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6.
一個人可以包容
死亡,整個死亡,甚至在生命
開始之前,可将它溫柔地
摟在懷中,而又可以不拒絕生活下去,
這是多麽難以言說呀。*
三年前。
在冬日開始用它的長針編織起刺人的圍巾時,喻文州來到了人煙稀少的公園裏。“天網”将将張起——人們走過車站的時候總情不自禁擡頭向那只“眼”望一眼,又低了頭匆匆走過。
這到底會帶來什麽,誰也不知道。
喻文州慢慢在公園裏走着。現在早已沒有人還有閑心再在這裏閑逛,就連流浪漢也耐不住冬日突兀的寒冷紛紛竄入教堂和走廊。葉子都落光了的樹支着鐵枝一樣的枯枝将鴿灰色的天空剪得亂七八糟,偶爾一片沾着灰塵的枯葉挂在枝頭,搖搖欲墜,如同一只流幹了淚的眼睛。
他收回視線,終于在關閉的噴泉邊,看到了正坐在那裏讀着報紙的男人。
“你好。”喻文州坐下的時候說了一句。
對方甚至沒有投過來一眼。
“你就是索克薩爾?”
“不錯,君莫笑?”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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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甚至沒有彼此望上一眼。喻文州在膝頭攤開雜志,做出了閱讀的姿态。
“你的計劃我看到了。從效果來看,可能是最理想的;但是,它需要太長的時間。”“君莫笑”說。
“你們還想過什麽辦法?爆破?現在‘網’已經支了起來,我不認為它能允許你們弄到炸藥。”
“但總有一試的可能。”“君莫笑”說。
喻文州翻過了一頁。遠處的汽車不知為了什麽長長地按着喇叭。零落的廣場鴿擡起了笨拙的腦袋,橘紅的眼睛茫然地注視着遠方。
“我們正在配合你的計劃發明算法。”“君莫笑”說,“比起炸藥,我有更穩妥的毀滅那架機器的方法,但是,這絕對在它的最高警戒之中。”
“不可能不被察覺。”
“沒錯。要做到這一點,就要将所有的因素都分開傳送。跳躍的層級越多,分配的任務越細,這計劃就越為保險。”
“但拖的時間越久,監視也就越嚴。”
“不錯。”“君莫笑”說,“但我們也不是孤身一人。最後向你确認一件事:你怎麽促成你計劃中的那場審判?”
“我自然有十足的把握。”
喻文州說。
“君莫笑”沉默了很久,才問:“你不會是”
“就像你想的那樣。”
“君莫笑”搖了搖頭。喻文州甚至覺得他手中的報紙都在顫抖。
“為什麽你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我從來沒見過不恐懼死亡的人。”
喻文州沉默了很久,才道:
“——沒有心的人是不會恐懼的。”
那天直到兩個人都離開了公園之後,才有一個人來到了那張已經空蕩無人的長椅上。他坐了下來,仿佛無趣似的展開了被某人随手留在邊上的那張報紙——不出意外地在紙張中間找到了那張特殊制作的磁卡。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揣進襯衫的內側口袋,又在長椅上坐了很久、很久,才重新起身離開。
今天晚上他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但是,他走到公園門口之後,又回頭遠遠地望了一眼那張長椅。
就仿佛喻文州仍然坐在那裏一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冬日寒冷的空氣刺疼自己的肺葉,才掉頭大步走開。
那時候,喻文州不知道葉修還活着。
而葉修也不知道,要直到三年之後,他才能再見到喻文州。
喻文州是被陽光晃醒的。
不知誰沒有拉窗簾,深秋裏難得的太陽就這麽明晃晃落進來,曬得他身上的白被單白得晃眼,曬得他臉頰發熱——他思緒稍一轉,就明白過來自己是在醫院。
“別急着起來。——那一槍雖然是裝了染料的空彈頭,你肋骨也斷了兩根。”
喻文州轉過頭去,看見葉修正坐在床邊,将報紙折起來。
“怎麽樣了?”他問,聲音微微喑啞,卻并沒有幹渴的感覺。他眼角掃過床頭櫃上的水杯和棉簽,唇邊微笑不由加深了些。
“‘天網’徹底完蛋了。你被官方認定死亡——當時王傑希最後一刻讓黃少天和于鋒混入法警中,周澤楷和江波濤替掉了陶軒的人,最後他們直接把你送來了袁柏清的醫院。所以,恭喜,喻大作家,你現在和我一樣是個死人了。”葉修說,只坐在那裏,兩手壓在膝蓋上——倒像是坐軍姿一樣。
喻文州看他一會兒,說:“過來些。”
“我早該想到。你是和蘇沐秋他們一起制定計劃的人,所以那個計劃裏的執行者一定是你自己。你太穩妥,交給任何一個人你都不肯放心,更不用說去犧牲別人”葉修說,不肯移動,“你知道嗎?在走廊上我看到你的時候,心髒險些停跳。”
“你知道嗎?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才重新感到心髒開始跳動。”喻文州說着,費力地朝着葉修伸出了手。
葉修不再猶豫,伸手緊緊地将喻文州那只因為受傷而微涼的手握進手裏:
“我是個混蛋。你也是,喻文州。”
“混蛋就混蛋吧。至少我們都活着。”喻文州說。
他說出“活着”兩個字一刻,忽然才真正感覺到陽光是溫暖的,天空是藍的,而這正是他多年以前所最喜愛的、故鄉的秋日。
葉修什麽也沒說,只是俯下身去親吻了他。
那是笨拙的、毫無章法的,和他們的年齡和過往全然不合的、就像新生孩童一樣的吻。然而喻文州也只懂得用同樣的笨拙去回應他。他們分別了那麽久,甚至隔着生與死的距離,卻從來沒真正将對方從心裏切下來過。如果真有人仔細去聆聽他們的陳詞,就一定能聽到底部回響着的另一個聲音。
那是他們彼此從未分離的證據。
“我們都活着。”最後,葉修在他耳邊确認着,“——休息一會兒吧。”
“陶軒不會突然帶兵沖進來?”
喻文州倦起來,仍是問着。
“他現在找不到我們。等你醒了,我們再和他玩捉迷藏。”葉修說着,又親了他額頭一下,“——睡吧。”
喻文州知道還有許多事需要考慮。即使天網消失了,一切還遠遠未到終結的時刻:帝國軍隊仍然占領着這個國家,陶軒的憲兵仍然像寄生蟲一樣盤根錯節不去,更不要提那些已經“消失”的人們,也許他們已經犧牲,但也許他們還在某個地方活着、等待着救援可是困倦就像一張毯子裹住了他,而葉修又正握着他的手。
只是睡一會兒。
他對自己說着,合上了眼睛。葉修沒有放開他的手,動作笨拙地幫他把被子向上拉了拉。
外面走廊上遠遠地傳來了些許喧鬧聲:“不是說喻隊該醒過來了麽你總不讓我進去是幾個意思啊喂我說——”但那人的同伴總算試圖勸阻了探病者破門而入的舉動,将一屋的陽光和安靜留給了屋中的兩人。
葉修看着喻文州的睡臉,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是少年的時候喻文州曾經因為闌尾炎住院。那時候他去探病,故意找些笑話給喻文州聽,就為了看少年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現在我的笑話可比那時候多得多啦。”他低聲說,兩手握起喻文州的手,“等你能笑起來也沒關系的時候,我再講給你聽。”
陽光透過窗棂,照亮了床頭櫃上的水杯和不知誰送來的一朵小花。淡紫的纖細花瓣在陽光下仿佛就要融化一樣,在報紙上的“天網崩潰”和“自由?”投下了一道半透明的影子。
秋天既要過去,漫長的冬日便要來臨。可那之後,便就是春天,和整個盛大的、果實飄香的夏日。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