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雲寺。◎
眨眼間過了半月,這半月來溫庭姝并踏出宋府門一步,江宴也沒有神出鬼沒一般出現在她的眼前,這讓她心安些許。
大約念着她還是新婦,孫氏還未讓她幫忙打理任何家務。這些天宋子卿基本上早出晚歸,不然就是在書房裏,溫庭姝見到他的時間并不長,他不在時,溫庭姝便十分悠閑。
悠閑時她會看看書,彈彈琴,偶爾與秋月春花兩人下棋,不過這兩丫頭下棋沒她厲害,盤盤皆輸,溫庭姝很沒意思。她其實更想作畫,只是作畫的話需要的東西太多,又容易弄髒地方,所以需要單獨用一間屋子,她如今還不好意思向宋子卿要一間屋子專門給她作畫室。這兩日溫庭姝讓秋月拿出了她的幾幅畫作挂在卧室的牆壁上,只等着宋子卿看到。
這一夜,宋子卿臨睡時終于留意到了挂在房間裏的幾副畫作,他立在壁前凝望着一副山水圖,看到署名後,他不由感到微微詫異。
溫庭姝剛幫他把脫下來的外衫放好,一回頭看到宋子卿正在看她的畫作,心口一動,輕行緩步上前。
“這是你畫的?”宋子卿側目看了眼溫庭姝,問道。
溫庭姝抿唇一笑,“是妾身的拙作,讓夫君見笑了。”
宋子卿定定地看着她于燈光之下溫婉恬靜的面容,與蘇雁兒海棠花似的明豔妩媚不同,她像是在空谷之中靜靜綻放的幽蘭,雖非一眼驚豔,但同樣令人無法忽略。
他沉默片刻,“畫得很好。”他道,清冷的聲音帶着點幾不可察的柔和。
他目光落下另一幅畫上,美人獨立花下,背影纖弱惹憐,令人隐隐生出些許熟悉感,他不覺凝了凝劍眉,落筆處是一句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比起前一幅畫作,這一幅似乎匆匆完成的,且畫中的燕子不似燕子,形狀頗有些像鵝,且頸和翼較長,看起來像是縮小的雁。
雁?宋子卿眼神一滞,随後目光複雜地看向溫庭姝,他語氣冷了些許:“姝兒畫的燕子怎麽像是雁?”
溫庭姝難為情地笑了笑,随後緩緩說道:“說起來有個緣故,這幅畫原是在妾身閨樓的廊下畫的,當時是想畫燕子,可巧有只雁兒從天邊飛過,妾身一晃神,便将它的形描繪出來了,眼看更改不得,索性就畫成了雁兒。令夫君見笑了。”
宋子卿未曾想是這個原因,他原本以為她知曉了他與雁兒的事才故意畫這樣一幅圖來點他。宋子卿心情略有些複雜,原本想與她提起蘇雁兒的事,但不知為何,對着笑意盈盈的溫庭姝,他無法說出口。
“你既喜歡作畫,我叫人收拾一間屋子專給你做畫室如何?”最終他只是平靜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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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庭姝原本想借此話令他主動向自己坦白,但看他端得一副淡定從容的神色,大概還不打算與她提起他那名外室,好在他滿足了她另一目的。
溫庭姝并不與他客氣,莞爾一笑,“改日妾身為夫君親自繪幅畫。只是妾身畫工拙劣,夫君莫要嫌棄。”
宋清識畫,自然不認為她畫工拙劣,反而覺得她這畫有幾分名師柳一白的風格,若非知曉柳一白不收徒,他幾乎要以為她師承柳一白,“姝兒太過謙虛。近來可有畫作?”
“近來繪了一幅神女圖,若是夫君想看的話,明日妾身拿出來給夫君看,今夜晚了,還是早些安置吧。”溫庭姝如願以償,便沒什麽心思與他讨論畫作了。
宋子卿點頭,“也好。”
溫庭姝走去鋪床,宋子卿目光落在她窈窕背影上。不得不承認,他這妻子的确賢良淑德,她嫁過來之後,在衣食起居上,他省了不少心,而且她也十分體貼他,先前在她母親家裏,他原本打算陪她住夠三日,她卻體恤他要溫習功課主動提出早些回來。
宋子卿走到她身旁,忽然想起來自洞房之夜碰過她之後,他一直沒再碰過她,這般想着,他目光沉了下。
溫庭姝忽然回身看他,宋子卿目光閃了下,偏了偏臉。
“對了,夫君,過兩日妾身想去一趟白雲寺,不知可否?先之前在白雲寺裏許過願,這次妾身想為夫君和婆婆求個平安福,順道去還願。”
溫庭姝想起未嫁過來之前,因為在江宴面前鬧了那樣的笑話而每日在閣樓中長籲短嘆,抑郁寡歡,後來秋月的提議之下,他們去了白雲寺燒香拜佛,給母親祈福時,她沒由來地想起那日在街上她險些被馬車撞到,後被人圍觀,江宴出現,将受困無助的她抱起,說事急從權,讓她見諒的種種情景,當時精神恍惚,禁不住想若是再見他一面就好了。如今突然想起那事,溫庭姝不由猜測是否是佛祖顯靈,将那人送到她身邊?
想到當初在閨樓上被江宴步步緊逼的畫面,溫庭姝便感到一陣心慌。
她不明白當初在她面前恪守禮儀,并說當初的提親乃是他父親自作主張,他對她無意的人為何卻又深夜出現在她的閨樓,對她說着暧昧不清,讓人不知所措的話語。
她這次要去許願以後再不要遇見他,她寧願從今往後心如止水,也不願意失去眼前這份安寧,陷入一上一下,難以言喻的恐慌之中。
去白雲寺需要經過南陰山,聽說南陰山那個地方有強盜出沒,宋子卿聽聞溫庭姝要去白雲寺頗有些不放心,便溫聲道:“你想去的話,我陪你去一起去。如此安全一些。”
見宋子卿如此關切自己,溫庭姝內心更加堅定自己不會被江宴蠱惑,她含笑點點頭,“好。”
“安置吧。”宋子卿攜起她的手,坐在床榻上。
兩人四目相對,溫庭姝感覺到他的眼神變沉了,沒由來得想起來洞房之夜的事,不由一陣緊張,還有些許排斥。
宋子卿指尖剛一擡,外頭忽然想起一聲黃莺兒似的嬌脆聲,“嫂嫂,開開門呀!我是佩秋。”
溫庭姝心神莫名松了下,她不疾不徐地起身,“夫君,我去開門。”
溫庭姝走出內房,打開午門一看,卻見到佩秋穿着寝衣,抱着她的枕頭,笑嘻嘻地看着她。
秋月跟在她身後,一臉為難之色,随後上前解釋道:“佩秋小姐說,她的房間鬧了老鼠,總有老鼠吱吱咬着房梁的聲音,她不敢獨自一個人睡,想要與少奶奶您睡。”
宋子卿跟在後頭出來,剛好聽到這句話,不由蹙了下眉頭,正要斥責佩秋,佩秋卻搶先一步,扯着溫庭姝的衣袖,可憐兮兮的撒着嬌:“嫂嫂,我今夜可不可以和你睡?我真的好怕老鼠。”說着她撇了撇嘴,一雙仿佛會說話的杏眸中,眼淚說來就來,看得溫庭姝很是不忍,不由看向宋子卿。
這段時間佩秋時常來她院裏玩,一來二去兩人已是十分熟悉,熟了之後,溫庭姝發現佩秋這小丫頭很纏人,不過溫庭姝也喜歡她。
宋子卿見小丫頭哭了,也不好再趕她回去,只能讓她留下來與溫庭姝睡,自己則去了書房,小姑娘得償所願,破涕為笑,溫庭姝有些好笑,又慶幸她的到來,她對行房一事始終有些抗拒,不僅疼還羞人。
* *
次日,溫庭姝與宋子卿同吃完早膳,宋子卿與她說要去尋友人,尋哪位友人,溫庭姝也沒問,待他走後,溫庭姝便領着與秋月一同去看宋子卿叫人灑掃的給她作為畫室的屋子。
宋子卿出了府門,登上馬車,便往青花巷而去。
他此趟并非尋友,而是去看蘇雁兒。
宋子卿到了私宅,便有人去知會了蘇雁兒,所以他一進院子,便見蘇雁兒自屋裏迎出來。
她穿着家常服飾,上身穿一件素紗短衫,裏面襯件桃紅小衣,下邊穿條桃紅鑲花邊绉紗褲,雲鬟不整,眼含秋水,端得楚楚動人。
看到宋子卿,她眼底含了一絲幽怨,只因宋子卿好些天不曾來她這裏,而且從他成親後起,他便沒有再在她這裏留宿過。
宋子卿攜起她的手,與她同入屋中,坐在羅漢床上,“幾日未見,你怎麽瘦了些?”
蘇雁兒聞言眼眶微紅,卻低着頭,默不作聲。
“怎麽,生氣了?”宋子卿握了她的手,輕聲問。
被他這麽一問,蘇雁兒忍耐不住,背過身去,嗚嗚咽咽起來,她嬌怯怯地說道:“我以為你有了新娘子,便再也不願意來妾身這了。”
宋子卿嘆了聲,随後将她拉入懷中,心口因為她委屈的模樣而緊了緊,也說不上來是什麽感受。
“我怎麽會不願來你這裏?”他替她撫去眼淚,随後道:“你且安心,我不會叫你無名無分地跟我,我打算過段時日便與家中那位說你的事。只是,若是她不同意你進門,鬧起來的話,此事便頗有些難辦。所以我需要與她多加相處,待關系更親近些,再與她說你的事。”
他原是個恪守規矩之人,他未娶妻便收了她作外室,已是出格,若是為了她與溫庭姝鬧得不歡,便徹底失了規矩體統。他還沒有被蘇雁兒迷昏了頭,這點他是明白的。
蘇雁兒知道他說的是對的,若溫庭姝不同意的話,宋子卿可能不會讓她進府,她內心隐隐感到不甘,噙着淚道:“後日你可否留宿在此?我生辰。”
宋子卿忘了後日是她的生辰,內心不由感到抱歉,“後日不行,我答應了家中那位,要與她去白雲寺還願。”
蘇雁兒聞言心中有些怒,不由柳眉鎖恨,猛地伏身在軟枕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左右她才是你的妻,你愛她是應該的,妾身不過牆花路柳,不值得愛。”
宋子卿很少見到蘇雁兒這般鬧,倒沒生氣,反而笑道:“你和她吃什麽醋?她不過是家裏為我娶的妻子,你才是我自己選的。”說着又輕聲哄道:“今夜,我不走了可好?”
聽聞他要留宿,蘇雁兒也不好再鬧,便由得他扶起自己,然後嬌怯怯地依偎在他懷中。
宋府。
得到宋子卿留宿好友家中的消息,溫庭姝并未多問,只與宋子卿的心腹小厮道了聲知曉了,便讓人出去了。
“我看姑爺哪裏是留宿在了好友家中,他八成是留宿在了那狐貍精那兒。”春花不在,秋月便忍不住替溫庭姝抱怨道。
溫庭姝坐在妝臺前卸去晚妝,聞言柳眉輕颦,搖了搖頭無奈:“秋月,別動不動就罵人狐貍精。”
秋月如今是不敢罵宋子卿了,便只能拉出蘇雁兒出來罵一罵,“不是狐貍精是什麽?好好的女子不做,非要給人當外室。”
溫庭姝嗔了她一眼,“此話你在我面前說無妨,可別其他人聽到,這裏不是溫府,四處都是耳目,你小心些吧。”
“知道了。”秋月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覺得她家小姐怎麽那麽淡定呢?難不成還惦記着那江世子不成?秋月越想越覺得不妙,卻又不敢問,怕勾起溫庭姝的傷心事。
* *
南陰山山林隐蔽一隅,江宴正與劍嘯閣的幾名成員圍坐在一處,吃着幹巴巴的大餅。
他仍舊一襲玄色勁裝,面上罩着雕刻曼珠沙華的半面具,他穿着雖不顯眼,但仍舊從他的行為舉止之中看到他與衆人的不同,只要他一開口,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雖是組織的領袖,但卻十分自然地融入這些人之中,和他們一同大口嚼着餅,大口的喝着水。在組織裏的生活與他為世子時精致優雅的生活不同,很粗糙,但江宴更享受當下。
這些天江宴都沒有回城裏,只因那浪人團又出來騷擾百姓,江宴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狡猾,善于藏身的對手,這激起了他的好勝心,他決定這次定要親自追剿這團夥,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沒空餘的時間出現在溫庭姝的面前。
“尊主。”
李擎突然出現在他們的不遠處,喚了聲江宴。
江宴擡眼看他,從他的眼神之中,江宴看出他有話有說,便将吃了一半的餅随意放在一塊石頭上,拍拍手,起身往一處山丘而去。
待只有兩人之後,李擎壓低聲音對江宴道:“爺,方才在山道上,屬下看到了宋府的馬車。宋清和他的夫人都在車上。”
宋清的夫人自然是溫庭姝。江宴藏在面具下的鳳眸微眯了下,這些天他忙于正事,倒是沒想起她來,卻沒想到會此處聽聞她的消息,“她去往何處?”
李擎回道:“從他們走的路,應該是白雲寺的方向。”
江宴沉默,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 *
溫庭姝與宋子卿坐了兩個時辰的馬車才來到白雲寺,但見古木森森,遮天蔽日,倒是一座清幽宏偉的古剎,寺內香火鼎盛,往來香客不少。
宋子卿與溫庭姝皆認識寺裏主持法幽長老,但今日法幽長老并不在寺裏,而是赴齋會去了,便由他的徒弟無塵引他們去殿中燒香拜佛。
溫庭姝求了平安福又許了一願,出來時見時辰尚早還未到午時,便與宋子卿提議在寺裏游玩一番,先前做姑娘時來寺裏,她不敢随意走動,怕撞見生人,如今有宋子卿在,她便沒什麽忌諱的了。
時值春日,寺內樹木蔥籠,花草繁茂,樹上鳥聲啁啾伴随着磬韻,不禁令人蕩盡塵俗。
溫庭姝與宋子卿邊玩賞風景邊閑談,秋月跟在兩人後頭,眼珠子四處亂轉,就沒停下來過,
今日春花扭傷了腳,沒有跟來,秋月覺得沒她側,耳朵都清淨許多。
在轉過一處奇石假山,忽聽一陣環佩叮當,迎面走出一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她的身後還跟着一清秀丫鬟。
溫庭姝感覺宋清的身形滞了下,尋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年輕的女子,那女子剛好也看向她,兩人四目相對。
溫庭姝怔了片刻,直到秋月拽了拽她的衣服,她看到秋月含着怒容的臉,才終于想起來那女子就是之前在燈市裏與宋子卿在一起的女子,也就是他的外室。
這是兩人第一次面對着面,上次在黑夜中,溫庭姝看得還不是太清楚,如今青天白日,她終于徹底看清了她的模樣,只見她生得明豔無比,身嬌體軟,迎着春風,像是一朵柔柔弱弱的小白花。
溫庭姝雖是打量着她,卻始終面不改色,宋子卿卻冷沉着俊臉,随後牽起溫庭姝的手,目不斜視地離去。
蘇雁兒的眼波卻傾注在他的身上,眼底似哀似怨,直到他們與她擦身而後,她才冷了神色,回頭一盼,目送溫庭姝宋子卿遠去。
遇到蘇雁兒之後,溫庭姝和宋子卿都沒了游玩情興,回到大殿,無塵和尚領着他們到一間舒适寬敞的房間讓他們歇息,又奉上齋飯。用過午膳,溫庭姝等人原本打算打道回府,不巧天上突然間烏雲密布,随後下起雨來,只好留了下來,準備待雨停之後再走。
溫庭姝今日起得太早,一會兒有些犯困,便借着寺裏的床歇息片刻,宋子卿但是要去找無塵和尚清談,離了房間,溫庭姝雖然覺得他可能是去找蘇雁兒,但她并未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