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直到晚上, 郭大爺他們才找到了那死嬰，死嬰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東西, 說是死的，但現在身體還能活動, 說是活的，但已經沒了活人的氣息，再說，那身體也沒一點兒活氣了。
“她找去了另一個公社，不是咱們公社這邊的。”大概是夏維維屬于紅旗公社的，郭大爺他們說起來紅旗公社也多是說他們自己公社。
“熱火朝天公社的。”郭大爺說道，并且為這名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也不知道當初是怎麽過審批的。
“距離咱們村就更遠了。”董大爺補充,章明點點頭：“她是去了熱火朝天公社的知青點，我們一晚上就看見她在外面轉悠了。頓了頓，補充道：“就在外面轉悠，啥也沒做。”
“那你們看到知青點裏面有這兩天生病的人嗎？”夏維維想了想問道, 那死嬰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就去那邊的, 說不定，她的生母就在知青點裏面。
“看到了，一個女知青，這兩天說是來葵水肚子疼，一整天都沒下地。”郭大爺嘆氣：“現在的女娃子，真是……随随便便就和人好，這出了事兒吧？也不見那幹活壞事兒的男人上門負責。就是眼神不好, 眼光不好，看上的都是些啥人渣啊。”
“想當年，我和你們郭奶奶，那是一見鐘情啊，你們郭奶奶正經說起來算是秀才家的姑娘，那長的，秀秀氣氣，十分文靜，我是他們家雇傭的短工，頭一次看見後你們郭奶奶，就驚呆了，我那會兒就想，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呢，也不是說就光一張臉好看，是整個人的氣質，對，就是氣質，有一種別的女人沒有的感覺。我看見她，就覺得她整個人在發光，我眼裏，唯獨她是亮着的，別的東西和人啊，都是灰撲撲的。”
夏維維還是頭一次聽郭大爺說他和他媳婦兒的事情，聽的就很認真：“然後呢？”
“然後我就想，我要是能娶到這個女孩兒當媳婦兒，那我保證，以後我賺的錢，全都交給她，我将她當成我最寶貴的珍寶，當成我的眼珠子，我要讓她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那會兒吧，門不當戶不對啊，她秀才家的小姐，我一個短工，怎麽也不可能娶到她對不對？”
“我要是不賺錢，我以後就不能讓她吃好的喝好的了，所以我就想着吧，我得努力，我得賺錢。”郭大爺繼續說道，夏維維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這一會兒的功夫，郭大爺就說了好幾次的得賺錢，可見他當初賺錢的**是多強大。
“幹短工肯定就不行了啊，一天三五個錢，就光能養活我自己。那會兒呢，最值錢的東西是啥？是西洋人的東西，但那東西是普通人買不起的，我就專門守那些有錢人的後門，等他們家扔東西，那舊衣服啊，舊家具什麽的，我都給拉回去，自己想辦法縫縫補補，賣出來兩三樣，我就賺錢了，這活兒不能長幹，所以我賺錢了之後呢，就做了正經買賣，走商知道吧？東邊的東西拉到西邊去賣，西邊的東西再弄回來東邊去賣。時間長了，家裏的地就多了……”
說到這兒，郭大爺忽然嘆口氣：“我那會兒就是腦袋不夠聰明啊，我想着我自己辛辛苦苦走南闖北賺的錢，我為什麽要分給別人呢？所以我就死守着這些東西……”
夏維維生怕他響起來以前的事情再發狂，趕忙提醒道：“秀才家的小姐呢？”
“哦，我賺了第一筆錢之後回來，先買了地蓋房子，然後就找人上門提親了。可秀才公看不上我，覺得我就是個下等人。他想将閨女嫁給大地主，我們那兒還有個大地主，家裏特別有錢，看中了秀才小姐，想讓她當第六房小妾，出五十個銀元呢。”
“我就找到秀才小姐，我說我願意帶她走，雖然我沒辦法給她那麽好的生活，但以後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我一心一意對她。秀才小姐就答應了。我又将房子給賣掉，湊夠了五十個銀元給秀才公。”
“秀才公雖然不願意将閨女嫁給我這麽一個下等人，但他閨女都答應了，秀才公也是沒辦法了，也就點頭了。後來我們就結婚了可惜你郭奶奶沒福氣，沒享過幾年福……”
郭大爺說着就紅了眼眶，夏維維也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總不能說你惦記着媳婦兒，就趕緊的去投胎吧，那還有個郭小寶呢，郭家就剩下這一個孩子了，郭大爺能不心疼嗎？兩邊都是肉，割哪兒都疼。
見郭大爺情緒低落了，夏維維就看旁邊董琏亭：“董大爺，您和董奶奶，能不能說說？”
“咋不能說，說就說呗。”董琏亭也笑，笑了一會兒，面上就有了些惆悵：“我和你董奶奶啊，其實不像是你們郭大爺，有那麽美好的一見鐘情，我們是日久生情，我們兩家算是世交，我年輕時候就出國留學了，英吉利那邊西醫好，我去的那邊，你董奶奶呢，則是一直在國內，從小學的大家閨秀，我回國之後兩家就相親，互相覺得對方還算是不錯，這婚事就算是成了。說起來，我不如你們董奶奶，我被舉報了之後就有點兒……認命的意思，還是你們董奶奶，将孩子家人都給安置好了。我這一輩子啊，也不想別的了，就投胎之前，能見見你們董奶奶，我就知足了。”
夏維維抿抿唇，這事兒她可不敢打保證，萬一過個二十年，董奶奶過世了呢？
剩下一個章明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他這輩子都還沒娶媳婦兒呢。
所以夏維維看他一眼，就直接拍手散會了：“時候也不早了，明天還得下地呢，你們得空呢，也去看看那小死嬰，可別讓她傷害了無辜的人。至于其他的，她想做什麽，你們也就別攔着了。”
郭大爺他們都應了下來，一個接一個的飄出去。
章明在外面嘆氣：“你們看她那眼神，好像多看不起我一樣，沒娶媳婦兒這事兒能怨我嗎？”
郭大爺哈哈笑，伸手拍他肩膀：“那怎麽不怨你？你要是自己出息點兒，也就不用等你爹給你找媒人了，你自己就能追上媳婦兒了，你看看我，可不就是自己追的媳婦兒嗎？所以說，娶媳婦兒這事兒，真的看自己，自己有本事，哪怕是乞丐都能找到媳婦兒，自己沒本事，就是當皇帝的，也得讓人給你相媳婦兒。”
章明扯扯嘴角，不說話了，不是不想說，是說不出來。董琏亭一向脾氣溫和，只笑呵呵的在一邊聽他們講話。
夏維維按部就班的下地幹活兒賺工分，就這樣平安無事的過了小半個月。秋收之後，再過五六天就該是國慶節了，整個公社舉行的國慶彙演也要開始了。
先是每個大隊挑選出來一個節目，然後再送到公社上評比，公社選上之後就要到縣裏參加評比，縣裏之後是省裏，若是省裏也能得到名次，就能跟着去各個軍區表演。
所以說，這一次的表演，是很重要的。
王豔紅從秋收之後就開始緊張，時不時的要問問夏維維的意見：“我們的衣服怎麽樣？我們的頭發怎麽樣？我們的頭繩怎麽樣？我們的鞋子怎麽樣？”
夏維維都想翻白眼了，衣服是統一的白襯衫，這個是夏維維提的意見，大家多是借的衣服。不管咋說，一個村子裏肯定是能借出來這麽多的白襯衣的，夏維維自己的也貢獻出來了。
褲子是統一的綠軍裝褲子，鞋子是統一的黑布鞋，頭發是統一的雙麻花，頭繩是統一的紅頭繩。
這一身，夏維維還真挑不出什麽不太好的地方。她伸手拍了拍王豔紅的肩膀：“加油，我看好你，你一定會成功的，你到時候，你說不定會得表彰呢。”
王豔紅眼睛瞬間就亮了，使勁點點頭，她還有點兒小心思沒和夏維維說，那就是得了獎章，她說不定就有機會回城了。明年知青點應該會有回城的名額的吧？就算是得不到回城名額，若是能有別的機會，那也是很好的啊。
但事情沒确定之前，她連夏維維都不告訴。
果不其然，王豔紅她們的舞蹈，在公社裏，幾乎是輕而易舉的就将頭名給拿下了。小姑娘們一個個盤正條順，白白淨淨，舞蹈看起來又和往常的都很不一樣，別出心裁，獨樹一幟，不給頭名都說不過去。
在縣裏，也是獲得了第二的好名次。第一名是個唱歌的，女高音，将一首□□唱的連廣場外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聽了名次從臺子上下來，王豔紅又蹦又跳的抱緊了夏維維：“太好了，我們能去省城了！維維，這會兒我們的成功，也有你的功勞，感謝你，為我們改編舞蹈動作，感謝你，為我們挑選歌曲，維維，太謝謝你了。”
夏維維笑嘻嘻的伸手揉她腦袋：“我就是随便說幾句，最重要的還是你們自己用功，你們自己要是不花費心思，我說什麽都白搭是不是？”
王媛媛也笑嘻嘻的抱着夏維維感謝，她們村子的幾個姑娘正開心的說說笑笑，就聽見旁邊一聲冷哼：“要不是我們村的何蓮生病，沒辦法參加這次的表演，你們根本拿不到這樣的名次！”
這話像是在對她們說，夏維維忍不住轉頭，就見人家小姑娘果然是盯着她們這邊的，神情很是憤恨，眼神也帶着幾分不滿和失落。
夏維維不太認識這小姑娘，但是小許村有認識的，就湊過來和夏維維介紹：“熱火朝天公社的，她們說的何蓮，是個知青，在他們公社也是出了名的漂亮，據說連公社主任的兒子都喜歡她呢。”
不認識，夏維維轉過頭不去看。可她雖然沒看，耳朵卻機靈啊，就聽見有另外的小姑娘壓低了聲音：“就算何蓮來了咱們也不一定能贏，也就你傻乎乎的被何蓮騙，何蓮那可不是生病，而是生了孩子……”
說了半句，被另外的小姑娘給拍了一下，她立馬不吭聲了。
夏維維詫異的看過去，有點兒太巧了啊，那死嬰去的，就是熱火朝天公社吧？難不成這何蓮就是正主？不過，死嬰不是去報仇的？要不然，何蓮怎麽還好好的呢？也沒聽說那公社裏有誰不對勁兒啊。
“你們說何蓮生病了？”忍了半天，到底是有些八卦，畢竟這年頭，沒電視沒手機，連個收音機都沒有，她唯一能八卦的，也就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其實說起來人的八卦之心都是有的，早時候看報紙，後來刷微博，不都是想看別人家的事兒嗎？
“嗯，何蓮身體不太好，所以今年不能參加彙演了。”一開始說話的小姑娘回答道，順便翻個白眼給夏維維：“你們可算是得意了，沒了何蓮，你們就能得名次了。”
“有本事你讓何蓮來參加彙演啊，來不了還說風涼話，我看你也就這點兒本事了。”王豔紅是個脾氣爆的，當即就給怼回去了，小姑娘立馬橫眉豎眼：“都說了何蓮生病了，你是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又不是我們讓她生病的，她生病不生病的，和我們有什麽關系？”王豔紅瞪圓眼睛，一臉疑惑：“你們公社要就是靠個何蓮，也實在是太可憐了點兒，沒何蓮你們就只好拿不到名次了，可我們村不一樣，我們村的姑娘，那是各個都能拿名次，我們這才是團結！主席說了，團結就是力量，你們那是個人英雄主義，是不被提倡的！”
這話說出來就嚴重了，夏維維忙打圓場：“行了行了，前面領導要講話了，我們趕緊仔細聽着，可別漏掉了什麽消息。”
王豔紅估計是覺得自己勝利了，就給了小姑娘一個白眼，然後轉頭領着人往旁邊去了。可那小姑娘不服氣了啊，張嘴就要喊，她傻她旁邊的姑娘可不傻，一伸手就将她嘴巴給捂住了。
“你想幹什麽？吵起來你以為咱們能讨得了好？別被紅衛兵給聽見了，到時候抓去你革委會！”說何蓮不是生病的姑娘倒是個性子比較強的，壓低了聲音威脅到：“你之前本來就不對，就是搞個人主義，說出來本來就沒理。”
其他小姑娘也連忙勸解：“別吵了，前面有領導呢，讓領導聽見了可不好，本來咱們名次就不靠前，要是被領導厭惡了，那可就沒機會了。”
小姑娘雖然還是不服氣，但到底是閉上嘴不出聲了。
縣裏總共選上了三個節目，女高音是第一個，王豔紅她們是第二個，很不湊巧，第三個就是熱火朝天公社的。夏維維深覺得這裏面有貓膩，因為按照類型來說，不該選同樣類型的。熱火朝天公社的也是一群跳舞的，王豔紅她們既然已經是了，就該換個別的了。
剩下的還有合唱，獨舞，還有朗誦詩詞，當然，是主席的詩詞，還有吹笛子之類的，也并不是沒有別的類型能選了。怎麽就選了熱火朝天公社呢？
不光是她有懷疑，其實王豔紅她們也不太高興，總覺得她們自己的舞蹈比那幾個小姑娘的更好，結果名次還是挨着的，還要一起去省裏，就有點兒讓人厭煩了。
不過，夏維維雖然有這種懷疑，卻沒說出來，畢竟，她一個小小的知青，還是插手不上這些大事兒的。
“維維，咱們明天一起去省裏吧。”王豔紅笑嘻嘻的抱着夏維維的胳膊撒嬌，羅隊長在一邊點頭：“原本是應該我帶你們去的，不過，對跳舞這種事情，我也沒多大建議，再說隊裏事情也多，秋收之後就該播種了，離不開人，所以我就打算先回去，夏維維同志，我就将這些女同志們交給你帶領了，你能完成任務嗎？”
羅隊長是很信任夏維維的，先不說夏維維那些亂七八糟的本事，還有她認識的亂七八糟的人，光說她這個人的能力，羅隊長還是很認同的。
夏維維愣了一下，忙點頭：“我保證完成任務，隊長你就放心吧。什麽樣子給你帶出去的，我就什麽樣子給你帶回來，絕不會讓任何一個同志出事兒。”
“好，我相信你，好同志。”羅隊長擡手拍了拍夏維維的肩膀，又轉頭看王豔紅她們：“那麽你們呢？能不能聽從夏維維同志的命令？”
“能！”幾個女孩子整齊劃一的點頭，羅隊長點點頭，将介紹信還有糧票之類的東西都交給夏維維，她們也算是為隊裏争光，所以這一趟出來要用的糧票什麽的，都是隊裏給提供的。
交代完畢，羅隊長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都是女孩子，所以，又将羅天朗給留下來了，羅天朗就是羅大叔的小兒子。十七八的男孩兒，也該結婚了。他大哥羅天明娶了女知青何紅霞，他就覺得女知青都挺好的，識字不說，還能幹，所以自己也想找個女知青。
這次出門的機會，可是他費了大力氣才求來的。聽見羅隊長的吩咐，笑的是見牙不見眼：“隊長您放心，我肯定會保護好幾位女同志的，就是我自己出事兒了，我都不會讓她們出事兒！”
能出啥事兒？跟着縣裏的領導們走的，到省城裏表演一次就回來了，還能出啥事兒？所以隊長是很放心的，眼看時候不早，就趕緊的去找羅鍋大叔的牛車去了。
她們幾個，則是要在縣裏的招待所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出發去省城，估摸中午能到，休息一下，就能參加下午的彙演了。
女高音是個高冷的女同志，叫高秀秀，陪同她的是本家叔叔和嬸娘，那叔叔也是個隊長。吃了晚飯，高秀秀同志也不和其他的同志聊天聯絡感情，直接就和自己親媽一起回房間休息去了。
熱火朝天公社的小姑娘們有不滿的，就哼道：“不就是靠着自家叔叔的關系得了好名次嗎？有什麽好驕傲的。”
“人家可不是靠自己叔叔，人家是真本事，那唱的，我覺得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我看啊，咱們這裏，靠關系的是另有其人。”王豔紅哼唧到，她就是看熱火朝天公社不順眼。
而今天下午和王豔紅争吵的，圓臉蛋小姑娘一見王豔紅又找事兒了，嚯的一下就起身，伸手指王豔紅：“你什麽意思？你說誰是靠關系的？”
“心知肚明啊，這還用問？”王豔紅一扭身子，一攤手，再帶上一臉嘲諷，那樣子真是……別說熱火朝天公社了，就是夏維維，都想伸手拍她一巴掌。
“你說清楚！”圓臉蛋氣的臉都紅了，王豔紅笑嘻嘻的：“我就不說，有些人臉皮厚，我啊，就等着她們自己倒黴就好了。”
雖然圓臉蛋不讨喜，但她們自己公社的，肯定不能看着自己人受委屈啊，當即就沖着王豔紅來了：“別沒證據瞎叨叨，信不信我去舉報你，就說你質疑領導們的決定？”
王豔紅臉色變了變，就不開口了。
圓臉蛋卻不饒人了，得意洋洋的叉腰：“說啊說啊，你有本事怎麽不說了？走走走，咱們一起去找領導，讓領導給評評理，讓領導們也聽聽，看你私底下是怎麽說領導們的壞話的。”
王豔紅臉色難看，卻不敢跟着去，夏維維伸手拉了她一下，笑着問道：“你們确定要去嗎？事情要是鬧開了，我們雖然臉上不好看，但你們能不能去省裏可就說不定了，外面說不定還有別的公社的人在等着呢。”
有些公社距離縣城遠，哪怕沒選上，今天也都回不去了，只能是住一晚上。
圓臉蛋正想說什麽，又是之前的小姑娘，臉上帶着幾個小雀斑的，伸手拽住了她，小雀斑深深看一眼夏維維，笑着對圓臉蛋說道：“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趕緊回去休息吧，要不然明天精神不好，讓她們贏了咱們，那才不好看呢，咱們不說別的，光明正大的比，拿下好名次，自然也就能來嘲諷她們了。”
圓臉蛋很聽她的話，對夏維維她們翻個白眼，就起身跟着小雀斑一起回房間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