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歲暮陰陽
那是冬天将将過去時候的事情。
我們有了一個新的選題:采訪帝國戰争中的幸存者。
臺裏的意思是要向帝國戰争勝利七十周年致敬,所以一共要做七集,訪談形勢的紀錄片。于是全組人開始頭腦風暴集思廣益,最後定下來七集七個人,不同側面,不同切入點——包括當年任傀儡政府公職的人、地下抵抗組織(後來統一被命名為“自由戰線”)的成員、在“天網”下犧牲了家人的人、曾經參加過戰争的人
到了最後,我們發現,我們還需要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作為整部紀錄片的壓軸。這太難決定了。
結果不知誰說了一句:張新傑不是還在世嗎?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張新傑,當年東北軍的總參謀長。秋季大撤退的最初提議者,最後聯盟反攻的功臣,建國三大元勳加在他頭上的種種頭銜太過耀眼,以至于令他一開始竟然不在我們的思考範圍之內。這也難怪,因為他和他的同僚韓文清一樣,早在五十歲左右便離開軍界及政界,過着閉門不問世事的日子,便在報紙上,也只在每年節慶時候的“總統訪問老戰士”一類消息裏出現。
但是,他也是戰後重建的那一批人物之中,到了現在仍唯一在世的一位——畢竟,那距離現在過去了七十年。
“他會接受我們的采訪嗎?”
這問題沒人能回答。
意外的是,在和張新傑的秘書聯系過後,對方竟極其痛快地答應了我們的采訪要求,只不過地點時間都由他們決定。
我們自然一口答應,然後在時限到來的一周之前全組人狂補戰争史,市裏圖書館相關書籍幾乎被我們一掃而空,到了做夢都會冒出來“天網”、“自由戰線”、“抵抗運動”之類詞彙的地步。導演和劇本熬了三天三夜熬出一份采訪提綱,邁進張新傑位于首都郊外的家裏時候,兩人腳步都是飄的。
可是沒有人缺席。
沒有人不想見一見當年這位傳奇元帥。
事實上張新傑比我們想象得還要精神矍铄得多。他身材不高,到了暮年也只是有些駝背,坐在那裏仍沉穩如鐘,一雙眼睛絲毫不見昏聩——就好像只要他看你一眼,就能看透你心底隐藏的任何秘密一般。
我們都戰戰兢兢地各就各位。攝影準備好。化妝師上去為老人打了底妝——小姑娘手都有點兒抖,但老人十分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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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坐在他對面。這是我們組裏思維最敏銳的年輕人——他負責提出問題,但不上鏡;他所需要的只是适當地引導話題向下發展,關鍵還是看被訪者自身的配合程度。說句實話,我們每個人都在擔心着,也許張新傑記得的已經不多了——畢竟他已經接近百歲。
“您還記得當年的事情嗎?”
我們的記者以這樣的問題開始了訪談。
張新傑坐在那裏,對着我們的記者,點了點頭。
“是的。所有的事情,我都清楚地記着。”
這不可能。這大約是我們那時直覺的想法。但是等訪談繼續下去,我們才發現這恐怕并不是一句虛言——他談起當年如何得到情報、發覺帝國對于“戰略機器”的意圖和那些長期滲入中央戰術研究室的內奸時候仍然有條有理。
“你無法知道什麽命令是可以相信的。也許總參謀部發過來的下一條命令就是讓你率領軍隊走上死路。——當時我就是這樣和韓文清講。”張新傑說,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帶着老人固有的沙啞,但一個一個字都很清楚,“我們吵得很厲害。他不願意撤退,他的性格就是那樣。但是我跟他拍桌子,我說,我們是最後的力量。如果我們也死了,國家就真的沒有人了。”
“然後呢?”
“韓文清當時發了狠。他将帽子一把甩在地上。我知道別人都吓壞了,因為他眼睛血紅,就好像下一刻就要拔出槍來把我給斃了。我知道他不會。他知道我們沒有別的退路。”
一時間屋裏很靜,靜得能聽到錄像機運轉的聲音。即使及時撤退、保存了大部分生力軍,對于東北軍來講也絕非容易的事情。他們被聯盟重新編組,一度失去了絕大部分的控制權。張新傑和韓文清竭盡全力和聯盟高層談判這些在歷史書上都記載着,但是聽到那個人在你面前說出來的感覺是不同的。
然後我們的記者又問:
“那麽,您對國內的抵抗運動所知不多了?”
“不能說完全了解。但是我認識兩任‘發信者’——現在你們叫他們‘自由戰線’,那是不正确的。”張新傑仍然平靜地說。歷史在他身上積澱成深潭,從他的目光中回照着我們,“那時候他們沒有名字。因為名字是危險的。稱呼也是危險的。在天網下只有沉默才是安全的。”
“您是指蘇沐秋和肖時欽?”
“是的。蘇沐秋是當年中央戰術研究室‘戰略機器’項目的總負責人。我之前只見過他一次,還是葉修介紹給我的。他們兩個在第一次衛國戰争時候認識,那時候整個‘戰略機器’項目剛具雛形,蘇沐秋剛接到調令從當時的第二方面軍調走”似乎注意到我們的猶豫,張新傑補充道,“那是番號更改前的事情。”
“肖時欽則是國內情報部的部長。”
“沒錯。他最先将情報洩露的嚴峻性告訴我們,使得東北軍能夠及時決斷并作出了清洗;但是在中央軍那裏晚了一步,”張新傑的眼神輕微地游移了一下,“葉修元帥殉職了。”
“您是相信戰争中期那期‘思想案’的結論的人?”記者顯然有些驚訝,“我記得當時揭露這件事的人的名字叫做喻文州。他是當年随着第一撥人撤退到大後方的,并一直在康州居住,是現代抵抗文學中的一位傑出代表。但是很多文學史家和歷史學家都質疑他最後獲罪的那一篇文章,因為那裏面內容簡直是匪夷所思。我們不懷疑那篇後來被命名為《遲來的真相》的文章在當時能引起怎樣的轟動但是那實在太難以想象了。”
“‘我想,沒有一個人會忘記三年前的那場戰争。’”張新傑緩緩地念出了那篇造就了“思想案”的雜文的第一句話。這似乎讓他陷入了思考,許久之後,他才接着說下去:
“我接下來說的話,也許你們不會相信。這件事情無法被證實。但正是因為那場審判,才終結了天網。除此之外我并不能再說什麽了。”
這聽起來确實匪夷所思。
事實上每一本讨論帝國戰争的書籍都不會繞過“天網”,但是誰也無法解明“天網”和“戰略機器”的本質。一切都似乎被什麽若有意若無意地遮蔽了。為什麽七十年前的技術能夠做到現在人們尚不能做到的事?
有些事情直到現在也無法談論。
“——什麽是‘戰略機器’?‘執行者’又是如何制造的?甚至,當時構建了整個地下反抗組織網絡的‘收信機’也并不是老古董。”張新傑說,“這一切都來自于‘黑盒子’。”
“我聽說,這是一種毫無根據的陰謀史論。”導演插了進來——他緊緊皺着眉頭,我們都知道他為了這次的采訪看了多少材料。
“人們對于不了解的事情,就将它歸納為陰謀。”張新傑望了他一眼,“這是便利的做法。為什麽會有‘黑盒子’,這件事已經無法再追溯了。我們所知道的,就是裏面的技術各自流入了帝國和我國。帝國掌握的是制造‘執行者’的部分;而我國則掌握着‘戰略機器’的基礎理論。”
“即使如此,能達到‘天網’那種程度,也多少有些不可思議。”記者感嘆道。
“只能說蘇沐秋确實是一個天才。他做到了很多人現在也不能做到的事情:他制成了‘戰略機器’的實體。可惜,随着首都的淪陷,這機器落入了帝國手中。我相信帝國本意是将其作為戰略計算機的,但不知道什麽地方出了差錯,它最終構成了監視的天網。”張新傑說着,“但也許這是一種幸運。盡管我們經歷了可怕的被監視的時代——但這一代價的付出,使得帝國在東線陷入長期的消耗戰。如果不是這樣,反攻不可能會如此順利。”
“歷史是不可假設的。”
老人點了點頭。
“但是您一開始提到,您只認識最開始的兩位‘發信者’,對國內抵抗組織的運動并不了解那麽您為什麽會确信,反攻前夕的‘思想罪’審判和天網崩潰是緊密相關的?”
“因為我很熟悉葉修,我知道他不是輕易投降的人,在某個程度上,他和韓文清一樣固執不知變通。”張新傑回答道,“而且我也認識喻文州。如果還有誰能讨論葉修的身份,如果還有誰能确認,活下來的人是不是葉修,那就一定是他。”
“為什麽?”
這一聲甚至不是記者問的。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這個答案——天知道我們在期待什麽?還能有更不可思議的事嗎?
“因為,”張新傑的眼神難得柔和下來,“他們是愛人。”
葉修。
一個曾經比韓文清和張新傑還要耀眼的名字。在第一次衛國戰争中于第二方面軍中以驚人的速度攀升的年輕軍官,在那次著名的斬首行動之後,接過了第二方面軍的指揮權,并全盤扭轉了衛國戰争的形勢。他所達成的經典戰役,現在仍作為戰術範本記載在軍事學院的教科書上。但是,由于在帝國戰争中率先接受投降的污名——盡管很大程度上,主流歷史學家認為他因為某種原因受到了傀儡政府首長陶軒的要挾——他的名字始終徘徊在榮耀和恥辱的邊緣。這和他在反攻前夕、就因為肺結核病勢惡化而在醫院中離世也有關系——他從沒有像陶軒一樣,獲得在公審法庭上為自己辯護、并得到總統特赦的機會(當然,這特赦更多地是為了使戰後的國家不要因為被占領的歷史而四分五裂)。
只有一個人,在戰争中就為他的污名進行了辯護。
那就是釀成了反攻前夕的最大政治案件、唯一一起提交到傀儡高等法院的“思想案”的實例:喻文州和《遲來的真相》一案。
這位久居南方的抵抗作家,在被命名為《遲來的真相》的文章中指出,葉修一開始即在戰争中死亡——而代替他對國會發表演說、促成接受投降的另有其人。
這幾乎是戳了傀儡政府的心窩子。他在将文章送到雜志編輯部時候被告發,然後被當地的憲兵隊送到首都。形勢一度極其嚴峻,很多人都質疑是否會有公開審判。但在同情抵抗組織的大法官王傑希的運作下,這件案子仍然提入了公審程序,并在不可思議的平順中開庭了。
沒人想到開庭之後會同時發生那麽多事。首先是廣播臺被人入侵,使得庭審的實況透過電波為千萬人所知。幾乎是與審判結束同時,始終懸在人們頭上的,那面可怖的監視之網瓦解了——與此相比,作家最後的遇刺甚至都沒有他的文章來得轟動:之前雜志社裏的一位年輕人,将這份偷出來的稿子印成了單版報紙,立刻在南方自由州散發開來,這篇《遲來的真相》便被人口耳相傳,抄成了無數種小冊子在私下流傳。
在極端的政治環境下,很多人都認為這是真的。國軍的領袖,葉修,并不是一個可鄙的投降者,而是被傀儡政府不計一切地污名化了——這種思想,終于使得東北軍的反攻變得極其順利,在一些地方平民甚至是裏應外合、自發組織成民兵來響應東北軍的回歸。
直到戰争勝利數年之後,才有嚴肅的歷史學家指出,這篇《遲來的真相》的意義更多在于鼓舞人心,并不具有任何嚴肅的史學參考意義。而另一位研究極權主義的研究者指出,正是思想也可獲罪的事實,從根本上攻擊了群體監視的意識形态;而歷史上這兩件事情的巧合重疊,構築了一個完美的、關于極權主義和自由意志的比喻
這就是我們從書中能找到的,關于葉修和喻文州的一切。
沒有一個字提及兩人的關系。
我們不知道他們是相識的。
更何況他們竟還會是“愛人”——這種甚至不能用“戀人”“情人”來表達概括的、如此親密不可分割的關系。
“這一真相已經被迫沉默了太久。”張新傑說,“一開始是不合适。陶軒不可能承認這件事情,他正在努力為自己擺脫罪名,而其餘可作證的人都已經去世了。再後來則是因為各種理由延宕下來。時間越久,就越無法簡單地說出真相。”
“還有別的人知道嗎?”
“現在已經越來越少了。”張新傑眼邊的皺紋仿佛刻得更深,“更何況,在當時,同性戀者本身便是污名化的。但是這件事早晚需要人知道。他們從小就認識,一直在一起。我和韓文清去葉修那裏吃飯的時候,是他兩人一起接待我們。”
我們所有人都看着坐在那裏的老人。講起以前的朋友時候他整個人的印象仿佛都抹去了棱角,和之前再不一樣了。
“在聽到你們的采訪要求的時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将這件事情講出來。再等下去,就更沒有人聽我這個老人說什麽了。”
——因為他是老人。他的衰老已經日漸抹殺了他證言的價值。我們都感覺到這一點,而張新傑自己也感覺到了這一點。
“但是即使不被相信也沒有關系。我能做的只是銘記那些名字,一直到我死去的時候。而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張新傑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那總是冷靜而明澈的聲音,便忽然溫柔得猶如一場初春的雨,“——便是他們的紀念碑。”
最後我們經過一場漫長的、艱苦的讨論,才決定并不剪裁張新傑所說的所有內容。
真實應該被傳達,盡管我們無法理解。
臺裏領導似乎并不太滿意這點,他們指出內容有些紊亂無緒而且過于嘩衆取寵,潛臺詞是這位将軍也許老糊塗了。但我們最後想辦法拿到了播映許可。
事實上這七集紀錄片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尤其是最後一集,收視率達到了破天荒的24.7。最後收視率數字出來的時候導演将我們聚在一起,開了一瓶香槟。有幾個年輕小姑娘不知為什麽哭了。
而之後,許多關于帝國戰争的書籍都出版了。喻文州的文集。天網的研究。甚至連葉修的傳記也重新擡上臺面——學者找出十多年前籍籍無名的研究論文,說是早就有人檢查了當年在教堂裏保存下來的出生記錄,葉修确實有一個孿生兄弟,名字叫葉秋。
這一切可能是真實的嗎?
但是歷史學家說了。孤證無法成立——一個人的言辭無論再如何合理,也永遠無法成為被歷史所認可的證詞。
這大概就是結果了。
人們可以選擇相信或不信。但誰也無法論斷真實。
——至少在那一天之前,我一直這樣認為着。
而那一天,臺裏決定将七集紀錄片做成紀念裝DVD,又派我去制作宣傳冊。為了這任務我翻出當時攝像照的照片——他帶了最好的相機去采訪,之後選最滿意的幾張翻印成十七吋大相片,細節很是清晰,特地給我一份做紀念。我決定按這批照片去問他要電子檔。
而就在這時候,我注意到了張新傑那張照片上,我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一個細節。
那是在老人身後的書櫃上的一張照片。
我仔細地看了又看,最終沖到攝像那裏讓他把原始電子檔給我,然後拿回來放在電腦上放大細看。
那是兩個中年男人的合影——說是中年,大概就是四五十歲的感覺,他們穿着休閑的衣服,站在不知哪裏海灣前面,左邊的笑得有點兒痞氣,右邊那個則看上去像個大學教授,文文雅雅,對着鏡頭溫和微笑着。
我注視了那張照片許久,才拉開抽屜,把新買的那本葉修的傳記拿出來。
扉頁上的黑白相片,看起來便是左邊男人的年輕版本。
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可能他們只是長得很像。又或許,這個人便是被歷史學家考證出來的、名為“葉秋”的孿生弟弟(可是張新傑為什麽要保留一張葉秋的照片?)。更何況我們并沒有找到任何喻文州的圖像資料。這位作家只留下了兩本雜文集和一本早年的短篇小說集便消失了。只有一二個他當年的學生說過,老師極是儒雅,總帶着溫和的笑容。
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我對自己說,慢慢将窗口關上。做到一半的封面文件跳出來:一面石碑上,文字尚未镌刻上去。
——這便是他們的紀念碑。
我對着電腦,想了很久很久,打了兩個字上去。
榮耀。
Ende.
作者有話要說:
各處引用及致敬說明:
一、正篇所有詩句引用來自裏爾克《杜伊諾哀歌》(黃燦然譯本),根據情節做出了細微的句子調整。
一、第二節中未注明引用"Il pleut doucement sur la ville",來自魏爾倫詩序所引蘭波詩句(此兩人為同性戀人)。
一、第五節“原來一切終結不是一聲巨響,而是一聲嘆息。”致敬T.S.艾略特《空心人》“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并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以悖論搞垮電腦亦致敬SF傳統情節。
一、“是時候了”一句及正篇結尾致敬裏爾克《秋日》:“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Herr, Es ist Zeit. Der Sommer war sehr gross.”
一、番外題目分別致敬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和杜甫《閣夜》首聯“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一、“等待與希望”引用大仲馬《基督山伯爵》結尾。
一、其餘直接引用已在文後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