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華夙沒應聲,只靜靜看了容離一陣,一時不知自己在盼什麽。
怕與不怕,差別不小,敬或不敬也是天壤之別。
夜深後,小芙才從外邊回來,鬼叩門般輕輕敲響了容離的房門,似是想讓姑娘知曉自己回來了,卻又怕把姑娘吵着。
容離向來睡得淺,聽見丁點聲音便會醒來,不等她起身,華夙便開口:“你那婢女回來了。”
捂在手上的袖爐早就涼了,容離未叫白柳和空青添炭,現下入手一片冰冷,只好将其放在了一邊。從錦被裏出來的時候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雖說屋下生着地龍,但還是冷。
容離把挂在帨架上的狐裘拿了下來,往身上一披便朝門邊走,打開門瞧見小芙凍着一張小臉站在屋外,可憐見的。
小芙愣了一瞬,沒料到姑娘竟這麽快就給她開了門,她往身後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進屋說。”容離側身,讓出了一條道來。
小芙搓搓手,忙不疊進了屋,心底惴惴不安,像極了做賊。
容離坐了下來,倒了一杯已經涼透的茶,輕輕抿了一口,輕聲問:“如何?”
小芙這才說:“找了個法師,不是祁安的,問起來時說是從別處來的,道是近段時日聽聞祁安不大太平,便跟着一塊兒來的,我找他算了一卦,覺得這法師是有點兒本事的。”
容離點了一下頭,琢磨着她的話,眼一擡,眸子裏映着燈臺微弱的光,“近段時日祁安不大太平?他聽誰說的。”
小芙搖頭,擡手摸了摸腦袋,小聲道:“這事兒我未追問。”
“罷了。”容離眼睫一顫,悄悄朝華夙睨去一眼,見那鬼正襟危坐着,好似未将群鬼齊聚祁安之事放在心上,應當早有了應對的法子,故而才一副閑然且淡漠的模樣。
小芙又道:“我将姑娘寫的信給了那道士,道士看了之後踟蹰了一陣,我便把碎銀全給他了,他得了碎銀便連連點頭答應,說姑娘讓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姑娘讓他往東,他絕不往西。”
容離輕輕笑了一下,柔聲道:“銀子當真是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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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芙眨眨眼,“那道士看相貌也是信得過的,我此前還找了幾位,全都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信不得,故而多耗了幾個時辰,現下才回來。”
“無妨,找到便好,我會尋個法子,讓他進府。”容離捏緊了狐裘,五指細如蔥白。
小芙想不明白:“可要尋個什麽借口讓他入府?”
“我自有打算。”容離放下瓷杯。
小芙未看信裏寫了什麽,故而也不知自家姑娘究竟想如何做,她暗暗打量起容離的神色,隐約覺得這事兒不簡單,壓着聲道:“姑娘這麽晚還不睡,莫不是在等我。”
容離搖搖頭,發絲輕晃,“睡不着。”
小芙想了想,“要燃上沉香麽。”
容離笑了一下,心裏想,那香若是點上,睡着的就是這丫頭自己了。她搖頭道:“不必點,我躺一會該是能睡着的,你去歇着,今兒四處奔波,也該乏了。”
小芙努了一下嘴,分明是不大想走,可她面上疲乏不掩,臉都給累青了。
“去歇着,有事我會喚空青白柳進來。”容離雙目一彎。
小芙這才躬身應了聲,轉身回下房去了。
門開開合合,風呼啦一聲灌進屋裏,差點兒把燈臺上的火苗給撲滅了,那火光将熄,被一只手掩了個正着,火光又慢騰騰燎高,恢複如常。
可壁上哪落有手的影子,那只掩在燈臺前的手似是無形。
華夙垂下手,側頭平靜地看向容離,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你想用什麽法子引容長亭尋道士做法?若他不找,你花去的銀兩豈不是打水漂了。”
容離未回床上,而是在木桌邊一動不動地坐着,她睡不着其實不無緣由。她眼一擡,眸光瑩潤,許是眸子裏映着的光在曳動的緣故,連帶着她的目光也似在游離,好似怯生生的,她道:“今兒是什麽日子。”
華夙擡眼,朱紅的唇一動,“蒼冥歷……”
她還未說完,便被容離打斷了。容離小聲道:“我還是陽間人,哪用得上什麽蒼冥歷。”
華夙對這凡間的日子是不大在意的,凡間百年,于妖鬼而言不過一彈指,凡人的壽命,也不過是妖鬼睡上一覺的功夫,太短了,太過微不足道。
容離同此鬼相處了一段時日,早猜到她應當是不知道,眼睫驀地一抖,徑自道:“宣鄞丁卯年,就是這一日。”
前世便是這一日,她知道了容長亭憋了十來年未說出口的隐秘之欲。
只是如今她重活一世,世事已有變化,也不知今夜容長亭還會不會來。
“你在怕?”華夙淡聲點破。
容離沒吭聲,一只手還攥在狐裘上,五指越發使勁,連骨節都泛了白。她當真是在怕,身子忍不住顫了一下,就連氣息也變得急促了起來,只得微微張着嘴喘氣。
華夙手搭上了她的肩頭,垂眼時看見她那蝶翅一樣的眼睫在抖,翕動着在她的心頭撲騰了一下。見多了這丫頭狐假虎威的模樣,她還頗覺意外。
華夙往她肩上拍了兩下,輕飄飄的,一股寒意透過這厚實的狐裘往她的骨子裏鑽。
容離猛地閉起眼,慢騰騰松開了攥在狐裘上的五指,後知後覺掌心全是汗。她雙目再睜開時,眼中膽怯少了幾分。
華夙站在她身後,“你怕容長亭?”她是不信的,她也不是沒見過容離将容長亭時算計的樣子,哪像是怕的。
容離點了一下頭,脖頸一僵,又搖了搖。她心底明白,這驚怕當是從前世帶來的,好似心頭上長了塊脫不去的疤,牢牢烙着,她此生本不應怕。
“你竟也知怕。”華夙輕輕嗤了一聲,不是揶揄嘲弄,帶着點兒驚詫。
容離剛得了竹筆時便敢獨自一人進淨隐寺,還和那青衫鬼蘿瑕打過照面,那時确實像不怕死的。
華夙剛想說什麽,冰冷的雙目倏然一擡,朝門扇看去,就連按在容離肩頭的手也沉了幾分。
肩上一重,容離愣愣仰頭,朝身後望去,卻見瞧見了華夙黑袍一角。
華夙面色不善,“他來做什麽。”她向來平淡的口氣裏竟帶上了丁點微不可察的輕蔑。
這輕蔑不叫人難堪,好似她本該如此。
容離不問也知道是誰來了,氣息陡然一滞,目光從華夙身上移開,眼珠子慢騰騰一轉,朝緊閉着的門頁望了過去。她屏息的那一瞬,心好像也不跳了,靜如止水。
門外映了個影子,個頭偏高,身形不算魁梧,頭上似乎還戴着發冠,是……
容長亭。
容離雙手撘在了桌上,十指緩緩攏起,落在門上的目光半寸沒移。
若是平常,容長亭就連靠近這扇門也再三思索,好似雙足上被拴了枷鎖一般,哪會像現下,連門都不敲,兀自推門走了進來。
門驀地打開,容長亭醉醺醺地站着,臉上通紅一片,也不知是不是因映上了紅燈籠的光,就連他的雙目也是赤紅一片,神情頹唐又悲憤。
自幼時起,容離在這府邸裏雖有諸多不易,但容長亭向來疼她,饒是一句重話也不會沖她說,還關懷備至的,唯恐一個神情便将她給吓着了。
容離的目光原本一動不動停在門上,在門被推開的那一瞬,卻驀地落在了容長亭身上。
華夙沒說話,神情既冰冷,又不滿。
推門的容家老爺橫沖直撞般闖了進來,身上全是酒氣,即便隔得遠,卻還是将容離熏着了。
容離捏着袖口擡起手,掩在了口鼻前,眉心皺着,她本意是不想關上這門的,可蘭院裏除了她,還住着三夫人和四夫人,若是鬧出點什麽動靜,還不好掩飾。
她遮着口鼻,見容長亭踏進了門檻,定定坐了一會才欲要站起身。
肩上撘着華夙的手,她才剛離開鼓凳,又被按了下去。
容離本就無甚氣力,被一只手給壓得只能在鼓凳上幹坐着,站都站不起。
華夙擡起垂在身側的手,驀地一揮,黑袍登時如水墨般揚至半空,一道黑霧如破堤的浪朝敞開的門直撲而去,近乎要觸在門上時,陡然化作了一雙手,把門合了起來。
凝成雙臂的鬼氣陡然消散,如水中化開的墨滴。
門嘭一聲合上,容長亭卻未察覺,連頭也沒有回。他晃了一下,手扶在了門上,腰略微一彎,似想就地坐下。比起平日裏,他如今的樣子算得上狼狽,不但衣裳亂了,連發冠也是歪的。
容離被華夙按着,坐得動也不動,可即便是華夙松開手,她也不會想去扶起容長亭。
容長亭直勾勾看她,他以往的目光十分克制,哪會像今日這般。
“你是不是早知道他會來。”華夙緩緩傾身向前,似想看清容離的神色一般,前胸近乎要抵在了容離的後背上。
容離坐得直,耳畔落着那陰陰冷冷的氣息,悄悄倒吸了一口氣,落在容長亭臉上的目光動了動,餘光悄無聲息地瞥至華夙。她微微颔首,說了一聲:“是。”
華夙撘在她肩上的手微微屈起,像是叩着桌案一樣,輕敲了幾下。
容離知曉,這鬼想事情時貫來如此,此時……也不知在打什麽主意。
“你知道他會醉酒,還知道他今夜此時會來。”華夙聲音薄涼。
容離這回不吭聲了,她總不能直白承認,她之所以知曉這一切,是因她已經死過一回。
“你怎麽知道的?”華夙俯着身,那冷清卓絕的臉近在咫尺。
“猜的。”容離輕着聲,像貓兒在哼。
華夙不知是信還是不信,直起腰又朝容長亭看去,手一擡,便施出了一縷鬼氣,把這近要坐在地上的老爺托了起來。
容長亭醉得厲害,雙腿已軟得快支不起身,故而被托起時,身子還是歪的。他一雙眼要睜不睜,忽然喊出了一個名字:“丹璇。”
丹璇,這名字在府裏已十數載無人提及,不是不能提,而是無人敢提。
大夫人誕下一女時,身側只一産婆,聽聞在孩兒啼哭的那一瞬,她擡起的手猛地垂落,兩眼睜着,卻已是無神。
誰不知容長亭有多珍愛這位夫人,在旁人口中,兩人是幼時便相識了,結了娃娃親,後來丹璇嫁進了容府,兩人可謂是不羨鴛鴦。
這些事,全是容離在旁人口中聽說的,究竟是不是如此,她無從得知,只知在大夫人離世後,容長亭一蹶不振,後來府中才多了幾位夫人。
被鬼氣托起後,容長亭搖搖晃晃地走近,雙掌撐在了桌上,又低低地喚了一聲:“丹璇。”
“我不是。”容離驀地開口。
哪知,容長亭竟似是瘋了一般,雙目赤紅,咬牙切齒道:“你明明就是!”
容離掌心滿是冷汗,她垂着眼,看起來頗為乖巧,輕聲道:“我不是。”
容長亭猛地又步近一步,想牽上容離的手,沒想到托身的鬼氣驟然消散,他雙腿一軟,咚一聲倒在地上,他卻好似不知痛,猛地伸手,想去抓容離掩在裙下的腳踝。
他手剛探出,五指被一股看不見的氣勁捏了個正着。
華夙勾了一下手指,纏在容長亭手上的鬼氣驟然攏起。
随即,容長亭的五指各自被掰向一邊,五根手指擰麻花一般,近乎要被擰斷。
華夙面上無甚表情,好似腳邊的凡人比之蝼蟻還不如。
容離緩緩把雙腿往後收了點兒,低着頭看跌在地上的容府老爺。
容長亭的五指嘎吱作響,他本想痛吟出聲,不料聲音已抵至舌根了,卻怎麽也喊不出口,好像被人捂了嘴。
華夙手一揚,纏在他手指上的鬼氣頓時又化開。
容長亭的手抖個不停,五指好像廢了一樣,緊接着也能吭聲了,低低地啊啊叫喚了幾聲。
“我未傷及他骨頭。”華夙淡聲道。
容離沒說話,思緒已經亂作一團,前世光顧着怕,只得知這隐晦一角,已是令她寸步難行。她微張的嘴在輕喘了一口氣後,目光複雜地問:“你怎會覺得我是丹璇,是因我和娘模樣長得像,還是因我和她一樣孱弱?”
容長亭伏在地上,手已不能再探出半寸,五指顫個不停,他醉了酒,神志迷迷糊糊的,雙目卻赤紅如同暴怒,啞聲道:“丹璇,你如今的模樣只有三分像從前,不過倒是和以前一樣乖,不會忤逆我。”
容離驟然覺得,旁人口中的恩愛夫妻,許是假的。
容長亭又道:“我知道你定是舍不得我,才轉世回來,我已等了你十來年,如今府裏的這些夫人,俱比不上你順從聽話。”
“丹璇誕下一女便死了。”容離氣息驟急。
“丹璇沒有死,她為我誕下一女,魂也投生回來了,你就是她!”容長亭咬緊了牙關。
容離心覺這人當真是瘋了,她額上一滴冷汗沿着側頰滑落,下颌上驀地抵上了一根冰冷的手指,将那下滑的汗給抵住了。
華夙一撚手指,沾在指腹的汗滴登時蒸騰成煙,消失得一幹二淨。
容離垂着眼看伏在地上的男人,忽覺頭暈,掩在口鼻上的手緩緩擡起,往頭上一捂,搖頭道:“可丹璇死後,你便又娶了四房夫人,你若覺得我便是她,又何必如此。”
她話音一頓,眸光微暗,“不,你是娶了那四房夫人後,才覺得我是丹璇,是何人同你說的?”
華夙垂頭看她,本還擔心這丫頭會被吓得口不能言,現下一看,仍是能說會道的,狐貍便是狐貍,即便是怕,那點兒狡詐的心腸仍是直不了半分。
地上,容長亭撐起手肘,往前爬出了數寸,紅着眼道:“丹璇,我想要你。”
容離迷蒙地想着,前世……
前世她用一個花瓶把容長亭砸暈了,後來容長亭修養了一段時日,未再敢來見她,緊接着便傳出在篷州的四弟遇害,容長亭便連夜趕了過去,直至她死也沒有回來。
華夙面色森冷,揚手又揮出了一縷鬼氣。
容長亭渾身如被拆筋卸骨,痛不欲生。
容離覆上華夙撘在她肩上的五指,将那涼飕飕的手拿了開。她蹲至容長亭跟前,氣息急促地問:“你說,是誰告訴你,我就是丹璇的?”
容長亭目眦欲裂,“姒昭一語道破,我亦覺得如此。”
容離緩緩站起身,怎麽也沒想到,将一切算計成這樣的,竟是四夫人姒昭。這一舉,既毀了她和容長亭,又能将三夫人逼瘋,可姒昭卻是為了什麽?
她前世死得不明不白,今生總算是弄清楚了一些。
容離極淡地笑了一下,低頭道:“看來你十分信這鬼神之事。”
華夙靜靜看了許久,淡聲道:“何必同他多費口舌。”
“你當我是丹璇,”容離輕輕笑着,“既然如此,我便告訴你,你可知三房為何胎不穩,那是因朱氏鬼魂作祟,明兒尋上一個道士,去竹院好好做一場法事。”
她話音方落,容長亭雙眼一閉,竟然痛暈了過去。
華夙收回了鬼氣,淡聲道:“讓剝皮鬼把他送走,渾身酒氣,臭得很。”
容離渾身洩力,退了一步跌坐在凳子上,擡手捂着頭半晌沒說話,另一只手無甚力氣地朝剝皮鬼招了招。
剝皮鬼歪着身走了過來,模樣還是一如既往的寒碜。
“把他送回去,切莫被旁人看見。”容離虛弱道。
剝皮鬼把容長亭往肩上一扛,本是想穿門而出的,不料容長亭的腦袋往門上撞了個正着。這鬼愣了一下,這才學着打開門步了出去。
門還開着,寒風把屋裏暖意都給卷走了,那熏臭的酒氣登時也淡了許多。
容離迎着風斂了雙目,緩緩吐出一口氣。
華夙在她身後淡聲道:“容府再大,也不過是在凡間,不必驚慌。”
作者有話要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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