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2.
如果沒有別人,臨死的人
也一定會察覺到我們在這裏完成的一切
是多麽不真實、多麽充滿虛僞,這裏沒有什麽
是可以有自我的。*
宴會照例總是熱鬧的。人造的水晶吊燈以燦爛的光芒虛飾着和平,大幅的玻璃窗外只有從昨晚下到現在的雨仍敲着窗扉,輕到已經無法引起一點兒雨聲。喻文州對面的那個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正在一本正經地引述異國的詩句:
“這不禁讓我想起那著名的引言。‘Il pleut doucement sur la ville’,多麽微妙,多麽難以言傳,多麽sentimental”
喻文州微笑着點頭,實質上,對方在說什麽他完全沒有在意。他知道在他們頭頂上有一只銀色的“眼”——沒有人去擡頭看,但每個人都知道它就在那裏——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的監控之下。
然而喻文州不知道其中的機制是什麽。沒有一個人知道。對于它的揣度是危險的,只有最無知的人才會在公開場合說出它的名字,妄言它的機理——曾經有過這樣的人,但是他們消失了,像一顆融化的冰塊,太陽出來後便連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生活還要繼續。
喻文州握住手中的杯子,讓玻璃的沁涼鎮壓住掌心的熱度。然後他擡起眼睛,準确地找到大廳另一邊的男人。
葉修換上了西裝看起來就挺人模人樣的。他本來長得不差,只是平日裏慵懶蓋過那套被訓練出來軍人風骨,便總讓人忽略過他本身去。這點,喻文州想着,倒是令他變得容易在人群裏消失了。
來之前他特地給葉修惡補了一番作為“編輯”應該關心的事和應該說的話。葉修聽得很認真,反倒是喻文州說着說着就走神起來了。他會想:這是葉修。
葉修在他面前。活生生的。
“文州?”
旁邊的女人叫着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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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他回過神來,一貫溫文有禮地致意,“我想,我得去稍微關照一下我的編輯。”
“我聽說他是跟從疏散過來的。”這引起了新的話題,“有不少北部的人來到這裏報紙上是怎麽說的?”
“‘帝國和聯邦的談判在進行。’”另一個人搖了搖頭。
“戰争。”黑眼鏡的詩人厭惡地念着這兩個字,“為什麽需要戰争?我不明白那些頑固的人們為什麽不願意擁抱我們的和平。”
“您說錯了,尊敬的詩人。”喻文州微笑着握緊手中的酒杯,“帝國沒有戰争。我們從不需要戰争。”
詩人的臉色忽然白了。他慌張地轉動着眼睛,不敢向上望一眼——但好在一切看起來還平安無事。
喻文州又寒暄幾句便離開這群人往葉修身邊走去。男人看起來相當如魚得水,此時正和一衆本地富商聊天。喻文州走近時候,聽他們正在讨論國家債券。
“當然,從投資回報率上來看,那是最好的投資項目。”其中最年輕的那個說,“而且,我們畢竟是帝國公民。”
“尤其是,調停結束之後”另一個抿了一口酒,“相信我們會得到帝國的回饋。”
銀色的“眼”似乎在他們頭上閃動着。葉修舉起杯子:“祝諸位財運亨通。”
衆人都笑笑,見了喻文州過來,寒暄幾句就散了。喻文州等人都走遠,才問:“開心嗎?”
“諸位都是很聰明的人啊。”葉修也抿了口酒,道。
喻文州心知肚明那些商人絕不會将錢水漂一樣虛擲在所謂“國家債券”裏,剛才說的那些話不過是虛應故事;但看了葉修的動作便挑了挑眉:“你幾時學會喝酒了?”
“這是糖水,別說出去。”葉修說着将杯子端過去,“你嘗嘗。”
喻文州一愣,葉修杯子已經舉過來。他先喝了一口,隔了三秒才反應過來滿口都是甜味:“你哪兒弄的?”
“有個朋友送我的特制糖漿,就為了裝樣兒。”葉修笑嘻嘻的,“有時候你得喝點兒酒,大家才願意和你說話。”
“編輯可真不好做啊。”喻文州意有所指。
“認識得人多,才約得到稿”葉修說着,又四處打量一下,“可惜你們這邊只有幾個酸文假醋的詩人,上不了雜志版面。怎麽樣,我們先回去?”
“後面是舞會。你真的不留下和美麗的女士跳舞?”
“跳舞?我一腳踩了人裙子,那就好看了。”葉修無謂聳聳肩。
喻文州知道這次露面任務大體已經完成,便帶了葉修一同向宴會主人辭別。主人是城裏百年世家樓家最小兒子,叫樓冠寧,也不管什麽大事,只是這樣場合一向都是他出面,喻文州和他也很熟。這時候見喻文州和葉修過來,樓冠寧便和正在談話的人道聲失禮走了過來。
“玩得可好?”
“十分開心,可惜還有稿子要趕,只得先告辭了。”
葉修點頭:“沒錯,我便是來催稿的。”
這笑話不太好笑,但是樓冠寧還是很應景地笑了幾聲。握手告別的時候,他似乎多握了葉修的手一會兒。
出去的時候雨仍在下。喻文州從包裏拿出了傘展開,對葉修說:“來吧。”
“雨不大,沒關系吧?”
“這可是秋天。”喻文州說,“你若是感冒到要去看醫生的地步就糟糕了。”
在灰色的天空下,葉修似乎在看着他。喻文州沒有注意——因為他只是自顧自往前走着。然後,一個身體便貼過來了——雨傘太小,他們只得緊緊擠在一起,還免不了濕掉半邊肩膀。可是,比起去擠那些帶着“眼”的有軌電車,兩人都寧可走幾步路。
雨中空無一人。懸鈴木的葉子被昨晚驟雨打了滿地,乍眼看去也将枯燥無味的柏油道鋪陳出幾分林間小道的意味。兩人走着,一時傘下只聽見腳步聲和大滴大滴從樹葉間落下下來的雨水聲音。
葉修沒想到喻文州會在這時候突然開口。
“以前,我有一個很喜歡的人。他去參加戰争,而我跟着所有人一起疏散到後方。我以為他總會活下來,戰争結束的那一天,我們就或許還能見面。”
喻文州的聲音平靜如同他話語中的“我”只是個純粹符號。他甚至沒有看葉修一眼。
“然後他死了——甚至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東西。我不是他的家人,不是他的伴侶,這關系是不可能被認可的。甚至他的死什麽也無法說明,這就是戰争,總會有人死去。然後我們成為了‘帝國公民’。我失去了他,這對我意味着什麽?我仍然活下來了。我仍然吃飯、睡覺、工作。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化。你明白嗎?這不是道歉的事情。”
真是狡猾。
葉修想,他們的肩膀明明貼得這麽近,近得就算隔了大衣他還能感覺到喻文州身體的些微熱量。然而喻文州卻明明白白用語言将自己切除開去。不是道歉的事情,就是再怎麽道歉也沒有用不,而是在三年前那個時候,就已經切斷了。
在他沒有辦法繼續這個聯系的時候。
在喻文州得到他的“死訊”的時候。
可是他們仍然在這裏,親密地共享着一把雨傘,肩膀挨着肩膀不留一絲空隙,仿佛只要一轉頭,就可以親吻,擁抱,做一切戀人可以做的事情,做一切可以越過這三年空白的事情。
葉修知道自己還在自私地期待什麽。
但是他卻将手插進口袋——那裏有一枚小而薄的芯片。
一個結局。
一個句點。
他深深吸進一口帶着深秋草木和雨水味道的空氣,輕輕地用指尖确認着芯片的輪廓。
“這樣就好。”
他最後說。
喻文州沒有看他。只有雨,溫柔地落在他們的傘面和肩頭上,似乎要将這一刻延伸到沒有盡頭一般。
兩人回到家的時候天剛蒙蒙黑。盧瀚文興沖沖跑過來問喻文州酒會好玩嗎?
“便是那個樣子。”喻文州說,“你年紀還小,以後能喝酒了你也要跟我去。”
“那我要裝成你的學生嗎?這樣人家一問我看了什麽書寫了什麽東西就穿幫了”盧瀚文苦着一張臉。
喻文州嘆了口氣:“小盧,你總不能光學槍法啊。雖然少天也許還蠻高興的”
葉修微笑着聽着他們兩人談話,然後悄無聲息地走進旁邊的屋子去找邱非。少年本來正在燈下看書,看見葉修進來就擡起頭:“怎樣?”
葉修聳聳肩,沒有回答他。他看着邱非的臉——這張臉還如此年輕,不過神态全然是大人的。他一瞬間想起自己在陶軒那裏第一次見到少年時候樣子:那過了多久?兩年?這就是男孩子,在他們長起來的時候,你幾乎能聽到骨骼拔高的聲音。
然後邱非皺起眉頭。
“——你要走了。”
他說,不是問句。
“你知道,我沒辦法在一個地方久待下去。”葉修說,“帝國從未真正相信我已死掉。”
“但是你要留下我在這裏。”邱非搖了搖頭,“你要去哪兒?”
葉修沒有回答,他張開手:“來,給你老師一個告別的擁抱。”
邱非渾身僵硬地被他抱了一下,倒是一多半兒出于害羞。之前葉修也有過離開他的時候,但是邱非感到這一次将會是完全不同的。男人沉默的拒斥讓他的心裏一陣抽緊。
你會回來嗎?我會再看到你嗎?
邱非想着,但是他最後問出來的卻是:“你和喻隊長辭行了嗎?”
葉修正轉了身,手搭在門把上。
“沒有。——別告訴他。”
葉修回到客廳裏才發現喻文州又回屋去寫稿。“作家”這個身份總比“編輯”來得費力。原來組織裏也試圖給他找過代筆,但喻文州拒絕了。他說沒關系,我可以寫。
葉修想他當然可以寫。在戰争還沒将所有人的生活撕裂得一塌糊塗之前,喻文州便走到哪兒都帶着書——他父親是大學裏文學院教授,從小将他養在書堆裏,以至葉修記憶中喻文州樣子總是和書分不開。
當然那時候他們也下棋。葉修意外地在這方面技術很好,他腦子轉得快,又極善于在對方棋型薄弱處活動,最好中盤殺人家大龍,基本下遍了半個城區不見對手的。直到有天喻文州見他無趣,把書一推,道:來吧。
從那以後他們便時常手談。和葉修落子極快不同,喻文州總要思考很長時間才慢悠悠落下一子,卻長在布局精當、滴水不漏。一次他被葉修屠了中間大龍,卻生生在邊路靠打劫做活,最後反勝了五目。
葉修總覺得如果不是喻文州下得太慢,怕是學下去,能成國手也未可知。喻文州就笑他,說你倒是給我安排好工作,你自己呢?
葉修家裏生意做得不小,他自己卻頂不耐煩天天和數字打交道。但真要說讓他學什麽,他也一時定不了主意。
喻文州說慢慢想,時間還長。
他坐在客廳沙發裏想着這些事——這比之前更是種難得奢侈。漫長的奔逃裏他不敢太想喻文州。盡管他會知道男人近況,盡管他會看見他的文字,他還是刻意地、讓自己的回憶繞過了他。
但最後他竟然還是來了這裏,允許自己見到他。這對喻文州是不是件好事?他想八成不是。可是沒辦法,這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得來找樓冠寧,又必須得叫喻文州帶他去。
好在喻文州看起來已經放下了。
葉修想着,模模糊糊在沙發上睡過去。這家裏比他待過的任何一棟安全屋都舒服,比任何一處庇護所都更能讓他放下警惕。這不好,——但反正他也要走了。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他耳邊說了什麽。有什麽溫溫熱熱的東西在他邊上,他下意識湊過去。
然後他聽見一聲輕笑。
然後他睡着了。
葉修後來也沒搞明白兩人是怎麽就慢慢發展成那樣關系,但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這世界上沒第二個人像他那麽了解喻文州,也沒有第二個人像喻文州那麽了解他。說起來他們甚至沒親吻過就開始試着做那件事,可偏偏一切也好像正常不過。
那天也是雨天。他又和家裏吵架,連雨傘都不及拿就跑到喻文州家,等對方來開門時候已經被雨水打得瑟瑟發抖。喻文州看見他,二話不說将他一路拉進浴室擰開熱水。
你就不會和你父親好好說說?
他那人多固執你也知道。他在熱水裏舒服得哼哼出聲。喻文州無奈搖搖頭,給他出去找毛巾衣物。
你們的固執根本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所以才沒法和平相處。
對方聲音從外面傳過來。葉修也多少知道這是實話,但仍禁不住反駁:才不一樣。
卻是喻文州又探頭進來:沒有幹淨睡衣了。
喂,你可把我衣服都泡了。
喻文州想一下:你裹着毛巾直接鑽進被子裏好了。
那時候還不到燒火爐時候,屋子裏似都被一場雨沁得陰冷陰冷。他裹了大毛巾一路沖出浴室跳到喻文州床上,禁不住牙齒打戰。喻文州就無奈搖搖頭,自己也脫了外衣上來伸手抱着他。
少年的身體總是那麽熱。他仍帶着熱水潮氣的身體緊緊貼在喻文州襯衫上——那襯衫明天顯然不能穿了;而喻文州的腿則壓着他的。誰也記不得是誰先開始親吻的,但事情總就是那樣了,他們一旦開始就沒收住。喻文州平時溫和可在床上堅持得很——又或許他真的看了太多禁毀小說?總之葉修最後是投降了,任由喻文州予取予求。
那一刻喻文州眼角染着紅,少年的面孔裏混合着痛苦和極樂,葉修最後一個清晰念頭,就是覺得他這一輩子也忘不掉喻文州這個表情。
然後他睜開眼睛,就真看見了喻文州。
“——醒了?”
男人說,帶着為歲月形塑得更深的溫和微笑。葉修一激靈才發現自己其實是躺在對方大腿上,身上還蓋着喻文州的大衣。
簡直是要了命了。
葉修想,稍稍轉動身體慶幸多日的疲憊總算沒讓他太激動——喻文州應該沒發現他正在做春夢,還是早就過了保質期的春夢。不過男人似乎正在看書——只有一只手放在他肩頭。
“我去屋裏睡。”他含含糊糊地說,準備爬起來。
“我還準備等你睡沉了就抱你回屋呢。”喻文州說,聽不出來是玩笑還是認真。
“可別。”葉修被吓精神了,“——好歹小孩子前面給我留點臉面。”
喻文州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将視線掉回書本上:“你就沒有什麽想跟我說的事情?”
“久別重逢甚是喜悅。——算嗎?”
“算。”喻文州說,“你不知道我多高興。”
葉修忽然心裏一跳。他坐起身來,将喻文州大衣折一下搭在沙發椅背上:“醒了醒了。”
喻文州仍看着書,表情裏可一點兒看不出來他說的高興還是什麽的。葉修莫名覺得有些慌,就像是剛剛殺了對方大龍,卻發現對方開始打劫做活他閉一下眼,道:“我去休息,你也早點睡。大作家也不該整天趕稿啊。”
“我就只剩下一篇要寫。”
“加油。”葉修說完就回了屋,躺到床上才覺得自己剛才姿态有點兒像落荒而逃。他甩甩頭,将手揣進兜裏捏着那芯片,強迫自己放空思緒,才落進無夢的睡眠裏去。
第二天一早,葉修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