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是蘿瑕麽。”容離心裏覺得是,卻還是問上了一句。
那養嬰本就已閉緊了嘴,聽見了這名字當即掙紮了起來,身子在這木籠擰作一團,全然不顧這木籠還在吞它的鬼氣,一股腦往籠骨上撞,身上一碰及籠骨,當即像是受了鞭擊,身上面上一道道丹紅的痕跡。
它雖在掙,卻一聲也沒吭,先前只是怕,如今怕得只想跑。
華夙回頭,“少提這晦氣名字。”
容離驀地屏息,心道這蘿瑕莫非也厲害到旁人一提她名字,她就能聽到了?可先前……不是提過麽。
哪知,華夙冷淡地呵了一聲,嘴裏吝啬地吐出兩個字音,“難聽。”
籠中養嬰擠得頭骨都走了樣,一雙瘦弱的手扒在籠骨上,想将這籠骨掰開,它一雙手鮮血淋漓,身下那蜷得不成樣子的人皮跟個毯子一樣。
華夙又籠了一下五指,那原已被籠骨勒得不成樣子的養嬰嘤咛出聲,哇哇大叫着。
這哭喊聲夾在狂風中,夜風咆哮不已,這養嬰的啼哭也響徹天際,分毫不退讓。
容離定定看着,雖未曾親身經受過這痛楚,可身子被折成這模樣,該是疼的。她好似從未見過華夙喊疼,就算上回她的手被那什麽舍利給灼得白骨盡露,卻也沒說過一句痛。
人本就有萬千相,死後化作的鬼自然也如此。
空青站在一旁,極力克制着氣息,好似一根繃緊的弦,餘光戰巍巍地留意着四處,只看到地上的鮮血越來越多,卻不知它是從何處流出來的。
方才姑娘畫了什麽她也未看清,亦不知半空中的墨色消失到何處了。她聽着容離自言自語般說了好一陣,若非經歷過昨夜之事,她定覺得姑娘是夢行症又犯了。
木籠随着華夙的手攏緊,一寸一寸地縮小,籠骨裏,養嬰身上的皮肉擠了出去,近乎要被壓成了一個肉團。
容離下意識想別開眼,正要轉開眸子的時候,忽瞧了個清楚,那養嬰被壓成一團,随後在木籠裏皮肉爆裂,鮮血從籠骨裏迸濺出來。
眼看着那血要濺到身上了,她驀地退了兩步,這一退還絆着了自己的腳,差點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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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夙伸出一根手指,那朝容離飛濺出去的血珠登時一頓,随後慢騰騰朝她的指尖游去。她食指一屈,把這血珠彈回了籠子裏。
原足足有一人高的木籠,頃刻間縮得比養鳥雀的籠子還要小,籠中養嬰已是血肉模糊,神魂驟然離體,好似一團躁急的黑霧,本欲撞出這籠,卻被硬生生壓得碎作了粉煙。
這麽個鬼魄,就這麽沒了。
容離嘴一張,這才微微吸了一口氣,擡手按住了暈沉沉的腦袋。
地上全是血,還有……零零星星的肉沫。
容離胃裏一陣翻滾,猛地轉過身,多看一眼便會忍不住想吐。
華夙呼出一縷鬼氣,朝地上那縮得不足拳頭大的木籠和血肉席卷而去,将其兜了個淨,只一眨眼,地上幹幹淨淨,連點痕跡也不剩。
站着不動的空青眨了眨眼,眼睜睜看着地上那一大灘的血跡憑空消失了,若非她現下還清醒着,定覺得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容離還背着身,哪知身後是什麽景象。
一只冰冷的手伸了過來,撥開她散在臉側的頭發。
華夙把她的頭發撩到了耳後,手一擡,輕落在她肩上,“幹淨了,還不敢看?”
容離這才慢騰騰轉身,朝那木籠原本所在的地方望去,果真瞧不見一點痕跡了。她這才喘了一口氣,虛弱無力開口:“它……就這麽沒了?”
“難不成我還要留它養眼?這等鬼物,吃了還髒喉傷胃。”華夙嫌厭地說了一句。
容離眨眨眼,只見華夙神色依舊平靜冷淡,好似做這些事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擰殺這麽一只養嬰,壓根掀不起她眼底的波瀾。
想來,華夙合該如此目空一切,她走至如今地位,絕不可能是吃素的。
“傻了?”華夙撚了撚手指,明明方才也未碰到飛濺而出的那一地血,卻好似被髒了手。
容離搖頭,她還是頭一回看見華夙下殺手,先前頂多瞧見她發絲淩亂,亦或是黑袍被撕出破洞,如此血淋淋的場面,她還是頭一回見。
“你未傻,可你那婢女怕是要傻了。”華夙輕嗤了一聲。
容離這才想起來,空青還在她身側站着,忙不疊轉頭看去,只見空青站着一動不動,好似神魂離體。
空青覺察自家姑娘投來目光,僵愣的眼轉了轉,如魚重回水下,猛喘了一大口氣,望着空空如也的泥地,顫聲道:“姑娘,方才那地上可是有血?”
“有。”容離允她跟來,本已不打算瞞她,索性點了頭。
空青讷讷道:“這血……現下是沒了麽。”
“不錯。”容離又輕着聲應和。
空青退了一步,兩腿發軟,“那血是從何處來的,姑娘你方才……在同誰說話?”
她問完只覺喉頭一緊,後頸在發涼。
華夙意味深長地看向容離,想知道這丫頭又要怎麽騙人。
容離抿了一下唇才道:“先前在容府時,我便時常撞鬼,你也該清楚。”
“可、可是被鬼纏住了?這鬼是賴着不走了麽。”空青話音一頓,啞聲道:“它現下還在麽。”
容離心知要循序漸進,若一來就下猛藥,指不定還真要把她的這三個丫頭給吓瘋了,餘光睨了華夙一眼,有氣無力地說:“她不常來,方才替我驅走了一只小鬼。”
“地上的血莫非是那小鬼的?”空青瞪着眼道,面色雖然蒼白,但算得上沉穩。
容離索性颔首,“是,她驅了那小鬼後,便也走了。”
空青松了一口氣,終于敢伸手捏住自家姑娘的袖口,緊張地四處看了一圈,匆忙道:“那咱們回吧,那鬼……看來是只好鬼。”
“好鬼”華夙本還氣定神閑地翹着嘴角,聽見這話,神色頓時變得有點古怪,她還是頭一回被稱作好鬼。
她沉默了一陣,看着那婢女挽着容離的胳膊,要把人往來路帶,才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你這婢女的膽子随主,倒也不怕被妖鬼惦記。”
容離稱她不在,自然還要如先前那般裝作看不見她的樣子,一句話未應便轉身走了回去,還吩咐道:“方才之事,可莫要告訴小芙和白柳,那倆丫頭俱是經不得吓的。”
空青點頭應聲,總覺得如芒在背,好似被什麽東西盯上了,可姑娘都說那只鬼已經走了,想來是她多慮……
容離輕着聲:“如今容府裏的婢女約莫都領了月錢走了,我現下帶着你們,可是付不出什麽月錢的,若你們有別處想去,盡管去,不必跟着我受苦。”
空青挽在她胳膊上的手一緊,“奴婢萬不會走。”
容離輕聲道:“你就不想回家裏看看,你似是祁安人,就這麽跟着我走了,日後想回去,許就不是那麽容易了,你可得想清楚了。”
“家中爹娘雖年歲已高,但尚還有一小我一歲的弟弟在,先前的月錢全都送回去了,細算,也足夠吃穿用度。”空青垂着眼。
容離颔首,“你想清楚了便好,跟在我身側,多少會擔驚受怕,何時後悔了,再回去也不無不可,只是路途遠上了一些。”
“多謝姑娘。”空青沉着聲,“奴婢……不怕。”
華夙走在邊上,黑袍曳着地,卻是連一點泥塵也未沾上,後背的發辮已長過腿根,夾在青絲中的縷縷銀發越發分明,似乎是多長了些許。
她負手前行,與其他的孤魂野鬼不同,她那氣定神閑的模樣,活像是來漫步林間的,還不鹹不淡地道:“也不知你是真好心,還是假好心。”
容離哪會應她,眼眨了一下,當作是聽見了。
回到馬車那處時,成堆的枯枝還在燒着,白柳不敢閉眼,時不時往火堆裏扔木枝。
遠處腳步聲簌簌,她猛地擡頭,心本已跳至嗓子眼了,在看見是自家姑娘和空青時,一顆心好似被斷了引繩,冷不丁又跌了回去。
小芙坐在地上,雙臂環在膝上,好似睡着了。
白柳見狀猛地站起,這起身的動靜不小,把懷裏的貓給摔了出去。
垂珠懵懵懂懂跌在地上,尖着嗓子嗚哇了一聲,差點就蹿出去了,可它前腿剛邁開,瞧見那大鬼走近,便不再敢動了,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小芙被吓醒了,睜開眼匆忙道:“你一驚一乍的,這是怎麽了?”
才剛問出聲,便看見自家姑娘從遠處走來,松了一口氣道:“不就是姑娘回來了,大驚小怪,把垂珠也給吓着了。”
垂珠哪是被白柳吓着的,明明是被那大鬼給吓得不敢動彈,原本背都拱起來了,做出一副要攻擊的姿态,只一瞬氣焰嗖一聲沒了,又戰巍巍縮成一團。
小芙彎腰把垂珠抱了起來,朝自家姑娘迎了過去,“姑娘方才去哪兒了呀。”
空青下意識朝容離看去,一時不知要如何開口。
容離弱着聲說:“方才是我聽錯了,沒有什麽古怪的聲音,白走了一趟。”
小芙長籲了一口氣,把姑娘往馬車上牽,“無事便好,姑娘早些睡,明兒路上一颠簸起來,可又得睡不着了。”
容離上了馬車,伸手把小芙懷裏的貓撈了過去,“那我歇了,明兒早些趕路。”
小芙放下竹簾,才剛松手,一股風刮了過來,把簾子給吹開了。她身側涼了一瞬,好似有什麽東西擦身而過,忙不疊憋住氣,惶惶不安地捏住垂簾一角,朝車輿裏看了一眼。
容離目不轉睛地坐着,身側是那冷面大鬼。
小芙只好又放下垂簾,小聲說:“姑娘快些睡吧。”
等小芙坐到了火堆邊上,華夙才好整以暇地回頭,“餘下這倆丫頭若知道你身側有鬼,指不定一溜煙全跑了。”平淡中隐約帶着幾分幸災樂禍。
“你莫要吓唬她們。”容離壓着嗓說。
“這可由不得我。”華夙淡淡道。
容離捏着畫祟,将這筆翻來覆去地把玩,“這筆可還有別的用處?”
華夙睨她,“想學?”
“想。”容離言簡意赅,眼前漆黑一片,這簾子一遮便近乎見不到光,雙眼卻依舊有神。
華夙輕嗤一聲,“時機一到,便會教你別的用法,這筆在你手中,可不能光會畫畫,筆是好筆,可若就這麽放着,和廢物無甚不同。”
容離随即又問:“何謂時機一到?”
“你再多撞些鬼。”華夙道。她剛說完,細細琢磨好像不太對,依着這丫頭的瘋勁,指不定會自顧自往鬼怪臉上撞,還要裝出一副被厲鬼纏身的樣子,讓她……
很是動容,不得不受了這狐貍的騙,未多想便出手相助了。
容離輕輕應了一聲,車輿外的火光雖還算明亮,可隔了個簾子,映進車輿裏的光變得尤為晦暗,就連近在眼前的鬼也看不清了。她只得微微眯起眼,好似眯着眼就能看清楚些,琢磨了一陣,又道:“今日來了養嬰,改日也不知會有什麽鬼跟來。”
“來什麽便殺什麽。”華夙不以為意,甚是平靜。
容離一愣,“你這樣,未免太過于……狂妄了。”她氣息幽微,聲音極小。
華夙端坐着,“給你撐腰還不好,莫非要我低聲下氣?他們也配。”
容離只好又道:“我一個凡人,被鬼怪生吞活剝絕非難事,蘿瑕只需派一只鬼來試探,便知我并非孤身一人,你又被瞧見進了容府,如此一來,我可謂是魚游釜中,岌岌可危。”
她稍作一頓,輕咳了兩聲,掩着唇說:“你功力又未恢複完全,若不,咱們還是小心着些?”
華夙皺起眉頭,不屑道:“我還未落魄到這等地步,還是你不信我能保你?”
“你現下功力恢複了幾成?”容離不答反問。
華夙靜靜看她,眸光晦暗不清。
容離縮了縮肩頸,“我知道你恢複了幾層功力又無甚用處,何必遮遮掩掩的,我還能害你不成?這畫祟在我手上,我頂多能在你臉上畫個……王八。”
說到後邊,她就跟要斷氣一樣,聲音又細又弱。
華夙險些聽不清楚,“畫個什麽?”
容離沒吭聲。
華夙本是該生氣的,卻只是冷冷淡淡地哂了一下,狹長的眼眯起,“你還想在我臉上畫什麽?”
容離抿着唇,沒有接話,裝作自己方才什麽也沒有說。
華夙哼了一聲,“當真是反了你了。”
聊了一夜,一人一鬼終是沒能談攏。
翌日天明,晨光熹微。
容離一睜眼便看見垂珠睜着雙碧眼在一瞬不瞬地看她,而身側不見鬼影,這看她的哪是什麽小貓,分明是占了它軀殼的鬼。
也不知華夙怎就心甘情願進去了,還冷着臉,作出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小芙把先前從容府帶出來的幹糧分了一分,又給容離倒了蜜水,等這梅菜餅吃完,才牽起了缰繩,讓磨磨蹭蹭的白柳快些上車。
白柳坐在車輿裏,守了整晚的夜,剛坐下便睡着了。馬車時不時碾到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震着,愣是沒能把她給晃醒。
容離望着一旁軟墊上伏着的貓,輕聲問:“你怎就進去了?”
華夙清冷的聲音落在她耳畔,“若再有鬼物追來,還能避上一避,省得把你這魚給殃及了。”
容離笑了,這鬼昨夜明明還很是嘴硬,今兒還不是乖乖進去了。
華夙冷呵了一聲,“不是什麽鬼都會像養嬰那麽莽撞,有些個腦子齊全的,會在暗處先打探一陣,進這貓軀殼也好,倒省了不少事。”
容離心下一哂,可不就是嘴硬。
她還未擡頭,便見眼前有一绺發垂了下來,一仰頭便看見穿了一身牡丹繡花綢裙的剝皮鬼正附在車輿頂上,這鬼此番眉目精致,雙眼卻甚是無神,乍一看也不知是不是在盯她。
當初被哄騙着收了這麽一只鬼,她現下卻覺得,不能好了……
駕車的小芙雖謹慎地盯着路上指路的木牌,卻閑不住嘴,“姑娘,去到了都城,萬一單家不讓咱們進門可怎麽辦?聽聞大夫人在世時,那一家人可從未來過信,也壓根不曾上門拜訪,這般冷漠無情,哪、哪像是會讓咱們進門的。”
“去看看便知,總不好再回祁安了。”容離道。
小芙皺起眉,一聽到祁安便想起那夜容府發生的事,心便好似跌至谷底,撈不上來了,悶聲道:“大夫人也是可憐,嫁到了容府,便不受娘家待見了。”
容離未應聲,這其中有許多事是這些丫頭不知道的,哪單單是不受待見能解釋清的,可她已不想說了。
小芙長嘆,“若是單家不讓咱們進門,咱們便住客棧去,可惜走時未多帶銀兩,賬房裏還有那麽多白銀,若是都帶上,許是還能在都城買下一處住所了。”
容離笑了一下,慢聲道:“那些金銀玉石,害了多少人,我哪裏能要。”
小芙一怔,不再說話。
伏在軟墊上的貓掀起眼皮,目光冰冷,“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車碌碌行了數個時辰,三個丫頭輪着駕馬,容離坐在車上,腰背疼得很,就連腿也好似快要打不直了。
這一路卻算得上是安然無事,在出了祁安後,缭繞的鬼氣頓時稀薄了許多,路上陰氣也不是那麽重了。
容離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腦仁混沌一片,身子格外不爽,面色白如缟素,靠在軟墊上連身都坐不正,身子燙了起來,約莫是病了。
她嗓子發幹,手無甚氣力地拿着水囊,喝了幾口蜜水也不見好,忽然盼起這荒郊野嶺的能有個客棧。
她眼皮子變得很重,近乎要睜不開,車輿外白柳忽地驚呼了一聲。
白柳驚訝道:“有個客棧!”
容離睜開眼,撩開簾子往外望,只見路邊果真立着間客棧,門口錦旆飄飄,其上歪歪扭扭地寫着個“酒”字。
伏在軟墊上休憩了許久的貓驀地睜開眼,碧眼瑩瑩地望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