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叛亂(四)
數日來诃安都有點異常,他時常藉故出門,良久方返回,神色不定,而且常常分心出神,幾次做錯了事。我問他時,他眼神閃爍不定,不敢看我的眼睛。
一天阿卓告訴我:“我看見诃安從黎戈大人府中出來。”阿卓是我的忠實仆人,知道我和黎戈不睦,且他也對黎戈的人品十分鄙薄,是以對于诃安去黎戈府邸的事也表露出了不滿。他停了一會又忍不住說道:“大人,列巴人是靠不住的。诃安年紀雖小,但很有些心計呢。”
诃安回來後我叫過他,問:“你去黎戈那兒做什麽?”
诃安臉色大變,立即雙膝跪下,嗫嚅半晌,方才道:“主人恕罪!我……我是去找黎戈大人的一個……一個奴仆,他也是列巴的族人,明王把他賞給了黎戈大人為奴的。在列巴時,他家就住在我家不遠處,我……我時常找他說說話……”
我緩和了神色。唉,被滅了部族的俘虜啊!
我說:“算了,以後你少去那地方,以免旁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跟黎戈那小人有交情。”
诃安道:“是,是,诃安再也不敢了。”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天氣已頗有寒意,我見诃安身上還穿着舊衣,甚是單薄,便道:“一會兒你別出去,我跟夫人說一聲,讓一個裁縫到咱們這兒來給你做幾身衣服,你量量尺寸。”
诃安停了片刻,才道:“是,謝主人恩典。”聲音微微發顫。他沒有擡頭看我,只很快地退了出去。
隔幾日,穆阿和敖烈約我去射獵,我帶了诃安同去。
我一箭射中了一只野雉,它帶箭仍飛出很遠,方才落入草叢中。诃安跑過去揀拾。
穆阿忽然用弓梢指一指诃安的背影:“蘇雷,當心這列巴小子。”
我問:“怎麽?”
穆阿說:“他與黎戈的人有來往。”
我一笑,道:“這個我知道。”
穆阿正色說:“上次我們進言相救長老,已與黎戈有隙;何況這小子又是列巴族人,他們一族都是你帶兵滅的,你別掉以輕心啊!”
敖烈說:“不如我替你一箭射殺了他了事。”
“不用,”我笑道,“這只是個孩子而已,不會生什麽異心。”
穆阿冷冷地道:“十九歲的男人還算是孩子?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就已經娶了璜兒為妻了。”
我哈哈一笑,正要說話,忽見一人騎快馬向我們疾馳而來,定睛一看,是蕭恩。
蕭恩在我們面前勒住馬,臉色蒼白,喘息不定,說:“長老死了!”
我們匆匆趕回城中,正看
到鷹神祭臺上高高的木架之上火焰熊熊,夏裏長老的遺軀已被吞沒在火焰之中。鷹臨城的人民環繞在臺下,衆口相和,低低唱着悲哀的悼歌。
一躍下馬,我沖近祭臺下一個守臺甲士,厲聲問道:“為什麽馬上就焚燒長老的遺體?”
“是黎戈大人的命令,”那甲士惶恐地回答,“黎戈大人說長老患急病死的,恐怕傳染他人,所以長老的遺體不能久留,須馬上火化了。”
“黎戈!”我目眦欲裂。
穆阿咬牙切齒地說:“兩天前長老還好端端的,哪有什麽急病,黎戈那頭狗子分明是不敢讓我們看出長老的死因!”
敖烈緊握拳頭,骨節格格作響,怒吼道:“我現在去殺了那作禍的狗子!”
蕭恩拉住了敖烈的手臂:“明王對黎戈言聽計從,信任非常,雖然我們明知長老之死與黎戈決計脫不了幹系,但是要除這小人,還得從長計較!”
火舌挾着濃煙在半空中舒卷吞吐,我心中的憤怒代替了哀痛,跪倒在地,向火架拜了幾拜,起身上馬,與我的三個兄弟徑奔向王宮。
“蘇雷大人,”王宮門前的鐵甲衛士攔住了我們,“明王身體不适,不要見任何人。”
“我有要事。”我說。
“明王有口谕,任何人都不能放進宮裏,如要硬闖,格殺無論!”
敖烈大怒,咆哮道:“就憑你——”
“敖烈!”我止住了他,轉向衛士:“黎戈大人可在明王身邊?”
“是的。明王正與黎戈大人議事。”衛士回答。
黎戈在宮裏,而明王不願意見到我們。我擡頭看着灰白的天空,一只孤獨的鷹在空中戛然厲鳴,展翅向遠方飛走。
石傑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庫倫将軍被斬首;好幾名文武臣将被連坐;巫醫被驅逐;宮中的人事變更如此之巨,而今族中賢人夏裏長老猝亡……我沉思着,漸漸感覺到了事情的重大和緊迫,以及這場禍殃的不同尋常。這時距我出征歸來僅有約大半年的時間。
桑迪的話在我耳邊響起:“當心你們紅桀那個叫黎戈的人……”
“蘇雷,現在怎麽辦?”穆阿開了口。
我轉身面對着他們,問道:“穆阿,敖烈,蕭恩,我們能同一條心嗎?”
穆阿凜然道:“蘇雷,我能為你們流幹我的血!”
敖烈和蕭恩齊聲道:“我也一樣!”
我們四人互視着,我沉聲一字一字地道:“我們要先下手,就在今天晚上!”他們都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我們四人的手掌握在一起。
回到府裏,
我召來我的二十名心腹衛士,命他們伏在黎戈門外,一俟黎戈離開王宮回家,立即砍下他的頭來見我。
二十名衛士領命而去。
蕭恩列出素日與黎戈朋比為奸的好幾名權貴的名字,其中不乏都是明王頗為見寵的讒媚之徒。
“蘇雷,男人做事就得做個幹淨,”蕭恩冷靜地說,“反正是要逆了明王的心意了,咱們便不能留下一個禍患。明王要治罪,我們與你一并承擔。”
我點點頭:“黎戈的人頭一送來,我便即命人去取這些人的性命。”
天色漸暗,艾姬親自進來點燃了燭火,她看着我們臉上的神情,有點不安。
“蘇雷……”艾姬耽憂地問,“出了什麽事?”
我回答:“沒什麽事,艾姬,叫诃安送酒來。”
艾姬應了一聲,走到門口,忽然回過了身:“蘇雷,你今晚如果要辦什麽大事,酒最好還是不要多喝……我的心跳得慌,好象……好象要出什麽禍事。”
蕭恩笑道:“艾姬,別擔心,就有禍事,也是別人的禍事。”
一會兒,阿卓送了酒來,我随口問道:“诃安呢?”阿卓皺眉道:“诃安又說有事,出去了。”
我不在意,只和蕭恩默然對飲,靜候消息。
鷹神祭臺上的神鼓敲響了,一聲一聲,緩慢而低沉,在黑夜裏飄蕩着,我知道這是為夏裏長老敲的喪鼓,可是不由得也覺這鼓聲裏似乎預示着不祥之音。
“蘇雷……”艾姬忽然從內室奔出,“那只玉瓶,放在床頭上的那只玉瓶……好端端的自己裂開了!”她神色驚惶,“這鼓聲……我怕……”
我走過去,她顧不得蕭恩也在這兒,撲進我懷裏,把臉埋進我胸前:“今夜一定會有什麽禍事發生……蘇雷,我怕……”
我輕輕撫拍她的肩頭,安慰她。
蕭恩站起身來,說:“怎麽那些衛士們還沒有消息回來——”
一語未了,阿卓走了進來報我:“主人,明王遣人來請主人進宮,說有要事相商。”
我迅速與蕭恩交換了意外且驚疑的一眼。
——難道我的衛士未能殺死黎戈,讓他逃進宮裏去告了我?
——難道黎戈已死,明王先得了消息要召我去治罪?
——還是……
我心裏一剎那設想了許多可能,但事已至此,只能去面對。我輕輕推開艾姬,叫道:“拿我的外衣來。”
艾姬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衣裾,仰頭看着我,臉色蒼白,咬着下唇。
我柔聲哄她:“艾姬,沒事,我進宮去見明王,商議完事情就
回來,沒事的,你在家等我。”
“蘇雷,我同你一道去。”蕭恩說。
我淡淡地笑了笑,盡管心頭墜鉛一樣重,可還是做出了輕松的樣子,笑道:“會有什麽大事情!——艾姬很害怕,你就留下與她聊聊天好了,我去去就回。”輕輕掙開了艾姬的手。
诃安方才回來,此時忙進來,拿着我的外衣,服侍我穿上。蕭恩送我到門口。
我直視着蕭恩,低聲道:“兄弟,事情要從最壞處打算,這個你拿着。”從懷中取出我調兵的骨符遞到他手裏,“我這一去……若有變故,你和穆阿、敖烈立即調我軍隊強行除奸,不必顧忌我。”
蕭恩緊握骨符,點點頭。
我稍一躊躇,又道:“如果我沒回來,艾姬和小令,就托你先照顧着。”
蕭恩又點點頭,沒說話,眉宇間緊皺出一道鋒棱。
阿卓已備好了馬,我翻身騎上“神箭”,诃安也騎了一匹馬,同我一道向王宮馳去。
神鼓的聲音凄涼而神秘,一聲聲像敲在人的心口上。
走到街口時,後邊有急促的馬蹄聲追來,有人叫我的名字:“蘇雷,蘇雷!”我回過頭一看,是敖烈。
馳近我身邊,敖烈拍了拍他腰間的佩刀,說:“我知道明王召你,我陪你一起去,穆阿已去你府上與蕭恩商量。”
我點頭不語。馬匹踏着神鼓的聲音奔跑,敖烈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臉上也有緊張的神色。
夜空上有一輪刀鋒似的上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