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虛實
匣子。他躺在匣子裏。
周圍黑漆,血糊在眼睛上幹涸了。胳膊全麻,閃着細碎的光,紮滿碎玻璃,感受不到疼痛。
他倒在逼仄的空間裏,滿身是血。沒有空氣。
他也不需要呼吸。
……
方沉踉跄一下站起來,傷口愈合速度比他想得還要快。
謝穎緩慢搖頭,手不知該放在哪裏。不應該是這樣,方沉不應該用這種方式想起來。她好像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人,目光裏摻雜着不忍和其他更複雜的東西,緩緩往後退一步。
她看向方沉的手腕,那裏還扭曲着一條縫,它們在愈合,像一只醜陋的眼,從睜開到閉上,一不留神又會破開肌膚,鮮血淋漓。
“如果事情不是你所猜的那樣,你會死的。”
“可是我猜對了。”方沉的那只胳膊在腿側搖晃,另一只手捏着脖頸扭動兩下,擡起頭看謝穎,“……而且我早就死了。”
瘋子。
謝穎無可避免地想到聶時,在方沉面前乖順地像條狗的男人,這麽形容多少有點侮辱人的意思,可是……他只認方沉一個主人。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只是合作夥伴,是任務是目标,是要殺死的東西和要留命的玩意。
謝穎以為方沉和聶時是截然相反的,至少表面看起來是,可現在看來這兩個人真的很相似。
都是瘋子,都不要命,偏執刻進骨子裏。
“我們壓根逃不出去。”方沉說,語氣裏劃過一絲茫然,頭往一邊歪,“已死之人還能逃到哪裏去?”
“很公平不是嗎?”謝穎看向窗外,紅月挂在高空,枝條将其割裂成兩半,“生前犯下罪過,死後加倍償還。”她忽然笑起來,紅唇咧開露出潔白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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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要回到罪責伊始受到懲罰——經歷他們所犯下的罪。
“人間“為此而存在。
“可是方沉你不一樣,你和他們都不一樣。”謝穎又說,“從你睜開眼的那一刻,你就帶着原罪。”她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伸着,隔空撫過方沉的臉頰。
方沉腦子空白一瞬,像才接受到訊息,瞳孔緊縮,“你說什麽?”
謝穎停頓一下,将手指比在自己唇中央,眼睛有意瞥向窗臺的那只貓。
四樓。方沉看到灰蒙蒙的天,翻滾的暗雲,那只貓穩穩站在臺上,沖他軟糯糯叫喚一聲。
它是怎麽跳上來的?
謝穎:“你遲早會知道。”
“我也會因罪而死嗎?”方沉問,很奇怪,他的身體在顫抖,言語中并無恐懼之意,“永遠死去?”
謝穎翹起唇角,笑着,妩媚動人,并沒有直接回答方沉的問題而是說:“那些人再次死去留下的污濁之物會化作惡念,剩下的一部分則進入輪回。而你,方沉你不可以再死了。”
“為什麽?”
謝穎呵笑一聲,似乎方沉在明知故問,“方沉你問了我這麽多問題,我也想問你一些。”貓叫了一聲,極其細弱。謝穎問:“你剛剛為什麽敲張瑞和王慧雯的門?”
方沉半張了張嘴巴竟不知如何作答,他只是想确認一下他們有沒有睡着。
貓叫又響起來了,層層疊疊,一波接着一波。
“喬然給了你提示,你卻沒有和任何人說。”謝穎說着,“範瑩瑩死的那一晚,”她忽然提到一個死人,“是她拉着你出去的,可你為什麽跟着她出去呢?你明明可以攔住她……”
謝穎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那貓忽然拉長聲音,像叫春,纏綿着,膩歪而惡心。
方沉轉頭,貓對着謝穎渾身的毛都炸起來,尖銳的牙齒露在外面,像示威也像在……警告。
“方沉,很多事情都是你發現的,也是你揭開的。”謝穎朝方沉走過來,“你有想過這是為什麽嗎?”她走到一半停下,将那把沾血的匕首拿起來,拿着刀尖,刀柄沖着方沉。
方沉猶豫一下接過去,再次擡頭,月光下女人的臉略顯蒼白卻依舊好看得過分,指甲圓潤染着紅,是指甲油的顏色也是血的顏色,方沉的血。
“好了,我不會再說了。”謝穎沖着方沉說話,方沉卻覺得這句話不是對自己說的。
那綿密的叫聲一頓,很快消失了。
方沉想再一次去看,眼珠已經轉過去頭剛轉到一半,被謝穎叫住了。
“別看,一只破貓有什麽好看的。”謝穎眼瞥向地板上的那灘血跡,它們沒有消失,也不會消失,“你最好想想一會兒見到聶時怎麽和他交代,他看到你這樣一定會抓狂。”她想到什麽,啃了下指甲,眼底閃過一絲不明顯的恐懼,“他可比你還瘋……是怪物。”
“他今晚會來嗎?”方沉瑟縮一下,記憶還停留在聶時那句“你要丢下我嗎”,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聶時。
謝穎望向窗邊,那裏空無一物,再往遠看是凄冷的山巒,也是昏沉的顏色。貓消失了,讓人懷疑是否來過。
“他不信我。”謝穎手指一劃,将手撐在下巴上,摩挲着光潔的臉蛋,心裏盤算着什麽,“他不放心我就肯定會來。”
方沉忽然感到累,陣陣疲憊席卷而來,幾乎要站立不住。手上的血液已經幹涸了,和汗液一塊黏在手上。他應該崩潰,大哭或者大叫,宣洩恐懼與憤怒。可他什麽也沒做,目光移致四周,在漆黑空蕩的走廊裏游走,那雙淺色的瞳仁裏存在更多的是空洞。
有黑色的藤條從腳底鑽上,攀着他的雙腿,拴住他兩臂,在脖頸一圈圈纏繞,勒得他不能呼吸,最終将他的眼睛罩住,不容他看見。
死亡那麽熱切的歡迎他。他唯有接受。
他會和那些人一樣接受最終的懲罰,留下污濁化為惡念,随後死去。
這一次會是永遠的消失。
而在此之前,他要等。
“最後一個問題。”方沉幾乎不抱任何希望地問,“聶時……到底是怎麽死的?”他問過不止一次,從未得到确切的回答。
謝穎:“等你記起全部自然就會想起聶時的死。”
這一次也是一樣。
他再一次問,換了一種方式:“他是因我而死?”
謝穎笑了,“如果你非要這麽想也不是不可以,他的死的确與你有關。”
方沉抿住嘴巴,他怕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
僵持了一會兒,見謝穎沒有要走的意思,方沉坐下了,地板冰涼,他靠着牆漫無目的地往遠處看。
謝穎胳膊支在窗臺上,時不時擺弄自己的頭發。
“之前你說你是警察……”方沉猶豫一下,“是騙人的嗎?”
“沒有。”謝穎手指劃過窗沿,“我生前的确當過一陣警察。”她的眼眸閃動,似乎真的在回憶,但很快她轉頭看方沉,“那麽好奇寶寶,你還有什麽想問的,趁它不在,最好一氣都問完。”
方沉靜默片刻,他想問的問題有太多了,現在卻不想開口說話,覺得喉嚨疼痛眼睛幹澀,說一句話都能要他死。
他沒去好奇那個“它”是誰,順其自然地把這個疑點忽略過去。
謝穎呼出一口氣,“你很困嗎?”
“……還好。”他為什麽在這裏跟最終要帶走他靈魂的人平靜說話呢,這一刻他沒有絲毫懼怕,女人輕緩的說話方式甚至讓他感覺舒服,困意更緊地纏繞住他。
謝穎:“困就睡吧,之後還有事情等着你。”
方沉在半夢半醒間聽見謝穎說話,強撐開眼皮僅看到窗邊那抹豔紅色的輪廓。
謝穎:“畢竟……這已經是最後了。”
女人的話音剛落,方沉的眼睛就完全閉上了,畏縮在牆角,環抱着自己,嘴角微微勾着,一抹平和的笑,讓他看上去更像個缺少安全感的孩子。
謝穎只看過去一眼就移開了,背脊發涼。
……
他蜷縮在匣子裏,溫暖燥熱。
意識已經清醒,眼睛卻睜不開。
他聽到雨聲,噼啪打在窗戶上。他渾身滾燙,指尖卻很冷,有雨水,清清涼涼打在眼皮。
他快要醒了。
有人在叫他。
“方沉……”
聲音很熟悉。
“方沉……”
一定是他認識的人。
“方沉。”
是誰?
他會睜開眼,他會看到雨天,看到落雨的玻璃,看到擺在腿上的百合花,會發現自己沒有死,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
他馬上就要醒來了。
“方沉。”
方沉醒過來,被微亮的天刺得馬上閉眼。
一切都結束了嗎?
視野裏多出一道人影,方沉擡起頭,倚靠着冰冷的牆壁,往左右看去。長廊沒有盡頭依舊幽深可怖,天邊嵌着灰白色,如同掉色的老舊照片,從山的那一邊延伸到眼底。
夢醒不過來。
他分不清虛實。
方沉輕輕念出站在眼前的人的名字。
“聶時。”
作者有話要說: 慫慫一點也不慫(つ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