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撞破的門搖搖欲墜,門外幾個婢女錯愕看着。
小芙回過神,猛地退了好幾步,捂着胸口說不出話,連瞳仁都僵住了。
“死人了,死人了——”從姒昭那跑來幫着撞門的婢女大叫出聲,雙膝軟得跌倒在地,兩條腿胡亂瞪着,想爬離這柴房。
方才繞去屋後的婢女跑了回來,往柴房裏看了一眼,猛地屏住了氣息,回過頭怵怵道:“屋子後面……沒有人,窗是關着的。”
只空青還算冷靜,大冷天的,她後背滿是冷汗,渾身拔涼一片,硬生生将眸光從玉琢身上撕了下來,眼一轉就朝柴房裏側的窗看去,只見那窗是合上的,可牆上卻有個泥印,好似……
好似是被什麽人無意踩到,蹭上去的。
那扇窗開得很高,幾乎就在屋瓦底下,足印落在窗下不到半尺之處,尋常人怎麽可能踩得到,更何況,屋裏根本沒有梯/子。
也不能是玉琢踩上去的,除非她原想用繩子攀出去,可若是她能出去,又何必自缢?
空青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快将她放下來。”
遠處幾個護院戰戰兢兢跑來,一人将被掀翻的高凳扶起,踩上之後發覺竟還夠不着,于是又來了個人踩上他的肩頭,這才艱難地割斷了栓在橫梁上的繩索。
繩索驟斷,懸空的婢女驀地跌落,落地時咚的一聲,把站在旁邊的人吓了一跳。
空青退了半步,打了個寒戰道:“她……可還有氣?”
護院将手指橫在玉琢的人中,又探了她脖頸的脈搏,猛一收手,搖頭道:“人沒了。”
空青發涼的手搓了搓衣料,回頭對小芙道:“你回屋去,別讓大姑娘出來看見,切莫讓她被吓着。”
小芙渾身氣力被抽空,甚是茫然,一聽空青這麽說便連連點頭,轉身找自家姑娘去了。
姒昭和蒙芫接連從屋裏出來,兩人神情俱是驚愕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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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昭皺眉說道:“怎麽回事,柴房裏怎麽了?”
“柴房裏的丫頭死了?”蒙芫看向方才大喊的婢女。
那婢女吓得哭了出來,“回禀夫人,玉琢死了。”
小芙推門進屋,只見自家姑娘細眉緊皺,一副擔憂的模樣,連忙道:“姑娘還是莫要出去了,玉琢她、她……”她一時竟不知要怎麽說。
容離輕聲道:“我方才聽見了有人說,柴房裏的婢女……死了?”這受驚的神情當真無可挑剔,就連細瘦的手指也跟着在抖。
“我未釋出神識一探,不必問我。”華夙淡聲道。
容離自然清楚她不該倚賴一只視人命如蝼蟻的鬼,這鬼許還帶了傷。她垂着的眼驀地轉了一下,問道:“她是怎麽死的?”
小芙心知此事瞞不住,只好說:“她被一根麻繩拴在了橫梁上,我們推門進去時,她、她雙眼瞪得老大,一張臉發紫。”
容離站起身,把被華夙吓得動也不敢動的貓放在了桌上,“外邊的霧散了麽?”
“未散盡。”小芙道。
容離微微颔首,回頭朝華夙看去,“我想去看看。”
“姑娘還是莫要看了,萬一、萬一又撞鬼了可如何是好。”小芙眼眶紅通通的,又要哭了。
容離搖頭:“不怕,我又沒做過虧心事。”
小芙攔不住她,只好苦着臉跟着出了屋。
華夙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過是個凡人被害死了,與她無甚幹系。她見容離回頭看貓,只好不情不願開口:“你去,貓我暫且替你看着。”
其實她也無需盯着這貓看,她只需站在邊上,那小黑貓就不敢動了。
柴房外,兩位夫人遠遠站着,離那扇被踹壞的門隔了十萬八千裏遠,好似怕沾了晦氣。
“去将此事禀報老爺。”姒昭捏着帕子,明明這大霧天也嗅不見什麽氣味,離柴房也足夠遠,還是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一個婢女應聲,匆匆跑了出去。
還在柴房裏站着的幾個護院雖然害怕,但心覺不解,他們連将這繩索割斷都這麽難,也不知這婢女是怎麽吊上去的,光踩這凳子根本夠不着,難不成還跳了起來?
空青站在屋外,雙手緊攥着,未回頭當着二位夫人的面道出心中懷疑。
此時容離走了過去,遠遠便瞧見了倒在地上的女屍,仰頭時看見了那懸在橫梁上的一截被割斷的麻繩。
風刮進屋裏,斷了麻繩在懸梁下曳動着。
容離面色本就蒼白,如今眸光顫顫,人一動不動站着,像被吓出了魂。
小芙擔憂地看她,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道:“方才過去的時候,我和空青聽見了柴房裏響起簌簌聲,玉琢好似被勒得哼了好幾下,我們撞門時,屋裏的窗不知怎的響了一下,撞開門後,發覺玉琢已經……已經這樣了。”
容離微微颔首,仍是定定看着柴房,見小芙要擡手捂住她的眼,連忙抓住了小芙的手腕。
小芙跺腳道:“姑娘莫要看了!”
容離捏着她的腕骨,五指一松,安撫般在她的手背輕拍了兩聲。她的唇角暗暗揚了一下,雙眼微微一眯,驀地看見了玉琢的魂。
玉琢的亡魂又灰又淡,好像一抹煙,正在自個兒的屍首邊上站着。她魂魄的脖頸上也留了一圈淤痕,雙目雖未在瞪,可眼珠子似要掉出眼眶一般。
容離看着她,也不怕此鬼忽然擡頭,就這麽一瞬不瞬地盯。
玉琢似有所感應,還真的擡了頭,在望向屋外時,卻最先看向了三夫人蒙芫,神情怨毒悲戚。她眼眸一轉,冷不丁同大姑娘對視上了。
容離并未移開目光,大大方方地看她。
玉琢一愣,随後才發覺,大姑娘竟然、竟然能看見她!她試探般飄出了屋門,懸在了三夫人面前,可三夫人卻并未瞧她一眼。她一個擡手,本想将三夫人的心掏出來,可手敢靠近,卻被一股勁猛地推開。
好似一記響鐘在她的天靈蓋上猛敲,她神魂俱顫,周身痛不能忍。
玉琢不信邪,她如今都已是鬼了,還怕活人不成?她又伸手去抓,沒想到身似飛絮般被震了老遠。
她這單薄的魂如被撕裂,疼痛不已,險些化煙消散。
那三夫人身上,怕是有什麽東西。
“不看了。”容離側過身,虛虛開口,她已清楚玉琢是被誰害死的了,只是不知蒙芫身上帶了什麽,不光二夫人,連玉琢也碰不得她。
小芙扶着她道:“姑娘咱們回屋,老爺一會就來了。”
容離轉身,漫不經心地掃了玉琢的鬼魂一眼,“走吧。”
玉琢驚慌地爬起身,跟在容離背後進了屋,哪知一進屋就瞧見了個渾身裹着黑綢的……
她說不清那是人還是鬼,她從未聽聞大姑娘屋裏有別的人,可若說是鬼,此鬼卻又與她大有不同。
小芙合上門,惴惴不安道:“自搬來這蘭院後,總沒好事。”
“在竹院時又有過什麽好事?”容離輕嘆,“你去屋外守着,我想一個人靜靜。”
“可、可是……”小芙猶豫。
“若是有事,我定會叫你。”容離又道。
小芙只好又出了門,在門外往柴房那邊打量,過了一陣才覺得不太對頭,尋常人若是害怕,恨不得找個人陪着自己,怎她家大姑娘不大一樣?
屋裏那剛化鬼的婢女動彈不得,周身好似遭了一股無形之力的壓迫,像是有個巨網籠在她的天靈蓋上,還将她周身氣力給汲去了,心底冷不丁湧上按捺不住的畏怯。
她動了動唇,連話都說不出口,喉嚨好像被扼緊了,那窒息之感又兜頭落下。
華夙看也不看她,卻暗暗釋出威壓,将她震懾。
容離不緊不慢地坐了下來,擡手一把攬住了桌上那只小黑貓。貓兒一頭拱進她的懷裏,尾巴朝着華夙,細細弱弱地哼出聲。
她撫着貓,将它炸起的毛給摁了下去,“你知道是誰害了你麽。”
勒在玉琢喉頭的力道一松,雖說懸在頭上的威壓未散,但她勉強能開口說話了,她啞聲咳着,怵怵道:“你為何能看見我,你當真被鬼……纏身了?”
“纏”這一字相當微妙,華夙不愛聽。
華夙原本是側着身的,聞言朝玉琢轉了過去,蒙面的黑綢未解,只一雙狹長淩厲的眼露着。她眼中神情淡淡,有着睥睨蒼生的冷漠,很是孤高。
玉琢瞳仁驟縮,她成鬼後便是飄着的,雙腳及不了地,此鬼卻結結實實碰到了地,除了這黑袍,模樣與常人無異,像人卻又不像人,似鬼又不知究竟是不是鬼。
華夙坐了下來,絲毫未将她放在眼裏。
玉琢朝屋裏掃了一眼,才發覺牆角還站了個古怪的東西,那玩意周身素白,骨架好似斜的,面上五官歪扭古怪,跟紙紮一樣。她正要收回眸光的時候,恍覺那“紙紮”的眼轉了一下。
“那是剝皮鬼。”容離輕聲道,“我為何看得見你?自然是因為我被你害得跌下水,本該一命嗚呼,幸而撿回了一條命,如今半步陰陽,已是半人半鬼。”
玉琢連忙伏身叩頭,“是三夫人要害你,她、她……”
“她要挾你?”容離低頭看她。
玉琢沒說話,還在叩頭。
“她收買了你。”容離改口又道。
華夙好整以暇地看着這丫頭逗鬼,覺得她越發像只狐貍了,将狐假虎威演繹得有聲有色。
玉琢磕頭道:“我對不住大姑娘,我對不住大姑娘,奴婢家中有病重的老父,奴婢請不起大夫,三夫人便給了奴婢一些好處,奴婢也是走投無路了啊。”
“你覺得三娘是你的恩人,故而三娘讓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容離眼裏哪有怒火,雙目澄淨得恰似一汪水,她輕笑道:“你可知你此般模樣像什麽嗎。”
玉琢沒吭聲。
“狗仗人勢。”容離輕飄飄說着,一字一頓的,話音拉得老長。
華夙掩在黑綢下的唇角驀地一揚,屈起食指在桌上叩了叩,心道好一個狗仗人勢,與狐假虎威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奴婢瞎了眼,跟錯了主子,哪知我明明已做到這份上,她竟還派人将我吊到了橫梁上,一人推開屋瓦下的窗□□跑了,還有一人出門後重新落鎖,讓我扮作自缢。”玉琢哭了出來,擡手抹臉時才發覺自己流的竟是血淚。
容離若有所思,又問:“你先前跟在蒙芫身邊有多久了。”
玉琢愣了一瞬,掰着手指道:“回姑娘,有五個年頭了。”她如今即便是成了鬼,還是會審時度勢的,一看便知大姑娘和那黑袍鬼物關系絕非一般,此鬼得罪不得,她自然也不敢頂撞大姑娘。
她都已經被人害成了鬼魂,總不能最後還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容離問:“你可知二夫人是怎麽走的?”
“不知。”玉琢話音一頓,怕她不信,又道:“不敢對姑娘有半分欺瞞!”
容離皺起眉,“蒙芫同府裏管賬的有何關系?”
玉琢垂着眼,她不知管賬先生被押到了官府一事,愣了一陣,如實道:“只知三夫人私下見過那先生幾回。”
容離摸着貓,眼波如水,只一瞟便令人心起秋波,“那你可知道那年三夫人為容府求卦,卦象道容府需舉家祭奠大夫人一事?”
“知道。”玉琢的額頭仍貼在地上。
“她去的是哪一座寺廟?”容離緩緩傾身,朝她逼近。
玉琢忙不疊開口:“是化烏山上的秋壽廟!”
“秋壽廟?”容離未去過此廟,卻依稀聽聞化烏山下的江常常犯澇,一犯澇,橋便會被淹,沒個十天半月的,洪澇不會退去,故而山上的寺廟香火并不旺盛,上山的人極少。
“你還知道什麽?”容離問。
“她常去秋壽廟,除此之外,別的都不知道了。”玉琢低聲道,“可惜我近不得蒙芫的身,否則定、定取了她性命!”
容離搖頭:“無妨,她上一次是何時去的秋壽廟?”
“蒙芫每回出府,身側只跟了那個貼身丫頭,奴婢并不知曉。”玉琢道。
“看來那貼身丫頭,知道的多得去了。”容離直起了腰,說得嗓子有些啞了,輕咳了起來。
華夙擡起手,細白的五指從黑袍下探了出來,食指一勾,桌上的瓷壺和杯子兀自動了起來,好似有一雙手在扶着,那瓷壺淩空而起,壺口一傾,往杯中倒出了水。
玉琢聽見水聲,暗暗擡頭,只一眼便吓得魂都顫了。
容離眨了一下眼,她與這華夙認識了有好幾日,可她還從未見過華夙如此浪費鬼力的樣子。
水徐徐淌出,未等杯中水漫出,便正了壺身,落回了桌上。
“喝水。”華夙淡聲道。
容離一只手按着貓,擡起另一只手去舉杯,将杯沿抵在唇上時,一雙眼悄悄打量起華夙。
華夙驀地站起身,立在了玉琢面前,近到令玉琢能覺察到她身上的寒意。
玉琢緩緩擡起頭,怕得周身發抖,“大人,我知道的都已說出來了。”
華夙眼神寡淡,黑袍一抖,一條漆黑的長鏈叮一聲及地。
那鎖鏈比女子手臂粗,黑沉沉的,上邊似有什麽陳舊的刻痕,但叫人看不清。
玉琢聞聲低頭,雖不知這是何物,可心跳如雷。
華夙不緊不慢地挽起了黑袍,掩在底下的衣袂頓時露出了一角,她的手恰好握住了此索一端,那五指纖細如蔥,握在長索上時,骨節和青筋略顯分明,瘦而有力。
鎖鏈被甩動,铿一聲撼地而起,另一端恰若靈蛇,朝玉琢困縛而去。
玉琢被捆了個嚴嚴實實,連掙紮都掙不得,那不知何處來的氣勁壓在她的頭頂,令她動彈不得,這……
便是大鬼嗎。
捆牢後,長索驀地匿了形。
華夙放下了挽起的黑綢,綢布又将她的衣袂和手遮得完完全全。
玉琢試探般動了動肩和手,沒想到那捆在她身上的鎖鏈當真不見了,“這是……”
“此乃縛靈索,可令你身上鬼氣消匿,但也縛住了你的雙足,省得給我招惹是非。”華夙抖了一下黑袍,坐回去後閉上了眼。
玉琢認命,磕頭道:“多謝大人賜索。”
容離又抿了一口水,“将你懸上橫梁那二人是何相貌,你可記得清楚?”
“記得,可都是生面孔,只知長相,不知是哪個院子裏的。”玉琢應聲。
“記清楚了。”容離輕聲道,“去給我找出來。”
玉琢攥緊十指,“此仇我定要報回去!”
“聒噪,出去吧。”華夙連眼神都不願施予這婢女。
玉琢匆忙站起身,垂着頭從牆上一穿而過,就這麽穿到了屋外。
容離方才還咄咄逼人,這婢女一走,登時又柔和了下來,“我以為你會把她吞了。”
“你還需用她,我吞她作甚,況且吞她也無甚用處。”華夙淡聲道。
容離輕聲:“你縛住她,可是想防她?”
“這麽個容易背主的玩意,若将城中其他鬼物招惹來,那還得了。”華夙冷冷嗤了一聲。
容離揣摩,她果然還是怕別的鬼找過來,能避則避,仍舊鬼力不支。
過了一陣,容長亭果真來了,在柴房裏心跳如雷地說:“自缢?”
“怕是畏罪自盡。”蒙芫垂着眼說。
容長亭走進屋中,仰頭看向懸梁上被割斷的麻繩,看不出個究竟。
空青站在邊上,想開口提牆上的痕跡,但卻不願當着這兩位夫人的面。
小芙在容離的屋外站着,焦急地跺腳,心道怎麽無人發現牆上的泥痕?
“她如何将麻繩抛得上去,就這麽個凳子,踩上去如何夠得着?”容長亭皺眉。
“她若當真想死,絞盡腦汁也會想出法子來,老爺何必糾結,就當是換了個法子懲了她犯下的錯事。”蒙芫眸光游離,又道:“屋中晦氣,老爺還是快些出來,令人找個地兒将她埋了。”
容長亭走了出來,擺手到:“帶去高眠嶺埋了。”
兩個護院走過去,用草席将地上的屍首裹起,一齊擡了出去。
容長亭嘆了一聲,朝容離那屋看了一眼,踟蹰了許久還是走了過去。
小芙連忙福身,“老爺。”
容長亭擡手叩門,“你怎讓大姑娘獨自一人在屋中?”
容離聞聲輕笑,站起身去開門。在碰及門頁的那一瞬,她面上笑意頓時斂下,變臉變得甚快。
她踏出門檻,轉身又合上門,未讓外邊的霧鑽進屋裏,頂着寒風道:“有些心悶,不知玉琢是不是因我才……”
“此事既已發生,莫要勞心費神。”容長亭看着她道。
容離點點頭,小聲道:“離兒想去廟裏求個平安。”
“我令人同你一道,想去哪個寺廟?”容長亭随即開口。
容離眼一擡,睨着三夫人慢聲說:“秋壽廟。”
屋中,華夙聽得一清二楚,冷淡一哂,“居心叵測。”
她倒想看看,若她一直不出手相助,這丫頭能把容府裏這一群人算計到什麽地步。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