雖然幾代君主都尚文,但注重的是經義之類的實用性文體,再加上整個國家處于相對清明的上升期,百姓剛剛溫飽,市面上還沒有流行奢侈享樂的風氣,所以流麗豐豔的詩詞歌賦并不受到推崇,不知起而行只會坐而論的清談更被人鄙視。大聖朝受尊敬的儒生往往有一條約定俗成的規矩:越不會說話越好。巧言令色那是小人,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像朱院長這樣的大舌頭才是真君子。
由于這種畸形的審美,宗陽書院為本次比賽挑選辯難人才時遭遇了瓶頸。朱院長和幾位年高德劭的先生組成本次比賽的宗陽書院校管委員會,在全院內海選比賽代表,卻發現辯難人才如沙裏淘金一般罕見,別說能駁倒對方,單是有條理地闡述己方的觀點就要了卿命。幾天海選下來,只挑出三個口齒便給的,一問之下,全是蘇蘊明的學生。諸位先生或多或少都聽過蘇先生教室裏傳出的激烈争吵聲,這時候回想起來,簡直比天簌更動聽。
時不我待,使團一天比一天接近書院,朱院長趕緊把蘇蘊明叫過來,想讓她系統地培訓一下,争取在全院師生中産出更多辯難人才,三個肯定是不夠的,三十個也是不嫌多的。
朱院長父子親密合作,順順當當地将事情講完,四只小眼睛看向蘇蘊明,倒有些眼巴巴的意思。她正端着茶,手一抖,差點潑了出來。
領導交任務,表态一定要及時。她趕緊放下茶盞,朱院長不喜她行男子的禮,所以雖然穿着男裝,她還是起身福了一福,道:“院長重托,蘇……薛蘊明必竭盡所能。”
說是這麽說,埋頭行禮的時候她想着,真的是兩國踢館團靈機一動嗎?這個驟然增加的辯難項目,怎麽看都像是為她量身定做。這次的辯難要是贏了,她在學術上也将揚名天下,就算輸了,反正大聖朝的儒生大都不擅言辭,只會同仇敵忾地憤恨兩國踢館團,而不會覺得她有什麽過錯。
這類對她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布局,蘇蘊明閉着眼睛用鼻子嗅,也能嗅到某位慣将國家大事用來胡鬧的少年皇帝的味道。
朱院長不愧是讷于言而敏于行的真君子,雷厲風行之下,上午跟蘇蘊明談好,下午便召集了一批綜合素質高但沒有通過海選的學生,宗陽書院除了山門前的廣場尚有一個能容納兩百人的草堂,這二次選拔便在草堂中進行。
午後下了一
點小雨,空氣和路面微潤,雖是沾衣不濕的杏花雨,蘇蘊明還是撐了一柄紙傘,慢悠悠地散步過來。
沿途的教室外牆全都重新粉刷,這并不是一個合适的天氣,白色的石灰牆面依然是濕漉漉的,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幹透。屋頂上的青瓦也翻新了,橫行豎列,齊齊整整地伏着。若是不考慮其它,這樣一間間教室白牆黑瓦鮮明齊楚,行走其間,倒像是身在白底潑墨大寫意的畫中。
蘇蘊明走得很慢,因為石板路沾了水是很滑的,她穿的男裝布鞋比腳大兩號,愈發容易摔跤。偶爾低下頭,石板上點點苔痕,石板間的縫隙裏透出些微的綠意,細看才發現是剛剛冒出新芽的野草,柔嫩得在絲雨中顫抖,卻又堅韌地活了下來。她微微笑着,心想,這一場雨過後,明天必定又是草色茵茵,那些修整書院儀容的人們又要忙了。
她停在草堂的階前,微微擡起傘望去,堂前有匾,上頭清峻嶙峋地題着“陋室”二字,取的是當年劉夢得《陋室銘》的意思。是薛家這一代家主薛右丞的書法,但不是他現在的字,蘇蘊明在薛家村沒少見薛右丞的字,他現在的書法圓融中和,無論在技巧還是藝術性上都以臻化境。而寫這兩個字的時候,他應該還年輕,雖然寫得是這樣一個平實淺白的典故,他都能表現得鋒芒畢露。
草堂裏的人似乎看到了她,有人急忙下來迎接,蘇蘊明認出他是自己的學生,姓俞單名一個敏字,聽朱院長說是這次通過海選的三人之一。
俞敏大約十六七歲,穿一件沒有功名的書生愛穿的交領長衫,也沒有戴冠,好在他沒有周旦如那麽大的膽子,頭發還是齊整整地绾在頭頂上。少年長得很普通,眉眼細長,一管鼻子倒是很挺,嘴唇削薄,一看就能言善道。
他一溜小跑下來站到蘇蘊明旁邊,發現她在看字,笑嘻嘻地解釋道:“聽說家主十七歲的時候為亡母守喪,結廬讀書,寫了這兩個字貼在廬內。守喪期間家主筆耕不辍,三年孝滿,著作等身,從此名動天下。唉,家主真是天縱英才,學生今年也是十七歲,連家主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這樣的傳奇故事蘇蘊明還是頭一次聽到,沒辦法,誰叫薛右丞是她的便宜爹,別人都以為她應該知道,而她連自己應該知道什麽都不知道。不過,俞敏這段話裏重點顯示不是故事本身,蘇蘊明轉眸看他一眼,少年朝着她笑得眉眼彎彎——他管薛右丞叫家主,那他也是薛氏族人了。
所謂家族當然并不只包括一家一姓,姻親、表親、師友……到底所謂的九族是哪九族,蘇蘊明從來就沒搞明白過。算了,她只需要明白一件事
:俞敏在向她暗示,他是自己人。至于為什麽早不說晚不說偏這個時候說,蘇蘊明倒也能理解,暗子伏筆嘛,當然要到需要的時候才揭露身份。
蘇蘊明微微颔首,将手中的傘遞過去,俞敏便知她懂得了自己的意思,連忙接了傘,利落地收攏,甩了甩水,一行細點在臺階上飛濺開來,又迅速地隐去。
兩人拾階而上,蘇蘊明在前,俞敏跟在她右側後半步,語調快速地道:“朱院長選的都是平日裏規矩古板的家夥,偏這些人還自命不凡,聽說先生您要來授課,立時就不滿起來。這群僞君子,裝得沒事人一樣,方乾去套了套話,他們商量着要當面羞辱先生,讓先生知難而退呢。”
方乾也是這次入圍的蘇蘊明學生之一,她的四十八個學生都是二十歲以下的少年人,年歲相若性情相投,互相之間交情也不錯。蘇蘊明擡頭看,草堂四面的門都向外敞着,一個方臉大眼的少年伸出頭向她揮了揮手,又飛快地縮回去,那便是方乾了。
她越走越近,草堂內其他人也都有所察覺,不時有人探頭來看,這些就比較面生了,而且年齡有大有小,幾個中年人拉長臉故作姿态的樣子比朱三寶更像院長,有人明顯地露出鄙夷的神态。
蘇蘊明腳步一頓,她倒不怕這些人言語上的打擊,開玩笑,他們要是有本事吵贏,朱院長也沒必要找她來培訓了。
但這架有必要吵嗎?贏了沒好處,本來他們就“不擅言辭”,輸了她還有什麽資格教別人?況且,她畢竟是女子,大庭廣衆跟男人做口舌之争,這不是狂放憐才的魏晉年代,傳出去對她聲譽有損。她将來……是要做皇後的……
她停在臺階的中上部,仰高頭已能看到草堂內的大部分景況,學生們停止了相互交談,一個個沉默地向這邊聚集,數十上百雙眼睛居高臨下地看下來,似乎每個人都不懷好意。
蘇蘊明将雙手攏入袖中,這是她緊張或者有所得時候的習慣動作,她向後仰了仰身,撲面一陣夾雨的風,涼絲絲地,并不覺得冷,只是精神一振。
——吹面不寒楊柳風。她今天一直在默誦這句詩的上半句,這時候腦子裏自然而然地浮現了下半句,身後忽然有人長聲道:“皇上駕到——”
這下“杖藜”也有了,蘇蘊明微微一笑,心道,正好“杖藜扶我過橋東”。
這是泰安宮那夜之後,蘇蘊明半年來第一次見到完完整整的陳旸,沒有易容,沒有那頂滑稽可笑的帽子,以皇帝身份正式出場的陳旸。
他穿着那襲靛青色的龍袍,從肩頭到下擺用同色針絲繡了一條碩大的五爪
黑龍,乍看上去不易被人發覺,久了才會覺得那龍從衣服表面浮凸出來,雲蒸霧繞,凜凜生威。他為太後戴着孝,腰帶和绾發的巾帶都是白色,除此之外通身的黑,一如往常,衣裳的邊角和每一處褶皺都修飾得無懈可擊。
這件龍袍是陳旸所有衣服裏蘇蘊明最喜歡的一件,不但因為它能将陳旸玉一般的膚色襯得半透明,更因為這深色的對比能讓她清楚地觀察他的臉色。
先前陳旸中毒的時候,臉上有一層揮之不去的青氣,整個人也顯得極為憔悴。雖然這次“皇帝又病了”只是他離宮的托辭,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蘇蘊明家長當得久了,操心成了習慣。那天揭穿陳旸的僞裝,兩個人情緒都不穩定,她也沒想起來,事後憂心忡忡。現在有機會,她第一時間用上“望、聞、問、切”的“望”。
她認真望過去,陳旸臉色除了白還是白,半透明的玉一般的質地,既不透青,也不透紅,竟不像一個活人。這時候細雨霏霏,春日的暖陽藏在不知哪片雲後面,光線很柔和,這本是一個悠閑自在的慢節奏的甚至有點懶洋洋的午後,但陳旸往那邊一站,所有人的感覺都變了。這少年的美貌天生帶有極強的侵略性,讓人聯想到盛開到極處的花朵,淬火的刀鋒,又像盛夏裏高空中烈陽普照,一眼看去什麽都看不清,就覺得光輝燦爛,不敢直視。
皇帝駕到,草堂裏草堂外的人跪了一地,別人不敢多看,蘇蘊明倒是看習慣了,又不放心地多望了幾眼,确認他的氣色沒什麽問題。陳旸被她看着,開心得好幾次彎着眉毛想笑,又怕自己笑起來不夠威嚴,強自忍住。他在一堆太監宮女金吾衛的包圍中徐徐登上草堂的臺階,經過蘇蘊明身旁,腳步微微一頓,忽然發現旁邊的俞敏拿着蘇蘊明的傘——他當然知道那是蘇蘊明唯一一把傘,傘面上繪着一枝槐花,就放在小屋門背後,他扮韓竹乎的時候見過——皇帝狠狠地剜了俞敏兩眼,“哼”了一聲,這才繼續往上走。可憐俞少年伏在地上,只覺得頭頂和脊背都燒得慌,戰戰兢兢,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
皇帝入了草堂,早有人把正中間的位置拂塵加墊,伺候他坐下去,侍從們兩邊一分,呈雁翅形站好。皇帝揮揮手,唱禮的太監又拖着聲音叫:“起——”
草堂內外的人這才慢慢地爬起身,還沒站穩呢,就聽到皇帝發話了:“薛小姐怎麽在外頭站着,下這麽大的雨,當心淋病了,還不快請進來。”
所有人擡頭看了看連衣服都浸不濕的“這麽大的雨”,又默默地低下頭,您是老大,您說大,那就大吧……
四下裏目光灼灼,所
有人都看着這位皇帝親自關心的薛家大小姐,每個人心裏都沸騰翻滾着帝都端桓傳出的流言,什麽薛小姐有“杏林首座”的名號,妙手回春,醫好了皇帝的沉疴;什麽薛小姐著《異國志》,皇帝讀後驚為天人,命國子監發放到太學傳閱;什麽薛小姐認祖歸宗之時,薛氏宗祠上空紫雲如蓋,是百年難得一現的祥瑞,傳說主鳳凰臨朝……一衆人,尤其是那些打了主意想羞辱蘇蘊明的人越想越覺得脖子上的帽子,帽子下的頭顱,頭顱下的脖子統統都不穩當。衆人看向她的目光也出現了幻視,有沒有機緣做皇後先不說,蘇蘊明現在頭頂上明晃晃五個大字是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