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叛亂(二)
豪爽剽悍的穆阿,機智優雅的蕭恩和性烈如火的敖烈,我的三個兄弟及好友正在廳上等着我。
當初我們四人還有石傑,都師從紅桀族的夏裏長老學刀與弓箭。長大之後又一同效忠明王,成為鐵甲衛士。在抵抗白狼部族的戰鬥中,我和穆阿、敖烈三人因戰功而獲得勇士稱號,嗣後我一直在軍中,大大小小出征七十餘次,從戰隊隊長一直提升到今日的紅桀第一大将的身份,在戰鬥中僥幸未曾有過敗績,因此明王對我額外相看,分外信寵。蕭恩則曾跟随一個漢人文士到中原學習漢族文化,三年後才返回,他是紅桀有名的謀臣;穆阿、敖烈俱為武官,而石傑因向來忠厚謹慎,明王把他留在了身邊任命為侍衛總領。
“蘇雷!”蕭恩與敖烈趨前與我相擁,我們相互拍着肩背,表達兄弟久別重逢的欣喜。
阿卓端上酒菜,我們四人圍桌坐下。
“恭喜你獲勝歸來,”敖烈興沖沖地說,“只可惜我不能同你一起去征列巴,當時我和穆阿都曾請求一起去,可是明王不允許,他說:‘只要蘇雷出戰,列巴的狗王就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了。’”
我笑了,把酒遞給他。
蕭恩側耳傾聽,微笑着說:“聽,到處都是贊頌蘇雷的歌聲。”
穆阿卻陰沉着臉,大口大口地喝酒,雙眼盯着窗外。
敖烈笑道:“蘇雷打了勝仗,穆阿你反而不高興?”
穆阿放下酒碗,沉默片刻,陰郁地說道:“今天一早,石傑的父母和妻子已被處斬刑。”
适才輕松的氣氛一掃而空。我大大喝了一口酒,只聽穆阿續道:“屍首在祭臺下示衆……蘇雷,幸好你終究是保下了石傑的孩子小令……”
我截口問:“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石傑為何要行刺明王?”
蕭恩沉靜地輕聲說:“石傑死得蹊跷。”
我俯身向前,盯住他:“怎麽?”
敖烈說:“當時是深夜,我們誰也沒在場。——第二天一早才聽到王宮裏傳來消息,說是石傑突然在晚膳時闖進了明王的寝宮,舉刀殺了正服侍明王進餐的兩名侍從,又舉着刀向明王撲過來。恰那時黎戈有事要啓禀,随石傑後面進了宮,一見此場景,當即拔刀與石傑格鬥,殺死了石傑。然後天還沒亮,黎戈就親自帶了鐵甲衛士去捕了石傑的家人老小投進了監牢。”
我皺眉道:“如果石傑真有叛心,為什麽闖進寝宮後先殺侍衛而不是向明王直接下手?石傑為人堅毅果敢,這樣的舉動不像是他的作為。”
蕭恩點點頭:“這正是我們所不解的。”
穆
阿道:“何況若論格鬥,黎戈本來遠非石傑敵手,可石傑卻被他所殺。”
我低聲道:“難道此事另有真相?”
蕭恩蹙眉道:“可是明王卻親口證實此事是真的。明王一向對石傑信任重用,斷不會無緣無故陷石傑以罪狀,因此這事一發生,明王亦震驚惱怒之極。”
穆阿重重呼出一口氣,粗聲道:“我總覺得石傑死得冤枉!”
蕭恩輕聲說:“‘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敖烈瞪眼道:“你說什麽叽哩咕嚕的?”
蕭恩苦笑道:“這是漢人的詩篇,這兩句的意思是說:王宮裏發生的事情,是不能随口便說的。”
阿卓走了進來,垂目報我:“主人,明王遣人來傳主人今夜進宮去赴特為主人舉辦的慶功宴,并有請諸位大人一起前去。”
我們四人相互望了一眼,卻都沉默下來。
宮中火把照得亮如白晝,酒肉香氣直飄滿一條長街。
明王親自敬了我一杯酒,我跪下飲了,謝了賜酒。諸位紅桀武将與謀士也一一上來向我敬酒。
明王笑道:“論起武功和酒量,蘇雷都是我們紅桀當之無愧的第一勇士!”
剛端着酒杯來到我面前的黎戈笑道:“那是自然,全族将士無不以能在蘇雷大人旗下作戰為榮,更聽說蘇雷大人與我們紅桀第一美人艾姬小姐婚期已近,更是值得慶賀。——這樣獨占名花的豔福,連明王都比不上呢!”
明王哈哈大笑道:“美人嫁英雄,本來才是最般配的事情。況且除了蘇雷,別人也真不配娶艾姬。”
我淡淡一笑,接過黎戈手中酒杯,一飲而盡,向他照了照杯。
黎戈的話讓我感到厭惡,隐隐地覺得他最後那句話裏頗有挑撥的意思。然而轉念又覺得自己也許是因為石傑的事,所以對他懷有偏見了,倒是我心胸不應該如此狹窄,便又釋然了。
以前我與黎戈并無交情。他是由文官改投武官的,為人很有些心機。我自覺是個粗莽武人,與他并無投機的言語,因此一直與他很是生疏。
不知為什麽,出征三年回來,我總覺得宮裏有不同尋常的氣氛改變,是什麽,我卻一下子說不上來。
明王笑問:“列巴自恃兵強馬壯,屢次犯我紅桀,蘇雷,聽說列巴的狗王是被你親手殺死,是麽?”
我忙立起道:“是蘇雷的運氣,教列巴狗王死在蘇雷手下。”
明王興致勃勃地問:“告訴我詳情。——那魯,你說來聽聽。蘇雷你喝酒吧。”
随我出征的副将軍那魯笑道:“那日我們攻
破了列巴王城,列巴狗子們沒了鬥志,四散奔逃,蘇雷大人領我們直撲列巴王宮,列巴狗王在他的臣子簇擁下正逃了出來,我們與他的衛士肉搏,蘇雷大人放馬直奔向列巴狗王,一口氣刀砍了列巴狗王的三個将軍,卻被列巴狗王手下那個神箭手塞突冷不防射出一箭,蘇雷大人正在厮殺,來不及閃避,一箭正中胸口……”
“啊!”明王吃了一驚,忙問:“後來呢?”
那魯說:“蘇雷大人的護心鏡被射裂,箭尖入肉半寸多,可是蘇雷大人立刻回過頭來,擲出手中戰刀,把塞突活活釘在牆上,當場沒命。然後蘇雷大人從胸口上拔下那支箭,反手取弓搭上,瞄準了列巴狗王就是一箭,正正射穿了列巴狗王的脖子,狗王倒摔下馬,斷了氣,其餘頑抗的列巴蠻子一見之下,紛紛都跪倒投了降。”
舉座一齊大笑鼓掌。明王向我舉起杯,笑道:“蘇雷啊,有了你這樣的勇将,紅桀才有成為最強部落的希望。”
“謝王誇獎。”我舉酒還敬,一口将酒飲盡。
明王今夜興致甚好,說道:“蘇雷善射,全族有名,今夜何不試射給大夥兒開開眼界?”
我忙道:“明王,蘇雷雖能射,但不如我的三位兄弟穆阿、蕭恩和敖烈箭法高超,明王不如讓他們三人為明王獻技,一顯手段。”
蕭恩微笑道:“我已有多年不碰刀弓,蘇雷就別讓我出醜了。”
明王笑道:“蕭恩在本族以學識和智謀韬略出名,射箭卻不如你們三人,既不願射,那也罷了。來人,取三把硬弓和一筒箭上來。”
當下讓我和穆阿、敖烈三人一人拿了一把硬弓,我問:“明王,以何為靶?”
明王令:“帶三個列巴俘虜上來!”
鐵甲衛士很快帶上了三個我從列巴捉回的俘虜,推到一大片空地上。
明王笑道:“只許你們每人領一支箭,要一箭射中,射不中的要罰,射中了有賞!”揮揮手:“射吧!”
三個俘虜擡頭見了這個場景,面上都露出了恐懼之色,一步步後退,其中一個轉頭便逃,才逃出兩步,弓弦一響,穆阿已一箭發出,矢如流星,直貫那人頭腦,那人叫也未曾叫出一聲,撲地立死。
席上爆起一陣叫好聲。
存留的兩個俘虜中一年長的眼看族人中箭而死,驚怒至極,突然蠻勁陡生,指住明王大罵:“諾桑狗王,天神罰你死後被惡鬼吃了……”
飕的一聲,敖烈一箭射出,正射入那個俘虜口中,箭尖從他後腦穿出,那個俘虜慘嚎倒地,一時未死,翻滾嘶嚎,其狀甚慘。
立即有鐵甲衛
士沖了進來,補上一刀将他首級砍落。
只剩下一個俘虜,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眼見此狀,只吓得呆了,站在空地之中動彈不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中弓箭,流露出無限恐懼和哀乞之色。
我張弓搭箭,觑準了他的額頭,正待放箭,忽然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列巴少年眼中滿滿的淚水,他呆呆地盯着我手裏的箭,那麽絕望,那麽無助,絲毫不敢有反抗之意,身體簌簌戰栗着。
心無由地一軟,我慢慢放下箭。
——那只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而已,還只算是個孩子。
穆阿誤會了我放下弓箭的意思,向那孩子叫道:“小狗子,你有多少力氣就快跑罷,咱們蘇雷大人沒興趣射木樁子!”
列巴少年發抖地退出一小步,雙腿發軟,差點兒跪倒在地上,根本沒有了跑的勇氣。
一只烏鴉啞啞叫着從王宮上空飛過,我倏然張弓發箭,弓弦乍響,那少年一下子閉緊了雙眼。——但立即那只烏鴉身上穿着我射出的箭從天上墜落,匐然落在他的腳下。
我回過了身,向明王禀道:“明王,這孩子并非戰俘,而是個列巴平民,明王饒了他性命吧。”
明王尚未開口,黎戈忽然搶着道:“這小鬼是列巴狗子,本就該死,蘇雷大人在萬軍叢中殺人不眨眼,現在怎麽連一只小狗子也不敢殺了?”
我看了他一眼,說道:“列巴狗王命令手下犯我紅桀,本該殺,因此我請求明王讓我出征列巴;列巴狗子反抗不降,那也該殺,在戰場上我蘇雷手下決不留情;而這個孩子才有十幾歲,只不過是被俘的尋常百姓,殺了他未免令明王被有失寬厚之名,故此我才請明王饒過他罷了。”
蕭恩說道:“蘇雷說的有理,明王今日饒了這少年一條小命,異日俘虜中必傳頌明王的寬厚仁德,人心必服;一個沒有反抗之力的孩子,就算蘇雷一箭射殺,也見不得蘇雷的射技之精。蘇雷黑夜之中發箭能射下疾飛的烏鴉,才足見本事。若非是在明王所統的紅桀部族,原也不能有似蘇雷、穆阿與敖烈這般難得的神箭手啊!”
明王聽了大悅,哈哈大笑,說:“蕭恩,你不愧是紅桀著名謀士,好會說話啊!嗯,”指了指我,“蘇雷,好,又依你,饒了這小子,賞給你為奴好了。”
我俯身謝賞。
明王命人:“給蘇雷、穆阿、敖烈三人各賞五名女奴,賜美酒。”
我們三人謝了,飲了酒,我回過頭來,見那個列巴少年兀自呆立當場,怔怔地望着我,死裏逃生之餘,淚流滿面。
我一笑,向他做了個手勢
,他這才如夢初醒,拾起烏鴉戰戰兢兢地一步步走過來,雙手獻到明王腳前,跪伏在地,用額頭輕貼明王靴尖,以謝不殺之恩。
明王笑道:“好啦,跟你主子去罷!”
酒又斟滿,我們開懷痛飲,盡歡而散。
回到住處,我吩咐阿卓把明王賞的四名女奴送給艾姬,只留下一名侍候小令——石傑的兒子。
阿卓帶着女奴出去後,那個列巴少年走了上來,跪倒在我面前,虔誠而感激地吻我的膝蓋,喃喃地說着感謝和敬服的話語。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他。
清秀的少年回答:“诃安。”
我點點頭,說:“從今日起,你就跟阿卓學着做事情,不懂的事多問他,慢慢便會習慣這兒了。”
诃安恭恭敬敬地說:“是,主人。”
其實诃安是個聰明的少年,很快已适應了在我府中的生活,他善解人意,馴服伶俐,是一個很好的侍從。我出入都常帶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