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
說是吵,其實亦是引經據典地力争,不過是儒生們難得有如此口沫橫飛聲嘶力竭的時候,瞧瞧,那位臉上脖子上青筋暴起的模樣,嘴巴張得能看到扁桃,說話時白森森的牙齒抵到對方臉前,幾乎恨不得一口咬掉對方的鼻子。
這邊教室裏聲音越來越大,傳到外面,路過的師生不用看也猜到是蘇蘊明的課,紛紛搖頭走避,朱院長領着兒子嚴肅地路過,兩父子一模一樣的小眼睛斜飛了一瞥,大舌頭的朱院長輕易不說話,只在心裏評價了一句:斯文掃地。
……
蘇先生坐沒坐相地趴在講臺上,一手撐着頭,一手晃悠着小棍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學生們吵架。她這四十八個學生裏頭倒是沒有年紀較大的,都是二十歲以下的青少年。
這就是青春啊~春來不是讀書天~袅情絲吹來閑庭院,搖蕩春如線~~等等,她心算了一下,她今天提到了多少個春字?難道這便是俗稱的思春?
蘇蘊明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手伸進懷裏,摸了摸那個疊得好好的方勝。
☆、三月初三(本章完)
三月初三很快到來,依然是個好天氣,春得不能再春,蘇蘊明一大早醒來,沒有急着起床,又閉着眼睛養了一會兒神。
今天沒有她的課,薛敦頤的回信沒那麽快送來,也就是說,她今天有大把時間想怎麽浪費就怎麽浪費。
她慢吞吞地起身,慢條斯理地換好衣服梳好頭,又花了起碼十五分鐘疊好被褥,當然怎麽疊也不可能像豆腐幹,倒像是塌掉一個角的嫩豆腐。
她不滿意地瞪着嫩豆腐看了許久,試着用各種方法将那個角補上,然後另外一個角又塌了下來。
房門被輕輕敲響,阻止了她繼續精益求精,她揚聲道:“來了,稍等。”
走過去拉開門,門外站着消失了三天的老太監,換了衣服,依然是一身富貴人家仆役的短打扮,蘇蘊明還記得他有個怪名字叫“煮夫”?
韓竹乎彎身一禮,态度永遠恭敬,說出來的話永遠欠恭敬:“小姐起晚了,廠主說今天有故人來訪,小姐應該提前準備。”
蘇蘊明斜倚在門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露在衣領外面一截勒得鼓鼓的肉脖子,倒也不生氣,琢磨了一會兒,忽然道:“‘煮夫’,你會煮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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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韓竹乎愕然擡頭,想起來不該直視她,又趕緊埋下頭,遲疑地道:“老奴年輕的時候……學過一點廚藝……”
于是蘇蘊明小院裏幾乎快長出蜘蛛網的竈頭終于有了用武之地,鄰居們驚訝地看到熱騰騰的白煙第一次從蘇先生家煙囪裏冒出來,在萬裏無雲的藍天裏筆直地向上升去。
蘇蘊明擡頭看了看煙柱,又看了看漸漸變得不那麽溫柔的陽光,今天确實是個好天,但已經開始熱了。
有烈日當空。
畢竟家裏也沒什麽糧食,韓竹乎只是熱了竈頭,燒了水,将蘇蘊明昨天從食堂帶回家的饅頭重新蒸熱了,又煮了一點不知名的野菜,連鹽都沒有,非常正宗的開水煮“白菜”。
蘇蘊明倒是吃得很香,她每天早上啃冷饅頭啃得反胃,難得有口熱食。見韓竹乎站着在一旁伺候,她連忙拉着人一起吃。
韓竹乎拒絕不能,很想告訴她他早餐吃過了而且比這些東西豐盛百倍,到底還是有點眼色,默默地閉上了嘴巴。
兩人圍坐在小院裏的小桌前吃着早飯,蘇蘊明幾大口便狼吞虎咽一個熱饅頭,又伸手去拿另一個,覺得燙,便左右手倒來倒去,嘴裏不斷吹氣,壓根兒沒想到把饅頭放下來涼點兒再吃。
韓竹乎看得心酸,又見蘇蘊明期待地向他看來,道:“吃呀,別客氣。”他只好點頭,撕了無滋無味的饅頭慢慢地在嘴裏嚼。
這餐早飯吃得兩個人心情各異,蘇蘊明後來也看出韓竹乎不以為然,便不再勸他,自己将饅頭野菜一掃而光。
吃好飯,韓竹乎收拾
碗筷清洗,蘇蘊明攔不住他,也就算了,反正不沾油的飯菜,只是清水過一遍的功夫。
堪堪到了巳時,韓竹乎催着蘇蘊明往外走,蘇蘊明吃人嘴短,只好鎖了門跟着他。沒走幾步,老太監突然狠狠地拍了拍自個兒的腦袋,力道之大聽到“嘭嘭”作響,蘇蘊明在後頭唬一跳,心道難道他腦袋特別胖是被自個兒拍腫的?
韓竹乎轉身,從懷裏又掏出一個方勝來,嗫嚅道:“老奴年紀大了,記性越來越差,這是今天剛送來給小姐的。”
蘇蘊明看着那眼熟的方勝,上次那個還放在貼着她胸口的位置,似乎在微微發熱。這天氣果然越來越接近初夏了。
她頓了頓,伸手接過來,卻并沒有拆開。她仰起頭,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太陽。已經不是清晨,光線太強,根本看不清太陽的形狀,只看到一團五彩的刺眼的光。
蘇蘊明低下頭,眼前還是一遍光暈,她道:“你等一會兒。”
韓竹乎看着她返身回到屋裏,東抄西找,幾乎将屋子翻得底朝天,連床上的被褥都一半皺成團,一半耷拉到床下。
她終于在床底下找到想找的東西,半身鑽到裏面,灰頭土臉地拽了出來——是一只積滿灰塵的瓦罐。
韓竹乎越發摸不着頭腦,他怕時間來不及,張口想問,蘇蘊明卻像猜到一般,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又道:“再等等。”
怎麽說蘇蘊明也算他半個主人,韓竹乎只好把不好聽的話咽了回去,快步過去幫她的忙。
蘇蘊明卻堅決地拒絕他接手,親自把瓦罐拎到院子一角,一勺一勺地舀了那裏存着的半缸水,仔細地将瓦罐子擦洗幹淨。她注意沒有将水直接倒進瓦罐,而是用濕布擰幹了擦,所以風一吹,表面的水分很快便幹了。
韓竹乎眉頭皺得死緊,耐着性子在旁邊看她終于擦到滿意了,雙手捧起瓦罐,舉在空中,眯着眼睛看了一遍。
“小姐想用這罐子做什麽?”韓竹乎到底忍不住問,他年輕的時候也是過過苦日子,所以會煮飯食,道:“裝豬油嗎?老奴明天可以給小姐帶十罐來,保證都新鮮幹淨。”
豬油?蘇蘊明看着瓦罐樂,她倒不知道這罐子原來是派這種用途。她捧着罐子回屋,放到書案上,端詳了一會兒,自己搖搖頭,又捧下來,安置在陽光曬不到雨淋不到的角落裏。
韓竹乎憋着氣看她折騰個沒完,時間快晚了,正要再開口催促,卻見蘇蘊明仔細地擦幹了手,從懷裏掏出兩個方勝來。
老太監當然認得出他被反複叮囑過要送到的東西,他慢慢地閉上嘴,看着蘇蘊明将兩個方勝都投入罐中,然後移過一本厚厚的不知道什麽書蓋住罐口。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小姐不先看看裏頭寫的什麽嗎?”
蘇蘊
明封好罐口即不再管它,再次鎖上門,站在門邊将挽起的袖子重新放下、撫平,似乎漫不經心地道:“看什麽呢,裏頭寫的字,他要說的話,我都知道。”
雖然那不合邏輯,她不理解,不明白,但她從來都知道。
有知道的事,當然也有不知道的事。蘇蘊明怎麽也想不到,所謂故人來訪,有這麽……誇張的陣仗。
被韓竹乎領着一通疾走,老太監這三天裏看來沒有白混,對宗陽書院錯綜複雜的道路如數家珍,東拐西轉,很快便接近書院正門。
說起來今天書院裏靜得不像話,不但聽不到該有的讀書聲,就連他們從東翼橫穿西翼又轉向南翼,居然一名師生都沒遇到。慣常該在路上巡視的朱院長父子今天也不知去了哪裏,遙遙傳來幾聲鳥鳴,竟是連振翅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蘇蘊明越走越心生疑惑,偶然擡頭,便看到書院大門那既像樓閣又像牌坊的朱紅頂端。這大門是前任院長領了越州父老的捐贈以後新建的,薛家家族文化裏帶着因深厚文化底蘊而生的無需張揚的自信,一股子如江南綿柔山水般的低調謙和,絕不會設計出這樣的大門——好吧,換句明白話說,薛家裝B裝成了真正的牛B,才不會有這樣暴發戶的品味。
不愧她的父兄親族,真是充滿歸屬感啊,資深裝B青年蘇蘊明欣慰地想。
從曲巷裏轉出來,前方是書院山門入口處的開闊廣場,宗陽書院裏唯一能容納全院師生的地方。韓竹乎忽然剎住腳,蘇蘊明也連忙跟着停住,探頭探腦地從遮住她視線的寬大身軀向外看。
——看到遍地烏壓壓伏在地上的人頭、铠甲鮮明的金吾衛簇擁着一名似曾相識的青年男子站在正前方。
蘇蘊明一怔,但她反應快,八分之一秒不到的時間,一名眼尖的金吾衛剛要出聲喝斥,韓竹乎來拉她的手指觸到袖尾,她已經自己跪□,學着離她最近那人的姿勢,身體前屈,腦袋枕到手背上。
身旁布料摩擦的微響,韓竹乎也跪了下來,蘇蘊明滿心的不着四六,隐約還有點生氣,任誰大清早起來剛吃完飯溜着彎兒去見傳說中的老朋友,也絕不會想到迎接她的是國慶閱兵式。
所以這就是蘇蘊明這種人,不,這種女人不可愛的地方,永遠別想着給她驚喜,她做任何事都慣于預先多算三步,對于不在掌握中的變化第一警惕,第二煩躁,第三迅速納入掌握中。
蘇蘊明趴在地上,聽着廣場前方傳來說話聲,聲音與人一樣似曾相識。至于說話的內容,那骈五骊六的華麗詞藻,一個字沒聽懂的考驗肺活量的長句子……嗯,她飛快下了判斷:這是在宣讀聖旨。
宗陽書院歷時兩百五十年,號稱大聖朝五大書院之首——只是朱
院長號稱,蘇蘊明聽來的八卦裏有一家鹿鼎書院可比宗陽書院年代悠久聲名遐迩——當然接聖旨早就成了家常便飯,南翼有一座小樓便是專門用來貢奉大聖朝歷代皇帝頒給書院的聖旨。只不過讀書人總是清高自诩,尤其書院裏這些有點身份的讀書人,通常接旨也就是朱院長領幾位書院名譽教授、越州縣當地耆老什麽的找間黑屋子接了貢起來完事,其他人該幹什麽幹什麽,聖旨內容自然有朱院長在全院大會上轉述。像這樣大規模的接旨,起碼在蘇蘊明來這小半年裏是頭一次。
聖谕內容還頗長,頒旨那人念得嗓子都沙啞了還在繼續,蘇蘊明偷偷擡頭去看那人,整個廣場都是伏地的人群,她不敢做得太明顯,觑一眼便趕快又低下頭。看得匆忙,又離得太遠,只看清那男子穿了一身三品以下官員的朱紅色袍服,長得頗高大,輪廓鮮明,有很明顯的異域特征。
不是陳旸……蘇蘊明低下頭,輕輕籲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屏住了呼吸。當然不是陳旸,除非他真的不再把她當一回事,不聽她的話,徹底與她決裂。蘇蘊明伏在地下,能感覺太陽在頭頂上緩慢移動,陽光照熱了她的頭發、頸項、脊背,她的影子長長的斜着拖向側方。
她恍然想起這場景似乎也是見過的,在宮裏的時候,她和陳旸擠在一柄窄小的紙傘裏,慢慢地在雪地裏行走,看着金吾衛頭盔頂上的紅纓都被雪粉染成了白色,看到高高的宮牆上不見了潮濕的苔痕,顯得愈發冰冷堅硬……他和她看見大臣們跪在大殿前的廣場上死谏,也是像今天一般烏壓壓的人頭,朱紅的深紅的紫紅的官袍在寒風中瑟瑟抖着,有一位白發蒼蒼的三朝老臣差點撞死在丹墀上……
但當時她是站着的人,如今,她不過也是自願跪下的人中一員。蘇蘊明想,不知不覺她又改變了許多,只是依然不知,這改變是壞是好,是堅持還是淪落。
思緒略微一轉便放開了,蘇蘊明不願在這些沒有答案的思考中徒廢心神,她更想知道目前到底是怎麽回事。因為生氣了,她不理韓竹乎,眼角四下一掃,找到了熟人。
“噓。”蘇蘊明埋着頭挪動身體向左角方靠近,那邊跪着她的狐朋狗友周旦如。此君撅着屁股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頭埋進手臂裏,湊近了能聽到陣陣鼾聲,居然睡着了。所以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蘇蘊明選他作為書院裏唯一說得上話的同事,原因很明顯。
“噓!”蘇蘊明蹲到他旁邊,扯了扯他垂到地上的衣袖,周旦如與同宗周公愛嫒的春宵正苦短,不但沒有醒,腦袋一側,拿後腦勺對着她。
蘇蘊明哪能被這點困難吓倒,锲而不舍地又扯了扯他袖子,看他還沒反應,直接揪住他散在腦
後的發尾,下死勁一拉。
廣場上空蕩起一聲慘呼。
“锵啷”,數十名金吾衛訓練有素地圍護住宣旨的官員,兵刃齊聲出鞘,瞪着如炬的利目四下巡視可疑人物,順着人群紛紛回顧的目光,發現了藏身在隊伍最尾端的兩個人。
“報告,”蘇蘊明跪在地上面不改色地舉起右手,半點不露怯地道:“周先生體弱不堪日曬,暈倒了。”
體弱?廣場上其他先生各個擠眉弄眼,強忍住差點沖口而出的反駁:那家夥打小修習導引術,最得意的事跡就是在格物課上單手舉起三百斤的大秤,他會體弱!?
日曬?一年四季不卸甲的金吾衛們愕然擡頭望了望春天暖洋洋連汗都曬不出的日頭……書生真是難以理解的另一種人啊……
宣旨的官員也向這邊看來,與蘇蘊明對視了一眼,相隔太遠了,實在是看不清,但那種熟悉的感覺愈發清晰,他似是笑了一笑,又接着念起了仿佛沒完沒了的聖旨。
小小的風波過後,蘇蘊明吐出一口氣,扯了扯閉着眼睛裝死的周旦如,低聲道:“行了別裝了,沒事了。”
周旦如應聲睜開一只眼,恨恨地道:“早晚被你害死。”
對付傲嬌最好是無視,蘇蘊明明智地直接跳過這個話題,道:“我來晚了,沒聽到前頭,這是為了什麽事接旨?”
周旦如又瞪她兩眼,實在收不到效果,他又不能真跟女人計較,只好答道:“聖旨我也沒細聽,宣旨前倒是說了幾句。”
“什麽?”
周旦如習慣性冷笑兩聲,道:“北狄的蠻子和南襄的野人派了學者組團過來,說是仰慕上邦文化,其實就是想來踢館。不是第一次了,每隔幾十年就來這麽一遭,幾大書院都接過招,這次輪到了咱們。”
國際大學生辯論賽啊……蘇蘊明自動在腦子裏翻譯出熟悉的名目,周旦如提到北狄和蠻子,倒是令她靈光一閃,想起了那位讀聖旨讀到口幹舌燥的可憐官員是誰。
潞蒼原,與大聖朝保持短暫和平的北面宿敵北狄國的質子,四大世家之“披甲秋”秋家三子的緋聞基友,秋慕生叫他潞蠻子,和蘇蘊明一起泡過妓院、搶過歌妓、打過架、喝過酒的故人。
蘇蘊明再次微擡起半身,向潞蒼原投過去感情豐富的一瞥。據說男人之間,一起嫖妓算是拉近感情的捷徑。或者現代女性的思維方式偏男性化吧,明明當時接近他只為了調查京生被打的真兇,也只接觸過短短的一段時間,許久以後再相逢,湧上心頭的竟不是陌生,而是故友重逢的歡喜。
她輕輕笑了笑,心想,記得他有一雙極漂亮的藍色眼珠。
☆、敘舊(這章完了)
頒完旨,潞蒼原又代表朝廷洋洋灑灑地講了幾句套話,便向跪在前排的朱三寶示意。朱院長站起身,板着臉沖衆人擺了擺手,言簡意駭地道:“都散了。”
衆師生紛紛跟着起身,跪拜得太久,腿腳血脈不通,各種東歪西倒龇牙咧嘴的也不用細說,總算維持住讀書人的體面,三三兩兩揖讓進退地走了。
周旦如倒是腿腳靈便,不知道是不是長年不間斷地修習導引術的另一個好處。他起身将沒有绾好的散發撥到腦後,又撣了撣長衫,忽然湊到蘇蘊明耳邊道:“發現沒,朱院長講話甚少超過三個字,因為只有少于三個字他才不會結巴。”
明明是講了上司的壞話,這厮倒像吟風弄月,灑然長笑一聲,搖搖擺擺地走了。臨走又想起舊恨,回頭瞪了蘇蘊明兩眼,哼哼兩聲,大意為“你等着”或者“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蘇蘊明現在哪有心思理他,她站在廣場上等了一會兒,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潞蒼原卻一直被金吾衛團團圍住,又有朱院長帶了人過去寒暄,實在找不到單獨說話的機會。
身後傳來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她用眼角一瞟,看到韓竹乎今天穿的褚石色外袍下擺。他估計也知道蘇蘊明有所不滿,悄悄地侍立在旁,也不出聲。
本來事是小事,氣也沒多大氣,蘇蘊明搖搖頭,最後望了望廣場那端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散不了的人群,決定晚點再說。如果潞蒼原有心,自然會來尋她,如果人家沒有敘舊的意思,她也沒必要跑去羅嗦。
她轉過身,一眼看到韓竹乎,先怔了怔,差點沒笑出聲,心裏那點沒好氣徹底煙消雲散。原來這會兒功夫老太監頭上多了頂帽子,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找來的,上頭描紅點翠枝纏葉繞,看起來就價值不菲。問題是他一身仆役的短打扮,除了手指上那個戒指都很樸素,頭上忽然冒出這麽一頂精致華麗的帽子,實在滑稽。
蘇蘊明在那邊忍笑,韓竹乎低着頭似乎也察覺到了,聲音悶在喉嚨裏模模糊糊地道:“老奴知道自己衣冠不整、講話也不招人待見,讓小姐不開心了。老奴以後都會改的。”
“以後?”蘇蘊明反應快,雖然沒把話完全聽清,卻立刻抓住重點,問道:“松之又給你帶話了?”
韓竹乎深深一揖,繼續含混不清地道:“廠主命老奴以後在小姐身邊侍候。”
好吧,蘇蘊明扶額,韓松之看來是真不喜歡這個下屬,這下徹底扔包袱了。
宗陽書院其實并不禁止先生們自帶仆從,畢竟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多有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有幾位情況嚴重的世家子弟,那可是
沒人侍候餓死了都不會給脖子上的餅換邊的主兒。當初蘇蘊明輕身前來,一是陳旸不敢派人,而薛家講究耕讀傳家,子弟自成年起便須學會自力更生,除了伺候她上路的家人,也沒想到另給她送丫頭。
可是韓竹乎不是一般的仆從,他是太監,前頭剛說過,天下的太監只能是皇帝的奴才,他人使用閹人罪同謀逆。就算陳旸不當回事,巴不得她把他的奴才當自己的橫使豎使,那些反對她當皇後的官員眼睛瞪得銅鈴大正等着呢。
蘇蘊明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韓竹乎彎得已經很低的腰竟又低了幾分,大概年紀大了,動作又太高難度,說話的聲音帶了喘,更不容易聽清:“廠主讓老奴帶話,小姐也別怕外頭有人嚼舌根,小姐何等身份,像老奴這樣的人用了也就用了,當初頭一遭回薛家,太監宮女金吾衛一個沒少帶,違制還少了?再說句不好聽的,廠主派的人誰敢多話,那些人怕皇上能有三分,怕東廠足七分!”
“噗!”話說得太直白,簡直直白到無恥,蘇蘊明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不愧是韓松之,這少年真是個妙人,連膽大妄為如她都甘拜下風。
她笑了一陣,雙手攏進袖中,悠悠地道:“松之都這麽說了,要是不用你,倒顯得我不是他的知己。他說得對,咱們從頭至尾就沒講過規矩,就算現在開始守,難道那些人又能誇我個好?做人最重要是順風駛盡帆,有恃無恐。人家喜歡你的時候,你就仗着這喜歡;人家不喜歡你的時候,你管他喜歡不喜歡。”
代天傳旨的工作看來風光,實際頗不易做,潞蒼原出現在蘇蘊明院門前時,已是月上柳梢頭。
潞天使乒乒砰砰地敲了半天,那仿佛不堪一擊的門板終于慢吞吞地打開,門後站着一個老仆,看起來已經老到腰都直不起來,一直躬身埋頭,用一頂奇怪而華麗的帽子迎接客人。
蘇蘊明的臉從老仆身後露出來,只相識過短短一段時間的女子依然穿着男裝,月色溶溶,照着她整個人都像是工筆只用黑白二色勾勒而出。潞蒼原覺得曾經的自己其蠢如豬,他怎麽會覺得眼前之人真的是男子?一會兒又覺得不怪自己,這女人根本不像大聖朝特産的那些溫良恭儉、未語先羞的女人。
他撓了撓臉頰,忽然不知道說什麽,他和她真的不熟,而他是北地男兒,豪爽有餘,卻沒有秋慕生那種自來熟的厚臉皮。
門外的潞蒼原在那裏有點尴尬,有點手足無措,門內的蘇蘊明則端着一只碗,熟稔地先沖他打了個招呼:“吃了嗎?”
院子裏支起一張小方桌,蘇蘊明和潞蒼原面對
面坐着桌前,桌上放着簡單的菜肴,韓竹乎不僅在說話方面稱不上一個好仆人,他做的菜要麽沒放鹽,要麽放多了鹽,或者放成了糖……
就這樣的菜,潞蒼原依然大口刨飯,一整天奔波勞碌,中午和晚上兩餐都是應酬,說話的時間比動筷多,他餓得狠了。
蘇蘊明已經吃得七分飽,放下碗看着他吃,在他快噎着的時候及時遞上一杯茶。那茶倒是好茶,不知道是不是韓竹乎從宮裏淘換出的好茶葉,茶湯色澤澄亮,光是聞一聞都覺得唇齒生津。
蘇蘊明不講究食不言寝不語那套,自己也喝了口茶,極自然地問道:“潞兄這趟公差,要待多久?”
潞蒼原嘴巴沒得空,舉起一根食指。
蘇蘊明思量了一下,使團從端桓過來便要半個月,還要留點招貓逗狗的時間,潞蒼原既然是北狄王子,全程陪同下來,這一根手指應該便是一個月。
她點點頭,又問:“你的基……老友呢?小三子居然舍得留在京裏,不來瞧熱鬧?”
潞蒼原扒拉飯食的筷子頓了頓,忽然沒了食欲。他放下碗筷,迎着蘇蘊明的目光,平靜地道:“秋三不在京城。”
“嗯?”
“他去從軍了。”
“從軍?”蘇蘊明訝然道,她怎麽都想象不出,那個長着漂亮娃娃臉的公子哥兒,笑起來還有一對笑渦,有時候活潑得比陳旸都像個弟弟——他竟會去從軍!
潞蒼原倒覺得她的驚訝很不可思議,道:“秋家的子弟,十八歲前會放到江湖上闖,二十歲之後則到軍中歷練,秋三是家裏這輩最小的一個,因為老太太舍不得,已經晚了幾年。”
蘇蘊明依然怔怔的,想起她第一次在信陽至端桓的馬車上遇到秋慕生的情景,後來見月寺前的小巷裏再見,他帶着魏王和刁蠻的夏依依……她跟随端木宏林學習醫術,秋慕生時常過來騷擾,出盡法寶逗她笑,并試圖挑戰高難度,想讓端木露出面癱以外的表情……在今天之前,她很少想起秋慕生,她從不知她對他這麽多的回憶,這麽深的感情。
潞蒼原見她許久不出聲,大約也猜到她在想什麽,低聲道:“‘薛經義’、‘醫端木’、‘披甲秋’,外頭看你們世家子弟背靠大樹好趁涼,卻不知道你們根本沒得選。秋三的上一輩,他有七位叔伯死在戰場上。”
蘇蘊明忽然問道:“和北狄的戰場?”
潞蒼原目光一閃,與她對視,蘇蘊明看到一雙透明的玻璃珠子似的藍眼珠,在月光下幽幽的閃着光。他沉聲道:“秋家世代駐守大聖朝北疆,與我北狄接壤,每一個秋家人的手上都沾滿了
草原兒女的鮮血。草原上勇猛的戰士,以取得秋氏的人頭為至高榮譽。”
“……我以為你們是朋友。”
“不,我們不是朋友。”潞蒼原線條剛硬的臉龐在月光下柔軟了許多,他笑了笑,笑容顯得豁達而憨厚。“我們是兄弟。”
……
月行中天,韓竹乎悄沒聲息地站在蘇蘊明身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像他根本不存在。另兩個人也同時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潞蒼原道:“這樣的月色,倒讓我想起那一夜,秋三帶我們到煙波河上胡鬧。我和秋三打架傷得不輕,你倒有興致開窗賞月,還招呼我們喝酒。”
他道:“還記得你吟了詩,我心裏笑你酸,沒想到你本就是薛家的酸丁。後來秋三走了,不知怎的,我經常想起那句詩來。”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不,不是這句。”
蘇蘊明垂下眉睫,看着月光投在她腳邊,霧沙沙得是能觸摸到、撈起來。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得不順,少寫點
☆、驚變(這章完)
潞蒼原和蘇蘊明敘舊的機會就那麽一次,之後便全神貫注地忙于公事。使團要在路上慢慢走半個月,乘這段時間,宗陽書院這邊的準備工作必須完成。
前世後世接待來賓都不外乎那些表面功夫,什麽所有教室的外牆要重新粉刷,屋頂上的瓦要全部翻新,角落裏新長出的不知名野草要鏟幹淨,連石板路的縫隙也不能看到苔痕。
書院正常的教學活動必然受到影響,師生們明着不敢反抗,背地裏怨聲載道,從北狄的蠻子罵到南襄的野人,連當今皇帝也少不了幾句“年輕識淺”、“好大喜功”的評語。
再過幾天,其他書院和全國各地的飽學鴻儒也提前到達,畢竟是揚我國威的文壇盛事,宗陽書院的土著們又矜持起來,抱怨漸少,平日裏沒課的時候也收拾得整整齊齊在學院內晃蕩,遇到有來客攀談問路之類的,輕描淡寫地指點本院路徑風景傳統雲雲,最後在來人羨慕仰望的目光中大袖飄飄地灑然而去。單看外表,魏晉風骨名士潇灑算什麽,簡直是由內而外的仙風道骨。
此類騷包的代表人物周旦如,蘇蘊明有幸見過一次現場表演,被雷得不輕,從此愈發深居簡出,沒課的時候連小院的門都不出。
還有另一件事讓她上課也開始走神,更多的時間窩在房間裏思慮重重。
薛敦頤的回信來了,沒有如往常一樣長篇大論,只有簡單的一句話:端木宏林長駐泰安宮,皇帝又病了。
陳旸之前的“病”其實是毒,太後為了給魏王肅清道路,将當時年幼的三皇子陳旸拐出宮,遇到了蘇蘊明。後來陳旸九死一生回到宮中,太後又向他下毒。此毒無色無味,中毒者看起來只是疲憊衰竭,慢慢耗盡精血而死。端木宏林為這種劇毒命名“無生”,有死無生。但陳旸到底還是活了下來,以其人之道還諸其身,反而把無生下給太後和太後娘家的周小姐。
蘇蘊明當初得知真相,就像她說的,她并不怪陳旸,這件事起頭做惡的并不是他,就算太後死于宮闱争鬥,也只能算正當防衛。
她不能接受的,是那位無辜的周家小姐。只因她姓周,她的父兄盼望她成為下一位大聖朝的女主人,她便先成了陳旸拔除的眼中釘、肉中刺——這是□裸的謀殺。
來自後世的法學生蘇蘊明無法原諒這樣的罪惡,但大聖朝的薛家大小姐卻知道,有朱桃的先例在那裏,只要陳旸繼續以如今的熱情追逐她,只要她放不下這個少年,她終有一天會原諒他。在昏迷那段短短的時間裏,原則與感情厮殺不休,當她睜開眼睛,她做了生平第一個逃避的決定。
是的,逃避。三年的兩不相見,不是懲罰陳旸,而是給自己一個逃避的機會。皇帝陳旸和作為弟弟的聶陽
雖然有諸多不同,蘇蘊明不敢說完全了解前者,但除了病得神智不清那段時日,她從來沒有懷疑他感情的真實度。但她懷疑這段感情的深度、廣度、持久度……她不斷試探他的底線,就像她和韓竹乎說的,她不過是仗着他的喜歡。
只有等到人家不喜歡她的時候,她才能真正解脫。
但她沒想到陳旸會出意外!他雖然中毒以後體質變弱,到底年輕,再加上端木宏林醫術高超,她離京的時候他明明已經調養得很像樣子,怎麽說病就病了?
難道又是被人害的?太後的餘黨?魏王一系?還是朝中大臣嫌他不聽話想換個皇帝?
蘇蘊明關在小屋裏來回疾走,從清晨煩惱到傍晚,越想越不得要領,自己都覺得自己荒唐可笑。她在書案前停住腳,迎着漸涼的晚風深吸口氣,緩緩鋪平了一張白紙,打算練字來平複心神。
寫了兩列,定睛一看,又是《地藏菩薩本願經》。
魏王也是懷疑對象之一,她忍不住遷怒,把紙揉成團遠遠丢到屋角。凝筆想了想,她開始默寫《心經》。
她寫的是唐玄奘譯的版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僅有一卷,字數也不多,很快便寫完一遍,提筆換擡頭接着寫第二遍。
遠處斜陽緩緩西移,房間內光線越來越暗,門外韓竹乎沉默地敲了幾次門,也不知是催她吃晚飯還是別的什麽。老太監當天所說的“改變”,便是盡量少說話,不說話。
蘇蘊明一概置之不理,她全身心都灌注筆端,每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