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手提袋
辛桃馥被吻得快喘不上氣來,殷先生才放過他,臉上銜着笑,欣賞辛桃馥臉龐漲紅的模樣。
“先生怎麽……”辛桃馥腦子還有些缺氧,不知該說什麽,嘴裏冒冒失失地蹿出了半句話,腦子卻接不下去。
殷先生卻一臉欣忭地說:“這可是辛少爺第一次主動吻我。”
辛桃馥更臊了。
不知道臊的是這個場面,還是殷先生那一聲聲的“辛少爺”。
因為辛桃馥的“先生”稱呼和殷先生的“先生”撞了,宅子上下便改口稱辛桃馥為“辛少爺”。殷先生第一次聽到管家說“辛少爺”的時候,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待回過味來了,又笑道:“這個稱呼不錯。”
殷先生轉頭對班子書說:“倒是比老氣橫秋的‘先生’很貼合小孩兒的氣質,你說是不是?”
班子書答:“先生說得是。”
橫豎殷先生說什麽,班子書都說“是”。
殷先生好像對叫辛桃馥為“少爺”這事上了瘾,自發地呼喚起來,感情充沛,就像真把辛桃馥當成一位貴家的青年郎。
晚飯過去,殷先生一邊與辛桃馥在花架下散步,一邊說:“過陣子就是中秋了,不是?”
辛桃馥道:“是。”
“學校放假嗎?”殷先生又問。
辛桃馥答:“放呀,剛好我前後無課,加起來能放七天。”語氣輕快,大約無論是什麽人,只要提到放假,心情都會好。
殷先生說:“正好,我也要放假,打算去X城旅游,你也一起吧。”
辛桃馥愣了一下,問:“先生中秋不陪家裏人嗎?”
殷先生聞言,也頓了一秒,就像是辛桃馥這個提問十分的不合時宜。
辛桃馥便想,自己可能是不應該過問先生的私事吧?
不曾想,殷先生沉默兩秒,才答:“我的直系親屬已死光了。”
若非有那一場變故,讓殷家本家幾乎斷絕無人,殷先生也不至于十八歲就當家主。
“……”辛桃馥這才算徹底了解,自己剛剛的問話到底有多不合時宜。
辛桃馥想道歉,但又覺得道歉會使場面更尴尬,便撓撓頭,滿臉寫着抱歉,嘴巴動了動,卻沒發出什麽清晰的聲音。
殷先生倒是先替他解圍,微笑說:“當然,殷家這麽大,親戚也多,一時是死不光的。但是我也懶得應付他們,所以就想着出國躲懶。”
辛桃馥愣了半晌,最後只能澀聲答道:“好。”
殷先生說自己沒有近親,又不想和遠親過中秋,便拉着辛桃馥一起出國度假。
但他卻沒問辛桃馥是否需要在中秋佳節陪伴家人。
他只含情脈脈又理所當然地說一句“你也一起吧”。
畢竟,辛桃馥确實是無得提反對意見的。
辛桃馥只笑笑,裝作對這趟旅游無限期許:“X城現在是不是會下雪呀?”
“是。”殷先生喜歡看辛桃馥笑起來就亮晶晶的眼珠子,“那兒冷,你要多準備衣服。”
“是啊……”辛桃馥點頭,“先生又要給我買衣服了?”
殷先生卻道:“我看我給你買的衣服,你也不是很愛穿。”
辛桃馥确實不愛穿那些潮牌,只得嘿嘿笑:“先生給我的衣服當然是好的,是我氣質不夠,配不上。”
殷先生卻道:“從來是衣服配人,哪有人配衣服的?”說着,他又道,“既然我買的你不喜歡,我給錢你自己買去吧。”
辛桃馥眨眨眼,故意忽略自己擁有一張鑽石信用卡的事實,說:“先生樂意給我多少錢買衣服?”
殷先生似乎也沒想起信用卡那回事,就跟給小孩兒打發零花錢一樣,輕飄飄地給辛桃馥轉了五萬,說讓他買冬衣。他回頭和班子書說起,班子書卻說:“老板是很少自己買衣服不知道,冬天的衣服比較貴。五萬怕不夠。”說着,班子書随手指了指一本雜志上男模特穿着的GG牌羊毛大衣:“這一件就要四萬了。”
殷先生也不知道什麽牌子,他很少穿外面商場買的衣服,只是模糊有個概念罷了。既然聽到班子書這麽說,他便又給辛桃馥轉了二十萬。
幾天後,辛桃馥回了一趟家裏。
那裏和上次一樣,亂糟糟的,散發着邋遢老男人特有的酸臭味。辛桃馥也不想理會,進去就跟父親辛思勞說:“我過節不回家。”
辛思勞用那種輕蔑的眼神望他,仿佛他是一個偷糖的孩子:“有了好去處了,是吧。”
辛桃馥好像明白,為什麽母親會無法忍受這個男人。
也許母親和自己一樣困惑吧?明明在前面的日子裏,辛思勞都是那麽的好——永遠穿着體面,連襪子都是雪白的,笑容永遠挂在嘴角,每天都散發着對妻兒的愛意,無論家人做錯什麽,他都一副大度包容的樣子。那是多麽好的一個男人啊!
辛桃馥覺得自己人生前十二年,就是泡在蜜罐裏長大的。
只是,一場變故打破了這個蜜罐,讓辛桃馥知道,這些蜜糖原來是會變質的。
破産之後,辛思勞變了一個人,從前總是愛着這個世界的溫暖男人突然憎恨起這個世界來。他憎恨一切,甚至憎恨家裏的老人孩子。
“都是負累。”他甚至說,“只有老子一個人忙死忙活?你們卻享清福?也不知感恩。”
他的妻子陶歡兒那個時候正在疊洗好的衣服,她已經幹了一天的家務活了,午飯只有鹹魚和半斤菜。因為辛思勞會回來吃晚飯,所以晚飯比較豐盛,會多一盤切得細細的肉片。饑餓讓她喪失耐心,因此,當她聽到“清福”和“感恩”兩個字,忍不住嗤笑了一聲。但她總是優雅的,永遠不會讓自己陷入争吵的失态之中。她可不願意讓男人看見她臉紅脖子粗的樣子,這樣會大大折損她的魅力。她只是抖了抖剛洗過的、帶着清香的衣服,繼續她的勞動。
辛桃馥回想,也許在那個時候開始,母親就已經決定逃離這個男人了吧?
談論起陶歡兒的時候,辛思勞總是咬牙切齒,說她是一個嫌貧愛富的、沒良心的女人。扮作賢妻良母多年,一旦丈夫破了産,就跑得比耗子還快。
辛桃馥想,母親或許是“嫌貧愛富”的,而“良心”方面可能也有所欠缺。但她要逃離的,恐怕不僅僅是一個貧窮的男人,更是一個因為貧窮而變成惡徒的家夥。
辛桃馥想起曾在圖書館裏讀過的《名利場》,故事裏的女主角大約也稱得上是“嫌貧愛富沒良心的女人”,但他卻仍記得這位女主角說了一句話,使他印象極其深刻:“如果我有5000英鎊,我也會是一個好女人。”
現在的五千英鎊或不算什麽,但在《名利場》成書的十九世紀,确實是一筆大數字。
辛桃馥想的是,如果有5000萬,我的爸爸也是一個好爸爸。
事實也是這樣的,當年他們家境殷實的時候,他的父親确實是極好的,人人稱頌的“模範好男人”。然而,一朝落魄,父親就變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大惡人。這讓辛桃馥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他當年根本理解不了這樣的變化。
說實話,現在也理解不了。
辛桃馥看着那個和童年記憶裏已經截然不同的父親,緩緩站起來,說:“那我先回學校了。”
“慢着。”辛思勞開口阻止。
“怎麽了?”辛桃馥又坐回堆滿髒衣服的沙發上。
辛思勞搓了搓手,他眼裏的輕蔑被一種類似讨好的意味所掩蓋:“你現在應該有不少錢吧?”
也許是沙發上的髒衣服太多,辛桃馥的鼻腔驀然湧進了一股酸臭味,使他幾乎作嘔。
他別過臉,說:“沒有。”
辛思勞呵呵笑了:“你穿的衣服都不一樣了,還是坐着豪車來的,這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你現在日子好了,難道還打算落下你爸爸?”
辛桃馥閉了閉眼睛,心裏不知轉了什麽念頭,他忽然轉過正臉來,認真地盯着父親:“你上一次看望奶奶的什麽時候?”
辛思勞啞了半分鐘,喃喃道:“上、上周才看過。”
辛桃馥笑:“醫院都是有記錄的,撒謊沒有意義。”
“确實是上周看過!”辛思勞被“撒謊”兩個字刺痛,“我騙你幹什麽?再說,那也是我親媽!我能不去看看?”
辛桃馥撇過頭,說:“你也知道那是你親媽,你每天游手好閑,也沒什麽事幹,就該多看看她。從今天起,你每天都要去看她,陪她說話,哄她開心。”
辛思勞還是頭一次聽到辛桃馥這麽态度強硬的和自己說話,他身為父親的尊嚴要被刺破了,就像玻璃一樣紮心。他惱怒站起來,指着辛桃馥:“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
辛桃馥擡起頭,黑漆的眼珠子冷淩淩的,看得辛思勞一陣發怵。
辛桃馥冷冷地說:“那你是不是想管我要錢?”
辛思勞拿了錢,便也拿出了态度,天天到母親床前做孝子。事實上,他也不是全然不孝之人。只是久病床前難做孝子罷了。現在VIP病房裏母親被照顧得很好,身上幹幹淨淨,并無惱人的臭氣,因為治療得當,精神也好了很多,能說能笑。辛思勞根本不用花一點精力,也不必幹半點髒活累活,更不必為費用發愁,他只需要坐在床邊說說話,就能侍奉母親。這樣子,他的親情又回來了,天天在床邊逗老人家開心,他自己也得到了樂趣。
辛桃馥也得到了樂趣。
他去看望奶奶的時候,時常能碰見辛思勞。辛思勞不邋遢了,身上穿得整整齊齊,胡子也刮幹淨了,精氣神十足,有說有笑的,其樂融融。
辛桃馥也願意和父親一起說笑,時光好像倒退回了當初,每個人都那麽好,他們一起在草坪上散步,曬着太陽,覺得腳下的草都是和花一樣香的。
不僅如此,出租屋也收拾得很幹淨,一切井井有條。其實父親是會做家務的,從前他們好的時候,父親常以“居家好男人”自居,雖然不是天天幹,但一個月總有三五天會陪着夫人一起整理收納,一起下廚房,一起給孩子做吃的、做衣服包包。
現在,那個“居家好男人”回來了。
辛思勞常對辛桃馥噓寒問暖,叫他多回來吃飯。
辛桃馥無法拒絕。
因為一踏入那個家——從前就撲面而來,将辛桃馥淹沒。
父親将家裏打理得跟從前幾乎一樣,捧上來的食物也是小時候的味道。就連臉上的慈父微笑,也是如出一轍。
這一切,都讓辛桃馥幾乎滴下淚來。
辛思勞好像又換了一個模樣,他不再說辛桃馥像陶歡兒,他也不再用鄙夷的語氣跟辛桃馥說話。他以一種刻意卻不過分的姿态避開了陶歡兒、辛桃馥住金屋這些敏感的話題,只是跟辛桃馥談談最近心情如何、學習怎樣?
辛桃馥簡直要溺死在這一片溫柔的親子關系裏。
——如果父親不會定期問他要錢的話。
但父親也說得委婉,只說,最近艱難,每天要打理家務,又得伺候老人,也無時間去做工,自然是掙不了錢的。
辛桃馥也不想慣着辛思勞,一次也就是幾千塊錢的給——再說了,要再多的話,辛桃馥也給不起。
說起來,辛桃馥和先生在一起這段日子,吃穿不愁,但真的到手的現金也就是先生給他買冬衣的二十五萬。
說起來,辛桃馥還是得去買冬衣的,看到那些動辄幾萬的冬衣,他實在是下不了決心刷卡。他記挂的是,他不但要買冬衣,還得養着他那個“美好溫暖的家”。
他甚至會想,如果他的錢再多一些,是不是能把媽媽也找回來,一起過和和美美的日子呢?
這個想法乍聽很荒謬,但細想來怕也不是完全的天方夜譚。
只要……只要有足夠的錢。
辛桃馥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在商場裏亂逛,幾乎迎頭就要撞上一個從對面來的人。
“啊!”辛桃馥在臨撞到人之前猛地剎住步子,“對不起!”
“沒關系啊,辛同學。”司延夏眯起狐貍一樣彎彎的眼睛。
辛桃馥看到司延夏,臉上怔愣了一下:“是……是司學長。”
“是我。”司延夏擺擺手,說,“我本來想去學校找你的,沒想到那麽巧,你也在。咱們聊會天,怎麽樣?”
辛桃馥對這個笑起來跟狐貍似的學長充滿戒備,盡管他對自己極力示好。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辛桃馥可不信什麽莫名其妙的善意,哪有人對你無所求卻打牌故意要給你輸大錢的?
辛桃馥只說:“學長請我,我肯定要去的。只是不巧我待會還有點事兒,确實去不了。”
司延夏問:“是真的有事還是假的有事?”
辛桃馥當然是“假的有事”。但他臉上一點兒不尴尬,還特別真誠:“真的有事。”
司延夏笑笑,說:“要不,你先看看這裏頭的東西,再決定你待會兒是否真的有事?”說着,他晃了晃手裏一個橫式手提袋。
辛桃馥說不上,到底是司延夏狐貍似的笑容更晃眼、還是手提袋裏的東西更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