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是鬼,故而在見光時全然不怕。
這妖長了一張青色的面皮,其色深淺不一,像極大片苔藓沾在臉上,隐約能看出一雙翻白的眼,和鲶魚一樣的嘴唇。
細看還真像一條綠皮魚,可哪的魚是能離得了水的,還在山間明目張膽走着,是不要命了?
容離一回頭就與這玩意打了個照面,渾身忍不住一顫,匆忙退遠了幾步,捂住心頭急急喘了一口氣。
華夙細直的五指正擰在這青皮妖的脖頸上,五指屈着,本不尖銳的指尖竟似要扣進其皮肉裏。
青皮妖驟然掙紮,被掐得氣息一急。他狂聚妖力,臉上身上蒼翠的綠漸漸褪去,變得斑駁破碎,好似苔藓被刨開,露出了些許常人該有的膚色。
這妖擡起顫巍巍的手,企圖将華夙的五指扒開,可尚未觸及,便被大力甩了出去,好似紙鳶般被風刮了老遠,轟隆一聲撞上了腐朽的棺椁。
那一瞬,青皮妖跟剝皮鬼似的,陡然換了一張皮。身上藓綠褪盡,原本綠豆般大小的眼眸驟然有了瞳仁,瞳仁與眼白分隔清晰,嘴鼻也變得與旁人無異。
這妖身上的衣裳濃綠欲滴,頭發算不得太長,亂騰騰的束着。
許是剛由魚化作人,他的頭發有些濕,亂得像是交纏在一起的海草,一绺一绺的撘在臉上,看面容還算清秀,這皮囊看着像是凡人十五、六歲的模樣,還帶着幾分青澀。
容離側過身,擡手攥住了華夙的黑袍,“這是妖?”
華夙颔首,“魚妖。”
容離一愣,“魚妖不該住在水裏麽,怎會是在山上,還在這……廟裏。”
華夙望向遠處那跌落在地的魚妖,眉頭一皺,狹長的眼便微微眯起,“那便要問它了。”
綠皮魚妖大張着嘴喘氣,這人身維持不得多久,面上竟浮現出幾片魚鱗,魚鱗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就跟鑲了玉石一般。他翻身伏在地上,氣息喘得很急,那聲音好似山間亂撞的風,呼呼響着。
在長了魚鱗後,他面頰兩側還冒出了魚鳍,就連袖中探出的手臂也變了模樣,十指間長出了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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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莫不是要死?”容離忙不疊道。
華夙食指一彈,一滴水珠便撞上了此妖的側頰,在其臉上迸濺開來,仿若破碎的琉璃珠。
頃刻間,綠皮魚妖氣息驟緩,魚鳍褪去,蹼也不見了,臉上雖還覆着零星鱗片,看着卻是個人樣了。
華夙擡手撘上了容離的肩,推着她往前去。
容離哪還退得了,直截被推着走至這綠皮魚妖身前。她屏息凝神,生怕這妖霍然起身,沖她一頓亂啃。
在凡間的話本裏,妖怪都是會吃人的,心腸壞得很。
“山下有水不去,卻偏要在這山上尋苦頭。”華夙眼睑一垂,淡聲道。
容離抿着唇沒說話,她這麽個凡人被夾在中間,委實為難。
綠皮魚妖緩緩側過頭,在看清華夙的模樣時愣了一下。他本想奮起回擊,脊背剛剛拱起,便瞧見華夙身側屯集起的鬼氣,他瞳仁驟縮,聲音一顫,“你……從何處來的?”
華夙語調平平,“你在問我?”
綠皮魚妖瞳仁微縮,分明是怕了。
華夙冷冷哂着,發辮上松散的發在風中起伏,漠然到甚是居高臨下,“你看我像是打哪兒來的。”
那綠皮魚妖陡然一顫,幹脆蜷起身,伏跪而下,“大人。”
容離已看明白,雖說這鬼功力未恢複完全,但姿态定要擺高,輕易不肯仰頭看人,才能唬得住別的妖鬼。
華夙心滿意足地點了一下頭,淡聲道:“說說,你在此處做什麽。”
綠皮妖這一聲“大人”雖是喊出去了,可俨然不想全盤托出,垂着頭道:“山間靜谧,便想着趁時辰未到,來此修煉一番。”
華夙撚了撚手指,不知何時沾上指尖的灰随即揚了出去。
容離皺着眉頭,暗暗打量起這破廟,這裏邊散亂地擺放着不少棺椁,也不知哪一副與丹璇有關聯。她又咳了兩聲,也不知是不是這綠皮魚妖在的緣故,她竟嗅到了一股魚腥味。
華夙冷淡地嗤了一聲,“你不大老實,不好好答也就罷了,還想暗動手腳?”
随後,容離恍然明白,何來的“不大老實”。
一股濃郁到近乎嗆鼻的魚腥味從四處漫了過來,她胃裏一陣翻騰,近乎喘不上氣,面色一陣紅一陣白,好似被淹在了水中,還有成千上百的魚将她圍困。
容離擡手捂着口鼻,可越是緊捂,越是難受。
她後心忽抵上了一只冰涼的手,那手往前一推,她登時在這這魚腥味中嗅到了一股清香。
好似白蘭,香而不膩。
抵在後背那柔夷般的手很快收回,容離終于喘順了氣,匆忙擡起泛紅的眼,朝四處張望。
沒有魚,她亦不是在海中。
青皮魚妖猛甩雙腿,魚擺尾般似要騰身而起,卻見華夙一個擡手,隔空将他給摁住了。
無形的威壓自天而降,黢黑鬼氣從華夙掌心釋出,陡然幻化成長索,朝那青皮魚妖縛了過去。
青皮魚妖被纏了個嚴實,跌在地上連腿都擺不得了。
華夙冷聲道:“怎麽,想跑?”
魚妖方才得了那一滴水珠才好上了些許,現下妖力一耗,面上又冒出了許多魚鱗,頰邊的魚鳍跟出芽一般冒了出來。
山間寂靜,本以為這魚妖會有幫手,不想只它一妖。
容離回想着林鵲昨夜所說,若真如她所言,當年在這廟裏停棺的人應當不少。
此時雖是凜冬,卻看得出上山的人不減,山上落着些許黃紙,應當是旁人扛棺上山時留下的。只是,那一行行腳印竟避開了這廟宇,再觀門檻邊上積着的塵土,分明……已許久未有人步入此地。
容離眼一眯,扶着膝慢騰騰傾着身,烏發和混在其中的朱縧垂下肩頭,“你是不是在守着廟門,不讓旁人進來一步?”
青皮魚妖陡然變了面色,“你一個凡人,若想活命,還是少說些話。”
“你洞溟潭魚仙混至如今這地步,不無道理。”華夙擡起手,眼冷漠低垂着,唇一張,往細長的五指上輕吹了一下。
纏在手指上的鬼氣陡然化作巨網,從那青皮魚妖頭上兜了下去,那烏黑的鬼氣一罩,底下的魚妖悄然消失。
容離愣住了,仔細一看,那妖哪是消失,分明是變作了一條猛擺尾巴的魚。
“它……會不會失了水就死了?”她讷讷道。
華夙輕嗤,“那你便太看不起他了。”
只見成網的鬼氣如雲煙化開,那綠皮魚妖還是只能在地上擺着尾。
“這便是此妖真身。”華夙手指一勾,地上的魚妖便被鬼氣托了起來。
容離左右看了看,幹脆将別在腰間的方帕拿起,猶豫着要不要将那魚包起來。
華夙手一伸,捏住帕子一角,轉而又朝那魚妖看去。她五指一攏,魚妖登時又變小了許多,原該有半個手臂那麽長,現下已不足一個巴掌大了。
帕子被華夙甩了出去,在半空展得平平整整的,随後将擺尾的魚裹了個嚴實。
容離是想把那魚包起來,可未想到,還能這麽裹。
華夙收了手,裹了魚的帕子被風卷到了她手裏,她掂了一下,頗為挑剔地說:“這麽小一只,也不知夠不夠垂珠塞牙縫。”
容離看向那鼓囊囊的帕子,帕子裏的魚還在掙,可方帕的邊角好似被粘牢了一般,分毫不見松散。她訝異道:“莫非我們要把這妖帶回去?”
“自然要帶。”華夙淡聲道。
容離悶聲:“可這魚若是與丹璇無甚牽連呢。”
“你還憐惜起它了?”華夙輕輕啧了一聲,“雖說我不喜凡間吃食,可魚要如何蒸如何炸才好吃,我卻是知道的。”
容離瞧見帕子裏的魚驀地不動了,就跟被吓傻了一樣。
華夙輕笑,把帕子收進了黑袍裏,走至一副棺椁前,手一揮便令棺蓋被推開。
裏邊塵煙揚起,躺着一具屍骸。
華夙并未多看,轉身踱至另一副棺椁前,又是一個揮手。
棺蓋隆隆聲推開,裏邊亦躺着一具穿着壽衣的白骨。
這破廟裏的棄棺似都不是空的,也不知怎的,就被棄在此處了,死後也未能入土為安,當真可憐,現下只餘森森白骨一具,魂已不知到哪兒去了。
容離跟在後邊,華夙每打開一副棺,她便探頭看上一眼。
棺椁這一物,與她也算得上是有緣,尋常人年歲大了,才會在家中添置棺椁,可她自出世起,便常常棺椁伴身,活像是把棺椁當床榻一般,離一日都不行。
華夙神情淡淡,不像旁人掀了別家的棺椁還唯恐冒犯了先人,她掀起便一勾手指令其合了回去,話都不多說一句。
容離知道她在找什麽,輕着聲道:“那副空棺,也許早已不在。”
華夙淡聲道:“再找找。”
容離面色本就不大好,現下抿着唇不說話,眼皮恹恹地耷着,有些擔憂冒犯了亡魂。
咚的一聲,華夙又開了一口棺,裏邊躺着一對母子屍。
華夙神色驟冷,擡手撘上了容離瘦弱的肩頭,把這緘口不言的丫頭推進了寺廟的主殿裏。
說是主殿,實則與側殿無甚區別,還是因這寺廟太小。
佛像下擺滿了棺椁,棺椁橫七豎八的放着,擺得滿滿當當。
華夙似乎無甚耐性了,掌心往上一翻,似是要托起什麽東西,随即數十口棺轟隆作響,一個個棺材蓋淩空而上,掀得到處俱是塵煙。
那數十個棺材蓋就那麽懸在半空,齊齊整整的。
華夙撘着容離的肩走上前,将棺椁一一查看,陡然找到了一口空棺。
棺椁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在這一擱,就算是放歪了,也不會有人想去給它擺正,這棺椁放進來時是什麽樣,怕是數十年後還是什麽樣,也無人會來偷屍。
容離看見那空棺時還愣了一下,腳步驀地一頓,把肩上那只冰涼的手拿了下來。她步子有點軟,走路跟在飄一樣,也顧不得髒不髒,晦氣亦或是不晦氣的,手扶在棺椁邊沿,将其餘未看的棺俱看了一遍。
那些棺椁裏俱躺着白骨,只有方才那一口空空如也。
容離氣息一急,免不了吸進些許塵煙,冷不防咳了個天昏地暗。她慌忙捏起袖口掩在了口鼻前,趔趄着朝華夙走了回去,身子虛,眸子卻精亮,“其餘都不是空的。”
華夙微微颔首,十指攀在了那空棺上,傾着身似要把臉湊到棺椁裏。
容離看得心驚膽戰,若是死人躺過的棺椁,就算是把刀架在她的脖頸上,她都不會傾身靠近一點。這些年,她沒少遭人嫌厭,她自個兒也知道,這陰間玩意兒是有多晦氣。
晦氣的東西多看一眼,都怕折壽。
可華夙當真傾身靠近,那黑沉沉的袍子還曳在了棺椁邊上。
容離心一急,伸手想把她那袍子給撈起來,手剛伸出去,便聽見華夙道:“冷木的氣味。”
探出的手驀地一頓,容離怔住,“冷木……是什麽木?”
華夙直起腰,“洞溟潭裏長着的杉木,杉木的樹皮下長着冰,冰上有數百圈同心環紋。”
容離記得這鬼先前提及的洞溟潭,如若她娘當真是在這空棺邊被抱回去的,豈不真與洞衡君有什麽牽連?
她輕聲道:“還有……這樣的木?”
華夙看了她一眼,把散至臉側的碎發撥到了耳後,提着黑袍便把腿……
邁進了棺椁裏。
這黑袍當真長,這一提,露出她穿在底下的一雙繡鞋。
墨色的綢緞,其上用銀線繡了些古怪的金文。
容離只看到一眼,華夙便松開了手,那絲滑如泉的黑綢又蓋了下去,把那雙鞋遮了個齊全。
“你……”容離傾身靠近,愣愣看着這鬼筆直地站進在棺椁中。
華夙垂着眼,默不作聲地站了一陣,似是頗為不滿,眉頭皺了起來。
容離甚覺疑惑:“你這是在做什麽。”
華夙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前。
容離陡然噤聲,眼睜睜看着這鬼躺了下去,她微微倒吸了一口氣,杏眼瞪得圓圓的。
沒想到這棺椁還挺……合身,不寬不窄,分外适合,想來這原該躺在棺椁裏的人與她身量相仿。
華夙躺在裏邊,緩緩閉起了眼。那狹長的眼一閉,平白少了幾分薄情和孤高。
她就這麽靜靜的,若非額上一點朱砂丹紅勝血,唇脂也抹得豔,便好似當真沒了生息。
雖說,鬼物本就不該有生息。
容離哪敢出聲,抿着唇細細喘氣,瞪直了眼往棺椁裏看。
華夙陡然睜眼,提着黑袍從棺椁裏出來,神色有些複雜。
容離好似頭一回在她面上看到如此神情,這鬼向來不把外物放在眼裏,又怎會露出過這樣困惑的神情。
“怎麽?”她捏住了華夙的袍子,輕聲問了一句。
華夙眉頭未展,細長的手指撘在棺沿上,極緩地抹了一道,“這怕是藏過什麽東西。”
“不是冷木麽。”容離讷讷道。
華夙屈起手指叩了兩下,“不單是冷木,還有別的什麽,有陣法遺落的痕跡,但年月已久。”
“看不出這是個什麽陣麽?”容離問。
華夙沒應聲,哪會承認她看不出這小小陣法,轉身就道:“出來太久,你該回單府了。”
這祖宗都這麽說了,容離只得颔首,“那便回去。”
出了寺廟,華夙停住腳步,往回看見容離恹恹地跟在她身後,甚是無精打采。
她手指一撚,等指腹上沾着的灰憑空消失,才探手朝容離的唇角點去。
容離擡起眼,已料想到這鬼想做什麽。
果不其然,那抵在她唇邊的手指往上一提,似是迫使她僵硬地翹起了嘴角。
容離将那根冰冷的手指握了個緊,“你說,丹璇會不會也是魚妖,那我……”
華夙唇角一揚,竟然笑了,“回去可別讓我瞧見你泡在水裏扮作魚,這細皮嫩肉的,也不怕被泡皺了。”
容離本還苦惱着,一聽這話,便想把畫祟拿出來,往這鬼臉上畫只王八。
華夙收回手,“你若當真是魚妖,就不該在婦人腹中誕世。”
“那要如何……”容離不解。
華夙道:“你知道魚是怎麽産子的麽。”
容離捏起袖口掩住了自己大半張臉,眼直直瞪着。
山下,空青靠在馬車上昏昏欲睡,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歪着。那被拴在樹上的馬旁若無人地啃起了地上的草,尾巴吝啬地甩上一下,好似也一樣困倦。
“空青。”容離走過去喚了一聲。
空青陡然驚醒,“姑娘,可是……事兒忙完了?”她也不知自家姑娘上山做什麽去了,思來想去,只能憋出這麽句話來。
容離颔首,提着裙進了車輿,“早些回去,晚了怕是要讓姥姥憂心。”
空青側過身,往自家姑娘身側看了好一陣,見姑娘好似和上山時無甚兩樣,這才應了一聲。
華夙坐至容離身邊,“她怕你沾了什麽髒東西下山。”
容離沒吭聲,朝這鬼睨了一眼。
空青解開了拴在樹上的缰繩,這才坐回去甩了馬鞭,策馬回了皇城。路上,她對自家姑娘獨自上山一事耿耿于懷,壓着聲道:“姑娘究竟上山做什麽,走得累不累,回去可要燒上一些熱水将腳泡一泡。”
這話說得夠拐彎抹角的。
容離輕聲道:“不必,上去找了座寺廟,拜上了一拜。”
空青哪是會信的,若當真只是進廟裏拜佛,又何須從三個丫頭裏選出她來。
回了單府,容離瞧見前廳的門關着,特地在門前頓了一下。她現下耳力好,輕易便聽見了屋裏有人在說話。
聽這聲音,應當是她那大舅單金珩,和姥爺單棟。
單金珩嘆了一聲,“碰見了從祁安回來的商隊,聽說了一些容府的事。”
單棟問:“怎麽?”
單金珩應當是猶豫了一陣,“容家似乎鬧了鬼,現下府邸已空得連……活人都不剩了。”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