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和華夙相識這麽久,容離心底明白,此鬼若是與旁人有仇,定是要報的。
可華夙卻不再多說,雙目低低垂着,興致缺缺。
容離琢磨不透她心底在想什麽,好似從汪洋中被撈起,渾身濕淋淋的,在豔日裏展露無疑——她的什麽事情,俱無隐瞞。
然而,華夙從何處來、經歷過什麽事,她卻……一無所知。
那青皮魚妖被包裹進帕子後便不再說話,也不掙紮,像裝起了死。
“什麽仇。”容離一顆心猛地蹿高,好似懸在了喉嚨下,像一根魚刺般卡着。
華夙淡漠的眼一掀,“想知道?”
容離就這麽巴巴地看着她,眼裏猶像沁了水,濕淋淋的。
華夙本是不想說的,又被她這模樣給蒙了心,“這仇說來還不小,得尋個時機報了。”
容離讷讷道:“究竟是什麽仇,莫非你落至如今這田地,還是那洞衡君所害?”
華夙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神色很是平靜,看着倒不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的。
容離覺得自己應當是猜對了,輕聲問:“對麽。”
她平日裏在旁人面前也沒少做小伏低,跟柳枝一樣柔柔弱弱,現下雖也細聲細氣,可一雙眼到底還是炯炯如如星,好似有了旁人撐腰,就敢胡作非為了一樣。
華夙睨了她一陣,索性道:“不錯,只是我并未想到,這洞衡君陷我入此境地,他竟……還消失了,這話聽起來還有些可笑。”
“他如何陷害你,是同旁人聯手将你打了?”容離有些訝異,心覺能将華夙拉至如此地步的,必不是等閑之輩。
華夙一嗤,“未打過,連他長什麽模樣我都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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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離皺眉,“你未見過他,又如何知道是他害的你?日後又該如何報仇,若是有幸見着,你還未必能認出他來。”
華夙淡聲道:“必是他。”
容離見她執意如此,心道自己一個凡人,也不該張口就勸,只好作罷。
她思來想去,不知丹璇與那洞衡君有何淵源,若丹璇不是洞衡君,那還能是誰?
“那丹璇……”容離小聲開口。
華夙垂目思索,“丹璇半魂轉生,那定還餘下半魂不知在何處,若是能找出來,想必就能知道你娘親是什麽身份了。”
“還能……找着?”容離一怔,本以為客棧那一回已是訣別,不曾想竟還能見?
華夙神色薄涼,皺着眉頭道:“她割下半魂轉生一事有些蹊跷,餘下半魂若也一道轉世,那還是好找的,若未投生,那找起來便不簡單了。”
容離杏眼微瞪,“若是另外半魂也轉生了,那該如何找?”
華夙語調平平,“先前即便蒼冥城和閻羅殿井水不犯河水,去問個投生之人卻并非難事,只是……我現下回不得蒼冥城,閻羅殿那群戴帽持笏的,也未必還會屈尊幫這個忙。”
容離心底剛湧上喜意,一下又被澆沒了。
華夙沉默了一陣,“無妨。”
過了一會,空青在門外道:“姑娘,藥熬好了。”
“拿進來。”容離揚聲。
空青端着藥碗進屋,雙目極為克制地轉了一下,悄悄打量起這屋子來。她方才在門外站了一會才叩門,就是怕撞見什麽不該撞的,果不其然,她剛擡手,便聽見自家姑娘似乎在屋裏說話。
進了屋,見姑娘身側無人,想來這屋裏……是有什麽她看不見的東西。
華夙留意到這婢女的神色,本還板着一張臉,忽地就翹起嘴角,格外冷淡地笑了起來,“你這婢女現下草木皆兵的,本以為膽子能有多大。”
容離心道,這膽子再大,也不過是個凡人,凡人怎敢和鬼神抗衡。
她擡手去接了空青手裏的藥碗,碗壁溫溫的,還有些濕,想來是在涼水裏泡了好一陣才端來的。
空青渾身僵着,不敢再肆意亂看,望着自家姑娘道:“回來時聽見府中的下人在竊竊私語,他們說起了容府。”
“說了什麽?”容離抿了一口湯藥,擡起頭問。
空青踟蹰了一陣,才皺着眉頭道:“說容家是因鬧了鬼才沒的,那鬼怕是還将姑娘奪舍了,現下官府在祁安四處搜尋姑娘的蹤跡,許是要尋到皇城來。”
容離眨了一下眼,“皇城乃是天子腳下,我若當真做了什麽,又怎敢躲到這地方來。”
“可……”空青欲言又止。
在祁安多年,容離沒少被編排,現下已是生不起氣,只覺得有些無奈。她神色未變,搖着頭輕笑了一聲,“這些話又不是沒聽過。”
空青抿着唇,不發一言。
“無妨。”容離杏眼一擡,眼波如水,“府上若要請什麽道士做法,那便請,還能将我當成妖鬼驅走不成?”
空青欲言又止,半晌才硬着頭皮說:“可姑娘身側,不是有一……”
華夙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區區凡間術法,也能驅得走我?”
容離柔聲說:“單家收留咱們已是仁盡義至,若是出了什麽事,咱們便尋個別的去處,總不能将單家拖累了。”
空青胸膛起伏,平日裏還算沉穩,現下卻焦急起來,“奴婢心疼姑娘,姑娘先前在容府時就未過上什麽順心的日子,現下來了皇城亦然。”
“再過段時日,苦不着你。”華夙淡聲道。
容離把荷包拿了出來,扯開束口拿出了幾個銅板,“聽聞皇城的糖人是桂花味兒的,我吃不得太甜膩的,你去嘗上一嘗,回來再同我說說,究竟是不是桂花味的。”
空青愣愣看着她掌心上躺着的幾枚銅錢,“我……”
“旁人說好吃我是不信的,你去替我嘗嘗。”容離眼眸一彎,眼梢下的小痣跟着一動。
空青這才接了銅錢,往腰帶裏一塞,“那我便去嘗嘗。”
容離颔首,看這丫頭出了門,才輕籲了一口氣,“還得用糖哄。”
華夙輕哼,不置一詞。
容離把荷包收了回去,眼一擡就迎上華夙那冷冰冰的目光,小聲道:“你也要吃?”
華夙別開頭,眼裏無甚波瀾,分明是不樂意了。
到傍晚的時候,小芙敲門道:“老爺和老夫人讓姑娘過去用飯。”聲音輕輕的,似怕驚擾自家姑娘。
容離在榻上小憩了一陣,聞聲睜開眼,“來了。”
小芙推開門,小心翼翼往裏望了一眼,踟蹰着道:“府上好似當真找來了道士。”
容離見過的道士還少麽,“白柳昨夜不是還被吓着了,正巧讓那道士來看看,若當真有什麽髒東西跟着咱們從祁安過來了,也好驅上一驅。”
白柳在小芙身後站着,聞言挺直了腰背,瞪着眼道:“我哪裏被吓着了。”
小芙鼻尖輕哼,也不挑破她。
容離輕聲道:“先去吃飯,也不知皇城的道士與祁安的道士,哪個更厲害。”
小芙還認真想了一陣,“應當是祁安,祁安先前還有道士在城郊鬥法,聽聞那鈴铛一搖,天就下雨了,看起來就好生厲害。”
華夙不鹹不淡道:“想來天本就要下雨,我看今兒這天陰沉沉的,似也要下雨。”
院子裏一口冷風刮了過來,夾着刀子一般,嗖嗖聲往衣襟袖口裏鑽,冷得刺骨。
小芙見自家姑娘連狐裘也沒披,忙不疊走進屋裏,把狐裘拿了出來,給姑娘披上了。
容離低頭系好了細繩,冷得臉有些白,一仰頭,果真發覺天似要下雨。
現下已至傍晚,這天再暗,也該是能看見霞色的,現下天上濃雲密布,将霞色也掩了去。
小芙見天色不對,又進屋裏拿了傘,“姑娘,咱們走吧。”
白柳忙不疊跟了上去,腳步很急,唯恐身後跟了什麽鬼。
那黑袍冷面的鬼正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邊,明明不稀罕這凡間的東西,卻偏偏閑不住手,經過梅花樹時,擡手往木枝上一碰,硬是把一朵将落未落的紅梅給彈開了。
白柳猛一回頭,倒呵了一口氣,“這花飄得可真遠。”
到了廳堂,小芙停下腳步,推門讓姑娘進了屋。
容離呼出一口白氣,提着裙邁了進去。
人很齊,說要去找道士的單家大姑娘垂着頭吃菜,未看她一眼。
林鵲身側空着,她招手道:“來姥姥這。”
容離走了過去,拉開椅子坐下了,“來遲了。”
林鵲用燙熱的毛巾擦了手,這才拿起木箸,“今兒上哪兒去了,這都城怕是走上三日都走不完,等明兒讓挽矜帶你走走。”
單挽矜擡起頭,“城裏還是流霜熟一些,她平日裏雖都在先生那學詩,可回回才學上一陣就跑了,一個姑娘家,也不知怎這麽喜歡在外邊玩兒。”
容離一聽,這才明了單流霜那小丫頭怎會那麽不待見她大姐。
華夙負着手站在邊上,不鹹不淡道:“怎就這麽喜歡說閑話。”
這凡間家長裏短的事,想來在蒼冥城裏可不多見。
單流霜握着木箸,皺眉道:“我何時不認真學了,你怎還睜着眼說起瞎話來了。”
單挽矜不慌不忙,“是先生同我說的。”
“先生何時這麽說過,先生前兩日還誇我了,你上輩子怕就是飯菜做得不好被人打死的,太會添油加醋了些。”單流霜長了一副靈動乖巧的模樣,可說起話來,委實刁鑽。
華夙聽樂了,“這丫頭嘴皮子可真厲害。”
單挽矜也不反駁,只是皺起眉頭,朝單金珩看了過去,“爹,小妹又不學好了。”
單金珩皺起眉,“流霜!”
單流霜登時閉嘴,憤憤握着木箸,往碗底戳了幾下,嘴翹得都快能挂木桶了。
容離小口吃着飯,她飯量小,稍微吃一點兒就飽了,舉手投足甚是矜持,一看便是大門大戶裏出來的。
“你就算不學你大姐,學學你表姐姐總行吧。”單金珩冷聲道。
流霜輕哼了一聲,扭頭看向容離,學着她坐直了腰背,伸手去夾了一筷子菜,頗為不滿地開口:“我學表姐也不學她,矯揉造作的,還很會暗箭傷人。”
華夙意味深長道:“這一看,單家大姑娘的道行還是淺了些。”
容離眼一瞪,合着這鬼是在說她更會裝模作樣呢。
林鵲見這兩姐妹又要吵起來,只好道:“吃飯便好好吃,有什麽話飯後再講。”
華夙跟了一句,“飯時吵嘴,也不怕噎死。”
容離雖是垂着眼,卻借餘光細細打量起單棟和單金珩。單金珩神色還算自然,可單棟好似在憂心什麽,時不時便朝她這兒看。
吃完飯,單挽矜和二公子單筠先行離席,流霜卻不走,留在後邊瞪着那兩人的背影,一邊把木箸往碗裏戳。
單棟用帕子擦了嘴,沉聲道:“離兒,姥爺有些話要同你說。”
容離并不意外,颔首道:“姥爺但講無妨。”
單棟望着她,沉默了一陣才慢聲開口:“容家的事,我們已有所耳聞。”
容離低着頭不說話。
單棟又道:“容府之事,官府定是要細查的,容家的镖局分布九州各地,免不了會傳至天子耳邊,這事若是追究起來,怕是有些麻煩。”
容離垂在身側手撚了撚衣角,“我問心無愧。”
得了她這麽一句話,單棟颔首:“你一個姑娘,饒是有天大的本事,又怎能讓容家落至如今這地步,只是這背後免不了有外人作梗,容長亭這數十年未少樹敵,我不信什麽鬧鬼一類的胡話,這容長亭怕是遭人暗算了,只是……”
容離聽得一愣,料不到單棟會這麽想。
單棟又道:“你雖到了皇城,卻免不了要被暗算你爹的人拿來當替罪的羊羔。”
容離心軟如水,姥爺分明是怕她被惡人利用了去。可惜了,哪來的什麽“遭人暗算”,容家的确是鬧鬼鬧沒的。
華夙擡手撘上她的肩,“你這姥爺挺會為你着想。”
容離心緒亂騰騰的,索性還是順了單棟的意,神色恹恹道:“可容府鬧鬼的事城中人盡皆知,我也親眼瞧見……”
林鵲慢聲道:“裝神弄鬼之事,也并非做不出來。”
容離抿着唇,孱弱中又透着幾分執拗。
單棟道:“這段時日少些出門,若是實在覺得悶,便把幕籬戴上了再出去。”
容離颔首,“都聽姥爺的。”
看她一副百依百順的樣子,單棟長嘆了一聲,“你若是心裏不舒坦了,便同你姥姥說,丹璇在時,心底有什麽憂慮俱不會說,走時……我們俱以為她是情願的,後來她到祁安,從皇城傳去的信從未有過回音,那時她大抵是在埋怨單家的。”
容離眼一擡,不想單家竟是傳過信的,想來那些信還未到丹璇手中,便被毀去了。
她攥着衣角,回想在丹璇的心結中所見……
丹璇明明是想回皇城的,只是,回不得。
她本不想提丹璇在容家所遭的事,單棟和林鵲年歲已高,怕是承不住吓。
華夙搭着容離的肩,彎腰在她耳畔道:“若是丹璇能将信傳出祁安,你覺得她會在信裏說些什麽?”
容離眼睫顫若蝶翼,“府內下人說單家從未來過信,娘也未能将信傳出祁安,容長亭不許她踏出房門半步,也容不得她同旁人相見。”
林鵲氣息一滞,過了一陣才急急喘起氣,“這話是誰說的?”
容離霧蒙蒙的眼一眨,“管家說的,他還道娘走前被囚在了暗室裏,容長亭傷了她的手,讓她不能再執筆,她剛生下我,便……咽氣了。”
林鵲身子一晃,暈了過去。
此事還是說了出來,随後幾人急急忙忙把林鵲送回了屋,只餘下單流霜瞪着眼大受震驚。
容離踏出門,瞧見天上飄下鵝毛細雨,便從小芙手裏把傘拿了過去。
小芙和白柳在門外站了一陣,兩人面面相觑着,俱不知廳堂裏發生了什麽事。
容離撐開傘,攏緊了狐裘的毛領:“下雨了,回去吧。”
單流霜緊緊跟在後邊,和兩個丫鬟走在一塊兒,一點兒主子的架子也不擺。
小芙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流霜姑娘可是有事兒?”
單流霜望着容離,小聲道:“容家待表姐姐不好?”
小芙不知該不該說,抿着嘴半晌沒吭聲。
白柳在邊上道:“不好,在祁安時,姑娘院子裏還擺着棺材,那些個夫人可都盼着她死。”
單流霜目瞪口呆,她在單家哪經受過這等事,至多和她大姐拌拌嘴。
容離聽見了,回頭道:“在說什麽?”
白柳驀地噤聲,擡手捂住了嘴巴,搖着頭不再開口。
單流霜跑上前去,挽住了容離的胳膊,“表姐姐,往後有我待你好,你便在單家不要走了。”
華夙冷哼了一聲,“拉拉扯扯的,小小年紀,不學好。”
單流霜又道:“日後單挽矜若是說你,我便嗆回去,這臭丫頭心可壞了,就是看不得姥姥和姥爺對旁人好。”
容離噙起笑,容長亭那樣的她都不怕,哪會怕這單家的大姑娘。她搖搖頭:“到底是一個屋檐下的,吵來吵去還會擾了姥爺姥姥,況且她也并不壞。”
若當真壞,就不光是吵嘴了。
單流霜努着嘴沒應聲。
走到院子門口,容離腳步一頓,把傘傾向了單流霜那側,“單府裏,可還有誰是伺候過我娘親的?”
單流霜想了想,“有個嬷嬷,我聽姥姥說,她跟了丹璇姑姑好一陣,可惜腿腳不好,不然當時就跟着姑姑去祁安了。”
容離颔首,“那嬷嬷在哪兒,我……能見上一見麽。”
單流霜詫異道:“有何不能見的,遲些我便帶嬷嬷過來。”
容離垂着眼道謝,單流霜摸摸頭,見她進了院子,轉身就走了。
進屋時,容離特地在門邊站了一陣,省得華夙進屋時又得不情不願地穿門穿牆,不想,那鬼卻在院子裏站着,眼緊緊盯着某一處,神色有些冷。
在看什麽?
容離将身子探出門,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屋檐下一個燈籠正曳動着,底下垂着的穗子莫名其妙地蜷了一下。
一縷鬼氣從穗子裏鑽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