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莫玉笙第一次直面戰場殘酷的環境。
她視滿是血色,所見之處都是士兵們扭曲猙獰的五官,四處噴濺而出的血水,亂飛的斷肢以及堆積成山的屍體。
這畫面太過沖擊了,莫玉笙瞳孔放大,她身子不自覺顫抖着,心裏生了驚懼。
這就是戰場,也是萬人的墳場。
她驚得不想動,身體卻不受自己控制的,只能跟随着崔思道移動,見證他不斷拼殺的骁勇英武。
崔思道越戰越勇,他手中長.槍染血,紅纓也浸泡了血跡,如同暴飲鮮血的兇器,讓人見而生懼。
他人也如同他手裏的長.槍,容色極冷,殺人極穩。
莫玉笙心神震蕩的瞧着眼前的場景,不知道過了多久,敵軍終于有了敗跡。
崔思道視力過人,他一眼就看到前方頭戴長翎的北漠人,好似要帶兵後退。
那人頭上的長翎,一看就是他們北漠帶兵的将領,崔思道根本不可能放他逃脫。
他立即翻身上馬,催馬踩踏沖鋒,提.槍厮殺盡阻攔在他身前的敵軍,然後在射.程之內,崔思道将自己手腕上的箭.弩,對準了前方的北漠将領,将箭穩穩的射了過去。
與此同時,莫玉笙神情驚恐看向了崔思道的後背和身前。
分別有兩支箭,直直朝他的後背和身前而去,帶着疾風呼嘯,帶着兇險的鋒芒。
崔思道似有所覺,他快速避開了身後射向心口的箭,但身前那一支箭,他卻避無可避!
莫玉笙臉色發白,她緊緊盯着那支箭,她身子驚恐的發顫,卻拼盡全力擺脫了一直控制她的力量,奮不顧身的朝崔思道身前撲去!
她浮在半空中,伸出雙手擁住崔思道,想要護住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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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一支箭,竟穿透了她虛無的身體,又直直的釘進了崔思道的肩膀,并深.入穿透了他的骨肉,帶着鮮紅的血液湧了出來。
因崔思道身着玄甲,他渾身早已浴血,以致于周圍的人,根本分不清楚他身上的血,到底是他的還是敵人的。
莫玉笙只能顫抖着伸出手來,去摸崔思道随意挂在腰上的荷包,去找裏面裝着止血散。
可她的手穿過了荷包,她發現自己根本觸碰不到實物。
莫玉笙因此急得掉淚:“怎麽辦,我碰不到荷包,也取不到藥。”
她會一些醫術,見到身邊的兵将因戰受重傷而無能為力,見到師兄受傷,她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卻什麽都做不了。
莫玉笙心裏充滿了挫敗感,偏偏此時她還控制不住自己,又被一股巨大又玄妙的拉力牽扯。
莫玉笙感覺自己飛快飄到了半空中後,她突然快速向前移動,然後撞在了崔思道的玄甲之上。
好像他的玄甲,成了她的附着物。
這場景和經歷有些熟悉,莫玉笙依稀産生了自己好像要離開這裏的感覺。可她擔心崔思道的傷勢,并不情願離開。
莫玉笙不甘心,她用力掙紮着,雙眼看向師兄的方向。
她卻只看到,師兄根本不顧身前的箭,他身上有箭,卻不動聲色的策馬飛躍向前。
萬夫不能阻他,兇惡的敵軍也只能倒在他手裏。
等到了可控範圍內,崔思道的槍.尖終于挑起了,前方北漠大将的人頭。
他朝混戰的雙方高高舉起北漠将領的頭顱。
頭顱滴下的血,順着他白皙如玉的面部緩緩向下流動。
那紅色刺眼,白色也刺眼,他就如同一尊,将弑殺看得尋常無比的玉面修羅。
崔思道唇瓣開合,他冷聲喊道:“北漠敵首已死,北漠不足為懼,降者不殺!”
他聲音冷淡而高揚,分明不帶一絲喜怒的情緒,卻讓人聽到時腦子立時清醒,反應過來崔思道話裏的意思。
于是大肅将士熱血沸騰,大叫着:“北漠敵首已死!投降不殺!”
北漠人已然節節敗退,好些人以及丢盔棄甲。
莫玉笙已無法關注着戰況,她最後一眼只看到崔思道因失血,而顯得蒼白的唇。
“當——當——”肅穆綿長的鐘聲突然被人撞響,驚得樹枝上的鳥雀揮翅四散。
莫玉笙心跳極快,她立時睜開了眼睛,用力喘着氣,卻只看到房頂上的梁木上,雕琢着簡單寫意慈和的菩薩,以及面帶笑意卻滿是禪韻的彌勒佛。
她腦海中閃過的卻是屍山血海裏,師兄他高舉一顆頭顱,那頭顱上流下的血沾到了他的臉,以及想到他肩膀上的箭。
莫玉笙開始恐慌起來,她知道自己的夢境有一些玄異。這種玄異,能讓她通過觸物而穿過空間的阻攔,見到師兄身上正在發生的事。
莫玉笙下意識相信,她剛剛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
莫玉笙心裏卻覺得奇怪。
因為上輩子師兄分明是大勝而歸,半點也沒受傷。
她還聽人說師兄一路打到了北漠王庭,令北漠元氣大衰,此後再也不敢南下,殺戮劫掠邊地的百姓。
莫玉笙算算時間,發現師兄差不多是距離現在是一個月回來的。
那時剛到三月,再過不久她就向師兄表明心意了,可是後來她被拒絕了。
因此她格外清楚的記得,師兄在她面前,好像也沒露出什麽他受過傷的痕跡。
難道是因為她死而複生,所以連這件事也發生了變化?
莫玉笙太陽穴處突突挑動,前世之事一幕幕在她腦海裏滑過。
“不對!”莫玉笙突然睜大了眼睛,自言自語的喃喃,“上一世師兄好像身體确實有些不适。”
她突然想起有一日師兄在湖心亭宴請沈相的子女,沈冠和沈西柔。現下細致的回想起來,莫玉笙突然想起那時師兄就面色發白,唇色微白。
他眼底有點青黑,她當時猜測師兄身上是氣血不足,以致于他面色蒼白。後來他有一陣時間還咳嗽了,她以為是偶感風寒。
當時她還想着,都師兄忙于朝政,忽略了自己身體。
那時莫玉笙本來想替崔思道好好把脈的,只是崔思道同沈西柔在紫藤花架下親密接觸,被她看在眼裏。
她又被沈冠提醒,沈相有意将沈西柔許配崔思道。
雖然莫玉笙知道崔思道與沈相一向不和,但她同樣知道,崔思道身上自有傲骨,若是他不願,他根本不會放任沈西柔靠近他一步。
莫玉笙當時真的以為崔思道要将他嫁出去,是因為他要同沈西柔共結連理了,所以他不想留一個對他有男女之情的師妹在身邊妨礙。
她當時心神大恸,接着她的庚貼又被師兄強行與林家交換,讓事情再無半分圜轉的可能。
這些事情樁樁件件讓她心力交瘁,導致她感覺師兄面色有點不對,但從未真正替他把脈瞧瞧到底是什麽原因。
難道上輩子師兄也受傷了?可是他怎麽什麽事情都不跟她說?
莫玉笙心裏百念交雜,她擡手摁住自己的肩,想着那箭已經穿過了師兄此處的血肉。
她也好像感覺到了疼痛,甚至還忍不住流了冷汗。
她很想去看看他,到底是什麽情況。
莫玉笙着急掀開被子走下床,随意穿好衣裳,匆匆洗漱完後,立即令紅藥去将周恒喚來。
周恒匆忙而來,卻見他家姑娘并未簪釵,一頭烏黑如雲的發就只松松挽了個小髻。頭發上面只有一條素色的發帶纏着,除此之外竟什麽都沒有。
雖然自家姑娘容貌生得美,但也不能如此樸素啊。
周恒看向紅藥和綠翹,忍不住輕聲責備:“你們兩個怎麽伺候姑娘的?難道是犯懶了,竟讓姑娘在外邊失禮?”
莫玉忙打斷他:“不是紅藥綠翹的錯,是我有急事尋長史。”
周恒這才注意到莫玉笙眼圈都有些發紅,她未施粉黛,看着格外楚楚動人。
他忙問:“姑娘有什麽急事,大可以吩咐我去辦?不知是發生什麽事,惹得您還哭了?”
莫玉笙想着自己的夢境,她神色無措,眉尖蹙起,顯得越發擔憂。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師兄中.箭受傷了。其實夢境這回事都是虛無缥缈的,但是長史也知道,上回在宋伯伯家的莊子裏,我也夢到師兄遇刺了。當時我們還笑說,這是我與師兄情誼深厚,因此我的夢境也有幾分靈異。”
晶瑩的淚珠從莫玉笙眼眶滑落,她立即用手帕擦去,強行使自己冷靜堅強一些:“我總覺得我夢裏的事是真的,所以我想去北邊,去親眼看看師兄。”
周恒也想起上回自己與王爺遇到的那次刺殺,他心裏一沉。
只是一聽莫玉笙說她要去戰場,周恒就急得連連搖頭:“不成不成!姑娘怎麽能去北邊呢?那邊風沙跟刀子一樣會刮臉,那些蠻子都沒有什麽禮義廉恥。他們見了糧食就搶,見了女子也搶。他們還把一些容色不佳,年歲漸長的人同羊養在一起,充足羊奴,奴役她們幹活,随意打殺侮辱。”
他說着北漠的情況,希望能打消莫玉笙的念頭。
“姑娘一個女兒家,怎麽能去北漠那種地方?若是讓王爺知道,我恐怕連命都沒了。”
莫玉笙着急:“可是師兄怎麽辦?師兄他受傷了,我想親眼去見一見他,不然我沒有辦法放心的。”
除了她,再沒人見過師兄中箭的場景,他們或許會想,夢不一定是真的。他們心存僥幸,所以不能理解她的擔心焦慮。
“姑娘不要太過擔憂,殿下吉人天相,他一定不會有事的。”周恒安慰莫玉笙,“若是您不放心,我去請殿下還在京中的侍衛,讓他們帶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去北邊。等他們一到,我就叫他們寫信回來,告知您殿下的情況。”
“但是無論如何,您都不能去北漠!”他見莫玉笙眉眼裏依然有去意,不由徹底打斷她的念頭:“若是殿下當真此時中箭,您就算現在出發也趕不及做些什麽。軍中随行的大夫會把能做的都做了。”
周恒真的怕自家姑娘要去,他苦口婆心道:“現下北邊亂着,若是半路上您出了意外,殿下還得拖着傷體擔憂您,等殿下回來了,到我同紅藥她們又要如何向殿下交代,還請姑娘也為我等考慮考慮。”
莫玉笙沉默半晌,她眼圈更紅了,但她之前還堅定的想法,也被打散了:“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我确實不該去。”
莫玉笙心裏其實清楚,攝政王出征,随行的大夫裏也有醫術高明禦醫。他們的醫術比她好多了,她去了也确實改變不了什麽。
況且莫玉笙記得,夢裏的師兄是殺了北漠的主将,使得北漠兵馬潰敗。北漠大敗定有些人做了逃兵,到處亂竄逃生。若她此時往北邊走,運氣不好的話,說不定會遇上了小部分逃竄的北漠兵,到時候情況只怕會更加糟糕。
莫玉笙不想再添亂,她默默忍下了眼裏的淚。
她神情壓抑的走進屋中,自己沉默的挽起頭發,随意簪了一根素雅發釵後,就捧着昨夜抄的佛經重新走了出去。
莫玉笙對紅藥道:“既然我哪裏都去不了,那我就只能将昨夜抄的經文,仔細供到佛祖案前,祈求佛祖保佑師兄平安。然後我也只能回家等着師兄回來了。”
她想着,師兄上一世也是打了勝仗回來的,或許她好好呆在府中等他,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等他回來,她要看他的傷口。
周恒和紅藥聞言,他們緊繃的臉色都肉眼可見的輕松了下來。
周恒道:“姑娘放心,我現在去準備馬車。等我們回到王府,我就立即讓護衛快馬趕去北邊戰場,讓他們看看殿下的情況。”
莫玉笙小心捧着自己抄寫的經文,朝周恒輕輕颔首:“如此就有勞長史了,那我先去大雄寶殿送經文了。”
她帶着紅藥朝大雄寶殿的方向走去。
周恒朝她拱手,等她走遠了,他才直起身子,擡手摸了摸自己額頭上的冷汗。
“我的天爺呀!幸好将姑娘勸住了。如果姑娘真去了北邊,我恐怕真要腦袋搬家了!”
綠翹收拾完東西,她也跟着點頭:“別說你了,若當真勸不住,只要姑娘北上掉根頭發,王爺就饒不了我們所有人。”
周恒點頭,他想到莫玉笙的話,便囑咐她:“對了,方才姑娘說到的夢境之事,你和紅藥都不得洩露一句。”
如今王爺正在北方打仗,陛下正在肅清朝堂,王爺受傷之事還不确定,但若是此刻這消息被有心人利用,只怕會朝堂人心不穩。
綠翹連忙點頭:“大人放心,我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的。”
周恒這才匆匆去讓人準備馬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