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倚紅樓的命案, 不出一日,成為京城新的熱議事件。
謀殺皇親國戚的, 是曾經的花魁雙月兒。這女子的一生, 如命不由己的飛花,很令人唏噓。
雙月兒原本出自官宦門庭,七年前雙家卷入貪墨案, 家中男子流放,女子淪為軍妓、官妓。
早在五年前, 雙月兒的至親俱亡,只剩她在歡場掙紮求存。
正是因為出自官宦門庭, 曉得歡場女子被出身富貴的男子納為妾室、養為外室從不是出路,在風頭最盛的那幾年, 全力讨好鸨母,不答允任何男子為她贖身。
雙月兒的鸨母難得的待她有幾分真心, 又已賺得盆滿缽滿, 去年設法給自己除了賤籍,金盆洗手之前,将倚紅樓交給雙月兒做老板。
雙月兒接手之後, 慣常的迎來送往是肯做的,卻對誰都是客氣中透着疏離的态度。
她對手裏女孩子的态度很是寬和, 該教的教,但女孩子若是不想應承哪位客人,她從不勉強。
客人鬧事,她便搬出教坊司說事——收容官妓的所在,認真論起來, 隸屬宮裏的教坊司, 她也的确将教坊司上下打點得很周到, 有個什麽事,教坊司的人很樂意為她出面。
順天府、五城兵馬司這類管地面、巡視的衙門,也都少不得給教坊司的人情面,對倚紅樓便多有照顧。
此外,雙月兒私下裏放走了不少女孩子,有的去了道觀,有的去了寺廟,還有的直接交給教坊司——平日只需勤學苦練歌舞樂器,宮裏宮外有宴請時與同伴獻歌舞助興,不需再與亂七八糟的男子虛以委蛇,等年歲大了,也便被放出去了。
當然,也有進了歡場便自暴自棄再不想有別的出路的女子,對那類人,雙月兒也不反感排斥,甚至會多花費精力讓她們的才藝更上一層樓,繼而分外賣力地為她們中意的恩客、看中她們的恩客牽線搭橋,她們越忙,不想接客的女子越清閑,皆大歡喜。
雙月兒無疑是風月場裏的清流,在有限的能力範圍內,費盡心思地讓同病相憐的女子過得相對來說如意安穩一些。
但最終致使她紅顏早逝的,也正因此而起。
被雙月兒謀殺的那位所謂的皇親國戚,是賈太嫔的兄長賈樂志。說來也是挺巧的,原本裴行昭興許過些日子連賈太嫔長什麽模樣都忘了,卻出了這種事。
當哥哥的去嫖,嫖得自己送了命,做妹妹的在宮裏找男人鬼混——由不得裴行昭不感嘆,真是物以類聚。
賈樂志算是倚紅樓的常客,最早看中了雙月兒,但雙月兒裙下之臣不知凡幾,他只有個在宮裏做太嫔的妹妹,自己挂着個閑職,沒實權,也沒花不盡的銀錢,打一開始就知道那美人是自己只能遠觀而無法弄回家的。
雙月兒接手倚紅樓之後,不賣力應承客人,卻把教坊司、官府的人打點得很周到,他想起、見到她的時候,只能喪氣地感慨幾句。
常混跡于風月場合的男人,癡心人是異數,絕大多數看中了誰,也不過是被容貌吸引,這個不行,便會尋覓下一個。賈樂志便是這等貨色。
去年秋日,他有了新的目标,是剛及笄的婉竹,氣韻高雅,樣貌脫俗,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勝于大家閨秀。
賈樂志想着,自己到底曾是雙月兒的老相識,不曾真正勉強過她什麽事,倒是平白贈送過她諸多珠寶銀錢,念着這份舊情,她這次總該讓自己如願以償。
單方面打定主意,他便卯足了勁兒讨好婉竹,雖說十次總有三五次連佳人的面也不能見到,勁頭卻是更足。
後來,先帝病重,再到殡天,作為嫔妃的娘家人,賈樂志不敢再如常光顧倚紅樓,卻如百爪撓心,煎熬得緊。
好不容易熬過了國喪,風月場合能照常迎客了,他立刻趕去倚紅樓找婉竹,卻被告知,婉竹已經遁入空門,做了女道士。
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引發的怒火也就更盛。
他先去了婉竹栖身的道觀要人,哪成想,那道觀規矩森嚴,誰的面子都不給,他拿出再多的銀錢都行不通,有一次鬧得厲害了,險些被一群自幼習武的女道士揍一頓。
他空前的憤怒起來,也當即遷怒到了雙月兒頭上,斷定是她故意拆他的臺,自己不想委身男人,也看不得曾經的裙下之臣另覓新歡。那麽,他還是回到原點,讓她從了自己好了。
起了這心思之後,他便與雙月兒攤牌了,要她做自己的外室,若是再不知好歹,她這倚紅樓再沒安生的時候。
雙月兒不從,且是一副看到他就反胃的樣子。
賈樂志也便少見地說到做到了,常安排人找倚紅樓的麻煩,今日向順天府舉報倚紅樓裏窩藏女逃犯,明日向五城兵馬司舉報倚紅樓裏有江洋大盜……
一來二去的,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有些煩了,規勸雙月兒适度地向人低個頭,免得她倒黴,他們也不得不陪着瞎折騰。
而倚紅樓總被官差搜查,生意蕭條就不消說了,人心惶惶是最大的問題。
常客的确不乏權貴,可越是那樣的人,越是不會與一個無賴争長短,終究是臉上無光的事兒,鬧大了,必定被言官彈劾,權衡一番,便選擇了置身事外,去別處找莺莺燕燕。
很多人雖然于心不忍,卻已認定,雙月兒會落到賈樂志手裏。
然而,她最終卻選擇了最決絕的一條路,與賈樂志同歸于盡。
京城官場裏提及此事,衆說紛纭,認可人數最多的一個說法是:賈樂志命喪風流債,到了地下怕也是滿心不甘,他一條命,哪裏是一個青樓女子賠得起的。
很多貴婦閨秀也這麽想,提及雙月兒,都是滿臉鄙夷,說什麽早知今日,當初何必勾引男人,大抵想攀附更有權有勢的,人家卻嫌棄她,她這才萬念俱灰,拉上賈樂志走了絕路。
楊攸、林策、喬爾凡與喬夫人,尋常少不得與人打交道,這類話沒少聽,一個個都氣得不輕。
她們聽說了,便少不得與裴行昭提及。
從聞訊起,裴行昭就顯得很是沉默,因為她比她們更憤怒更窩火。
卻還有不識數的人來火上澆油:賈太嫔。
這日早間,皇後剛走,賈太嫔便來到壽康宮求見。
裴行昭沒讓她進門,負手走到殿外,吩咐近前的宮人退後,問賈太嫔:“何事?”
賈太嫔雙眼紅腫,淚水漣漣,“太後娘娘,您可得為家兄做主啊,他死得太冤枉也太慘了。”
“雙月兒已死,你還想怎樣?”
“查她的族人,滅她全族!她一個青樓女子……”
“青樓女子招你惹你了?”裴行昭一瞬不瞬地凝着她,“據哀家所知,雙月兒潔身自好,身在青樓卻是賣藝不賣身的,二十年的生涯,不曾委身于任何人。在你看來,她是不是很笨?男人麽,不就是逮着一個就睡一個麽——你是不是這麽想的?”
“啊?”賈太嫔聽着她的語氣不對,話更不對,忙頻頻搖頭,“不不不,嫔妾不是這麽想……”
“你自請去庵堂當日,羽林左衛一名旗手也給自己找了個過錯,滾出官場了。”裴行昭的眸子貓兒一般眯了眯,“是不是巧合,你很清楚。”
“太後娘娘,嫔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翠竹軒,衣服,懂?”
賈太嫔身形一震。
“下賤東西,也配說別人的是非?比你幹淨的青樓女子一抓一把。”裴行昭寒了臉,“少來髒哀家的地兒,滾!”
賈太嫔踉踉跄跄地滾了。
裴行昭轉身,吩咐阿蠻:“知會我二叔,讓他告訴元琦,別總說些亂八七糟的,少煩裴家,也少煩哀家。”
“是!”阿蠻覺得,小太後真是很惱火了,要不然,不至于這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
裴顯得了傳話,當下吩咐一名小厮去見元琦,讓小厮一字不差地複述太後娘娘的原話。
監視元琦的老六發現,元琦見過裴家小厮之後,神色有些驚惶,面色特別蒼白,回到內室,在窗前呆坐了大半晌。
老六監視這些天,也品出來了:這小姑娘該是想借太後娘娘的勢,以便自己在元家得到重視,過得風生水起,奈何根本不了解太後的性情,一番小算盤已是打了水漂。
太後什麽時候會做什麽決定,她自己都說不準,何況別人?老六腹诽着。
再說了,太後看人,有時候從大事看,有時候則從細節看,得她賞識的,不是性情與她投契,便是才幹能與她相得益彰。
元琦比起太後看重的人,就不說林策、楊攸這種人物了,即便是裴宜家,也差了一截。怎麽說呢?元琦除了端莊沉穩得過了分,面目其實很模糊,沒有鮮明的性情,如善良、慧黠、通透等等。總之,老六敢說,這是太後瞧着就乏味,懶得探究的人,要不然就親力親為了,何必把人晾着,讓她們盯着。
這日下午,裴行昭喚來張閣老、宋閣老和喬景和議事。
她單刀直入:“哀家不允許再有官妓、營妓。”
三個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張閣老最先表态:“臣明白太後的心意,這就開始拟章程。”
喬景和言簡意赅:“臣附議。”
宋閣老說道:“臣請示太後娘娘,這事情,能不能事先跟臣一些信得過的官員打好招呼?”
“可以。”
“臣會盡力斡旋,多多益善。”
裴行昭現出了這兩日難得一見的笑容,宛若冰雪消融,“有勞三位。”停了停,又叮囑喬景和,“刑部那邊,從速查明原委,問罪賈府。”
喬景和心領神會,“七日如何?”
“很好。三位去忙吧,哀家等你們的消息。”
裴行昭又要推翻太宗的一個舉措,與倚重的閣員定下來,卻也不過片刻時間。
這不是跟死人置氣。她只是不齒:專設官方妓院,讓官員明打明地嫖,怎一個無恥了得。
腐朽荒唐野蠻的制度必須廢除。
裴行昭又吩咐阿妩、阿蠻:“去查,看看有哪些官員女眷不辨黑白地诋毀雙月兒,選出幾個地位高的、嘴最髒的傳懿旨:結案之前,誰再胡說八道,拉到菜市口,當衆掌嘴八十。另外,讓她們想想,雙月兒是何出身,她們又是不是敢擔保沒有落魄之時。”
兩個丫頭脆生生稱是而去,這差事,她們可是求之不得,不出半日便回來複命。
京城官場的消息傳得最快,轉過天來,不要說女眷,便是除去刑部錦衣衛這等正在查案的官員,都不敢再談論倚紅樓一案。
被傳了懿旨的那幾名女眷,先被太後的警告吓得心懸到了嗓子眼兒,又受了夫君氣急敗壞地訓斥,更有兩名被打得臉上現出了五指山。
官員大多感覺風雨欲來,卻猜不出小太後這次要唱哪一出。而得了宋閣老提醒的人,已經心裏有數,開始反反複複斟酌,廢除官方妓院的旨意下來之後,反對的人會有怎樣的說辭,自己要是有機會替小太後辯駁,該怎麽說。
這也只是有備無患,其實并不相信誰能辯得過小太後,誰又有膽子違逆她。
自從小太後攝政到如今,折她手裏的門第、官員太多了,而且她又沒理虧的時候,這樣一來,誰敢跟她玩兒命?
要是沒出方誠濡的事,言官還能做一做死谏的夢,現在哪個還敢?死在宮裏是沒機會的,走出宮門,大抵就要走進小太後挖好的坑,被士林往死裏數落,若能在史書上留下一筆,也不過是形似小醜。那樣的風險之于言官,真不如一脖子吊死。
所以,知情在先的好處,興許只是在大殿上第一時間表示擁護,但也足夠了。比先帝還讓人瘆的慌的主兒,有個在她面前露臉博得一點兒好印象的機會,已經難得。
官場對案子三緘其口,賈府老太爺卻急了,這日到了宮門外,求見太後。
裴行昭懶得見他。
阿妩把賈老太爺往皇後那邊推。本來麽,皇後處理後宮已是得心應手,一日裏能騰出半日陪伴大皇子,或是喝茶繡花,閑着也是閑着,見見官場裏的人權當解悶兒了。
賈老太爺哪裏肯聽,徑自跪在宮門外,痛哭不止。
要是換個人,裴行昭也就讓侍衛打走了,但一個年邁的老頭子,又能怎麽着?只好讓他到清涼殿說話。
賈老太爺已年近七旬,滿頭白發,許是被喪子之痛磨的,更顯老态。他腳步蹒跚地走到裴行昭十步之外,顫巍巍地行禮問安。
裴行昭吩咐免禮,喚人賜座。
賈老太爺不肯平身,反倒跪倒在地,磕了個頭,“臣懇求太後娘娘為犬子做主,如何都要還他一個公道!”
公道?裴行昭心頭冷笑,是想讓她因着賈樂志的死恩及賈府,還是像賈太嫔說的,連坐雙月兒的族人?
那麽,雙月兒呢?她就不需要一份公道麽?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克制着情緒,避免人一來就被自己罵出去,斂目看手邊的折子。
賈老太爺只好接着往下說:“太後娘娘或許有所不知,臣這個兒子,得來的實在是不容易。臣膝下七女一子,是發妻生了六個女兒之後才得了他,他的妹妹,便是服侍過先帝、至今留在宮裏的賈太嫔。”
裴行昭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讓發妻玩兒了命地生孩子,很長臉麽?”
賈老太爺被噎得不輕。他是頭一回跟小太後打交道,從不知道她說話就可以氣死人。
裴行昭只留了李江海和阿妩、阿蠻,遣了旁的宮人,“你要是連得三四個兒子,會不會還讓發妻繼續生?”
賈老太爺緩過勁兒來了,因着沒了命根子一般的兒子,也豁出去了,“為夫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不是妻室的本分麽?臣不懂,您為何要問這些?”
“哀家只是感佩,你的發妻太能生了。都說生孩子形同在鬼門關前晃一圈兒,她晃了八回。生八個,一個拿得出手的兒女也無,少見啊。”
“臣的發妻只是盡本分!”
“既然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來了個兒子,怎麽就不知道督促着他務正業?他就沒有要盡的本分?”
賈老太爺幾乎是在瞪着裴行昭了,“太後娘娘莫不是在說犬子該死?犬子只是被下賤的青樓女子害得英年早逝,怎麽就沒盡本分了?”
“下賤?”裴行昭冷笑,“哀家前兩日才這樣罵過你的女兒。你女兒在宮裏與男人鬼混,哀家忍着沒發作,她卻還想求哀家給她哥哥做主。當時哀家就納悶兒了,得是怎麽樣的混帳東西,才養得出個頂個兒混帳的兒女,今兒總算明白了。”
賈老太爺震驚,“不、不可能!”
裴行昭語氣陰恻恻的:“案子還沒查實,你兒子到底怎樣逼迫雙月兒的,尚無定論。你老老實實給哀家等着,閉緊嘴巴。不然,雙月兒的公道擱一邊兒,哀家會先給先帝讨一份公道。”
作者有話說:
(づ ̄ 3 ̄)づ麽麽噠,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