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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1)

裴行昭示意林策帶上那些衣服, 跟她走。

她放棄了憑着感覺探路,原路回到走岔的地方, 徑直去往水榭。

确定離那個院落很遠了, 林策才問道:“瞧這意思,您沒讓那兩個人發現,便是不想追究, 那幹嘛偷他們的衣服?”

裴行昭道:“過一陣子,讓李江海把衣服扔到院子裏去。”

“……”林策不懂, “這又怎麽說?”

“打草驚蛇。”裴行昭悻悻的,“瞎胡鬧還這麽不當心, 要是縱着他們,遲早落到別人手裏, 被雙雙處死。那男的也罷了,女的本來就是守寡的, 偷腥也算情理之中, 可也忒笨了些。”

在她這兒,男女之間那些事兒,犯錯、壞規矩是可以的, 不懂得藏好尾巴卻是不可以的。她覺得這種事罪不至死,但也非常讨厭幫人善後。

林策和楊攸都笑起來, 至于到底是誰,她們并不關心,也沒必要知曉。

宮裏這些女子,不是真守寡就是守活寡,幹點兒出格的事也在情理之中, 但也像裴行昭說的那樣, 偷腥變成傻呵呵地作死就不好了, 是該警告一下。

楊攸刻意提醒裴行昭:“下回再有這種事,讓我來。”

“又不是什麽好事兒。”

“但您親自來也不成啊,不覺着太沒品了麽?”

“沒品就沒品,沒吼一嗓子把男的吓得這輩子都不行就很厚道了。”打裴行昭一頓,她都不會認為自己跟端肅高尚沾邊兒,本質上,她認定自己就是流氓土匪頭子沈居墨的妹妹,一小流氓小土匪而已。

楊攸和林策湊到一起,叽叽咕咕地笑了一陣。

三個人神色如常地到了水榭。

林策問清楚那個院落的名字叫翠竹軒,把李江海拉到一邊,悄聲嘀咕一陣,将手裏的衣物交給他。

李江海怎麽都想不到,這衣服是自家小太後順出來的,下意識地讓楊攸和林策背了鍋,瞧着兩位小郡主的眼神滿是笑意。

林策、楊攸明知他在想什麽,也不解釋,随他去。

李江海也清楚,小太後不想跟那對混帳男女較真兒,這種事麽,他沒立場,原則是主子怎麽着都是對的。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跟裴行昭請示了一聲,帶上衣服去了翠竹軒,到了院門外,咳嗽一聲,把衣服扔進院子裏,疾步離開。

半路上,他看到了韓琳,不由驚訝,“姑娘怎麽在這兒?”

“保護您啊。”韓琳對他很客氣,“太後娘娘到了哪裏,我們就要在附近,她早就吩咐過,您或阿蠻、阿妩單獨辦差的時候,我們都要跟着,以免意外。您這大半夜的自個兒走動,不跟着怎麽成啊。”

李江海心裏暖暖的,連連道謝。

韓琳陪他往水榭走,路上問了原由。她剛過來一陣子,不知原委。

李江海将聲音壓到最低,照實說了。

韓琳笑了一場,走到水榭附近,笑着拱一拱手,“您去吧,我得跟小姐妹說點兒事情,等下還得去辦別的差事,得空了再去壽康宮叨擾。”

李江海忙躬身回禮,“姑娘千萬當心。”

裴行昭和楊攸、林策正在玩兒飛花令,三個都對詩詞如數家珍,選用的字就是相對來講用的少的,要是春、秋、月、水之類的字眼,一輪就要用很久才見結果。

李江海和兩名內侍得到特許,坐在一旁的桌前享用茶點,樂滋滋地看着三名女子那邊的情形。

三個人言笑晏晏,偶爾裴行昭想不出對應的詩詞了,便現作一句,聽得兩個人一頭霧水,問出處,她便說是大周太後剛作的,不行嗎?兩位郡主笑成一團,自然是不依的,她也認罰,笑着喝盡杯中酒。

如此笑鬧到後半夜,三人回了壽康宮,各自歇下。

楊攸和林策說起來就是為宮裏當差的,不少事真是想不知道都難,比如昨夜那對男女。

上午,羽林左衛的一名旗手主動向上峰請罪,稱自己曾向李福行賄,今時幡然悔悟,甘願領受責罰,不然會日夜被良心譴責。

羽林衛指揮使罵了他一通,踹了他幾腳,火氣主要在于這實在是莫名其妙的馬後炮——在當時他和弟兄們還能把他交出去,好歹給上峰留個不徇私的印象,這會兒主動招認這種事還有個屁用,對外都已經說李福被剮了,都沒法兒核實。

但人家自己招了,不想當差了,也沒必要慣着,請示過大統領顏學開之後,直接把人一撸到底,讓他滾回家受譴責去,這輩子都別想再進官場。

而到下午,賈太嫔反複求見太後。

裴行昭就見了見她。

賈太嫔三十多歲,身形窈窕,面容姣好,一雙眼過分靈活了些。行禮後,她稱昨夜夢到觀音菩薩了,菩薩要她了斷塵緣,遁入空門。

裴行昭似笑非笑地凝了她一眼,說:“哀家不同意。這由頭太玄乎了,不相信的人,只會猜忌哀家容不下先帝的妾室。哀家沒空理會指摘哀家這種事的折子,也不想看到。你要是不甘心,便去求太皇太後,她老人家禮佛數十年,對這些比哀家懂,她發話了,對誰都好。”

昨晚她可在橫梁上聽了賈太嫔和那才受了處置的旗手不少話。

兩個人沒去翠竹軒的正屋,去了西廂房,看得出,沒少到那裏鬼混——進門後就開始相互扒衣服,動手動腳,這麽忙活着,還摸着黑,也能順順當當地走到裏間的架子床前。

旗手道:“既然這麽離不了男人,先前幹嘛哭着喊着要留在宮裏?到專門安置嫔妃的國寺多好,你出門也方便。”

賈太嫔嗤笑道:“國寺也不過是尼姑庵罷了,怎麽樣的尼姑庵,能有宮裏的宮室舒适?誰又耐煩吃齋念佛?到了那種地方,你們這些死鬼一定把我抛到腦後,我再想找樂子,便只能從香客、和尚下手了,怪麻煩的。”

旗手笑出來,“京城的和尚還是比較正經的,最多偷着吃吃肉喝喝酒,找尼姑的事兒,人家不稀罕做,有那份兒心,還俗就得了,何必找你?香客倒是有的玩兒,你要是有手段,把那尼姑庵變成風月之地也不是不行,又不是沒人這麽幹過。就前一陣,朝廷才清了一個那樣的庵堂,你當心些就成。”

“呦,讓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有些心動了。萬一往後惹了哪一位,或者你不來找我了,我便自請去寺裏帶發修行。趕明兒起就開始攢銀錢!”

——聽到過這些,裴行昭肯成全賈太嫔才怪。也就是因為聽了這些,她才跳下地撿了一路二人的衣服,歸整起來,看了看室內,沒衣櫃什麽的,又去別的房間看了一圈兒,見只是個閑來供嫔妃看戲的地方,又已閑置許久,沒有任何衣物。倒是有窗簾床單褥子,諒他們也沒臉裹着料子出去現世。

他們發現衣服不見之後,是怎樣的慌亂無措,不難想見,再見有人把衣服扔到院裏,便也明白事敗了,沒人降罪的話,便會自己找由頭離開大內。

太皇太後應該不會答應,要是答應,她就親自給這位太嫔指個寺規最森嚴的地方。自個兒想找男人沒什麽,要是去禍害好端端的老尼姑小尼姑就很有什麽了。

賈太嫔還想繼續懇求,卻見裴行昭已低頭處理政務,眉宇清冷,到了嘴邊的話硬是不敢說了,稱是告退。

她沒別的法子,只得去求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聽她說完,多看了她幾眼,“太後怎麽說?”

賈太嫔轉述了裴行昭的意思。

“從不曾見你誠心禮佛,卻夢見了菩薩,對于沒大徹大悟的人來說,這種夢便是相反的,并不吉利。”太皇太後淡淡的,“太後大度,給你留了顏面,沒點破罷了。這事情不可行,你回去吧。想遁入空門,在宮裏做個居士,每日潛心禮佛就是了。”

“可是……”

太皇太後目光驟然變冷,“你到底是想出家,還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修佛在心,與身居何處無關。”

這沒腦子的東西可真會膈應她。她信了幾十年佛,都沒夢見過佛祖觀世音,不曾禮佛的倒夢見菩薩了,這不是變着法兒地說她沒佛緣麽?說她沒有,那就誰都別想有。

再說了,夢見菩薩就能出宮去,別人都效法怎麽辦?有膽兒肥的問她“您這麽信佛為何還貪戀紅塵”怎麽辦?難道她要在宮裏做居士麽?

且不管有沒有先例,皇上那個兔崽子癡迷于修道,她那樣不就是跟他對着幹麽?等她百年之後,他不讓僧人給她好好兒超度怎麽辦?

賈太嫔又一次不敢吱聲了,灰溜溜地告退回了自己宮裏。這下好了,心願不能實現,反倒給自己挖了個無底洞:往後少不得效法太皇太後,每日裏誦經抄經,隔三差五還要吃素,要不然,就會落個欺瞞太後、太皇太後的罪名,前者不在乎,後者一定會出手整治——拿神佛的事兒說事,對那位老佛爺來說可是頭等的忌諱。

找男人的事兒,是做夢都不要想了,萬一再被發現,萬一捅到太皇太後面前,不以亵渎神靈的罪名把她扒了皮才怪。

裴行昭聞訊,覺着這結果還行。因着先帝對很多嫔妃很是無情,但凡換個着調些的,她也就當什麽都沒看見,派宮人尋機提醒兩句就罷了,要不然,也犯不着親自去看到底是誰。

可誰讓賈太嫔那麽沒譜呢?有心無心的話,像足了貪欲的混帳男人,還想指望她離宮後老老實實的?

喬景和不知道宮裏的八卦,除了走過場訊問陸子春、陸雁臨和廖雲奇,着手的是完善律法、幫女兒建書院兩件事。

太後的心思再明顯不過,要為女子逐步争取權益,而不是只做男子的挂件陪襯。

喬景和得承認,早先自己對太後的看法有些偏頗,認為她一定重武輕文,若為女子争,也是通過楊攸、林策那般行伍或出自行伍之家的女侯,甚至曾為來日說服太後重視從文的女子打腹稿——如今想來,有點兒好笑,感觸頗多。

太後進宮前,有名将名士說生女當如裴行昭,有豪氣幹雲的年輕男子說娶妻當如裴行昭。他與妻子聽了,很是感慨,希望自家的女兒就算得不到那樣高的肯定贊頌,也該在她喜歡的領域開疆拓土,不負所學,不負年華。

而今這希望不再渺茫。

喬景和特地選了一名善于體察人心、會說話的幕僚陪同爾凡拜訪名士。

幕僚的會說話,并不是指完全的舌燦蓮花,任憑別人說什麽,都有九成把握将人說服,那種人做使臣很合适,尋常人情往來有時挺不招人待見的——總會鋒芒畢露,言辭間把人架到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情形不少見,當時人不得不點頭允諾些事,回過味兒來總不免反感,兌現承諾也不過是因着重諾,而不會心甘情願地全力以赴。

真正會說話,就是尋常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聰明人,再加上涵養和真才實學,怎麽樣的人都會被哄得心裏熨帖,且不會輕視,這才是真正的八面玲珑。而這等本事,爾凡是不需要學的,立志執教的人若是人際圈子裏的萬金油,全無益處,時間久了,變得面目模糊,甚至被人诟病全無風骨也未可知。

好在爾凡懂得這一點,她說要是處境卑微,那就必須得做八面玲珑的,成事了再慢慢顯露真面目也不遲;如今她有喬家庇護,有太後娘娘照拂,姿态便是不能高也不能低,對人以誠相待即可,其他的,要用适合的人、相宜的手段。

她還笑說,既然是名士,腦子便是靈光的,我等适合的時候提一提太後娘娘備好的折扇,他們怎麽會想不通太後的用意,真正胸襟開闊的人自會欣然應允,若是連女子成才的事都容不得,那便是我們看錯了他,不要說成事前就撇清關系,便是不能成事,日後也要形同陌路。看不起那種人。

當時喬景和笑問,你怎麽會想到這麽多?

爾凡笑容活潑慧黠,說多想想太後的一些事,便能看出她的處世之道,照貓畫虎還不會麽?

喬景和就想,誰折服于誰,那勁頭也厲害着呢,小太後對人尤其對女兒的影響這麽深,是他始料未及又滿心歡喜的。

太後冷酷無情的一面,女兒想學也沒機會,沒事,其他的,如果決、該隐忍時隐忍、實心實意地體恤軍民、逆着尋常人的角度處理突發之事、用一些明明耍橫耍流氓卻偏讓人沒詞兒的狡黠手段……都是人們可以轉化一番為己所用的。

傲氣、風骨在骨子裏,從不是擺出清高的姿态就能被人高看一眼。傲氣、風骨是始終為着相同的原則為人處世,哪怕面目不同、手段萬千,在人心裏的面目也始終如一。

裴行昭的傲氣、風骨,是一往無前永不低頭,凡事求一個真相、公平。

爾凡将這樣的人引為生涯的良師,是她自己的幸運,亦是她的親人的幸運。

父女兩個有過這樣的交談,喬景和對女兒再無擔心,讓她只管放手去做,不要怕犯錯,身後有她爹撐腰呢。

接下來,他開始廢寝忘食地翻以前的案件卷宗,尋找律法明顯有纰漏致使人受刑甚至身死的案例。

沒錯,太後和他目前一心想完善的律例,只關乎女子,但若只着手這些,會引得朝臣同僚心生警惕,說不定會懷疑太後和他起了變法的心思,雖然這是實情,但變法又不是非得明晃晃扯出大旗來——那麽做的,大多失敗了,悄沒聲地一點點改變,一步步實現自己心中所想,何嘗不是明智之舉。畢竟,再強悍的人,也架不住群狼環伺,只要扯出旗號,官場上大多數人都會成為狼群中的一員,因為都不知道變法會變到哪一步,會不會切實損害到自己的權益。

說到底,太後其實早已經開始改變律例了,譬如要先帝答應廢除殉葬制,譬如一直在進行的削減皇室宗親用度,不管哪一項,如果她單獨提出,都會遭到群臣不遺餘力地攻擊,妙的是她會找機會:

廢除殉葬制的事,誰再不滿,提起來總不免讓先帝背鍋——為了娶個傾國傾城的媳婦兒,連開國帝王太宗皇帝定的規矩都廢了;

削減宗親用度,則有晉陽和鎮國公背鍋,經過皇帝微服出巡前不遺餘力地哄騙宗親,宗親和官員都已相信,那是晉陽提出的馊主意,她自己吃飽了,卻要用宗親開刀立威,不答應就削減武官的用度,太後和皇帝有什麽法子呢?人家當時可是攝政長公主啊,他們也委屈,卻不得不讓步。

這類事,喬景和越琢磨,樂子就越多,也就品出了裴行昭對待這種事的路數,不用她明說,他也會跟着她的步調往下走。

喬景和忙活了一番,只找出兩個值得重視也就是可以調整相關律法的案子。不夠,既然要動一回律法,雖不能出重手,卻也不能過于小打小鬧。

斟酌一番,在當日廷議的時候,他留到最後,請裴行昭許他調閱各地案件卷宗的權利。

裴行昭毫不猶豫地準了,又叮囑道:“說起不平事,許徹那小子心裏裝着不少,跟你說上三兩日都未必說盡,可以抽空跟他聊聊,遲一些哀家知會他一聲。”

喬景和欣然應下,回內閣值房的路上才想到小太後提起許徹的措辭——那小子,不由笑了。或許很多人在她眼裏,都有些孩子氣吧?雖然,成了名的人,比她年歲小的屈指可數。

在值房忙碌到申時,許徹來尋喬景和,笑道:“閣老想找卑職聊聊?那您可得請我吃一頓,聽說熏風閣的豬頭肉和肘子特別好吃,帶我去嘗嘗?”

“行啊,明兒就去。”喬景和笑着,滿口應下,“要吃肉,也要喝酒,管夠!”

“得嘞,明兒您下衙的時候我來找您。”

“成。”

楊攸帶着自己審問陸雁臨的口供,去了北鎮撫司,交給錦衣衛。裴行昭說了,除了陸雁臨畫像那一節不需披露,其他都可公之于衆。

楊攸認同。如果陸雁臨沒有之前左一出右一出的戲,她會因為顧念着陸麒而猶豫,但他的妹妹做的太過了,幾乎已到了瘋魔癫狂的地步,令她厭惡至極。那樣的人做過什麽事,就該昭告天下,且付出相應的代價。

交接完畢,楊攸略一猶豫,去了诏獄,準備在陸雁臨伏法之前,再見一面。

诏獄固然有比刑部順天府要血腥髒亂數倍的地方,卻也有關押重犯、皇親國戚的幹淨亦清淨的所在,甚至為那樣的人備了不少景致不錯的小院兒。

如今,陸雁臨就住在其中一所院落。

畢竟曾立過軍功,是名氣較響的女軍侯,到了明面上的監牢,便要按律對待,上堂不需跪,無特旨不得動刑。這是她曾經的付出換來的理應得到的尊重。

楊攸走進院落,見東面有薔薇花架,西面是葡萄架,南面還有兩個金魚缸。布置得居然像模像樣的,要是換到尋常的街巷,是不少人會選擇的居處。

錦衣衛的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一時神神秘秘、神神叨叨,一時又顯得知情識趣,生生把牢房布置得清新雅致。

楊攸不自主地彎了彎唇,負手緩步走進室內。

室內陳設簡單,只有尋常居住必備的家具,但對于案犯來講,比之逼仄血腥之地,這種環境已不亞于天堂。

陸雁臨上午過了一堂,這會兒在卧床休息。

床單被褥半新不舊,但很幹淨,她蓋着被子,蜷縮着身形,聽得腳步聲,睫毛微動,睜開眼睛。

楊攸神色平靜,語氣不帶情緒:“吵醒你了?”

“沒。”陸雁臨聲音很沙啞,“本就沒睡着。”

“順路,便來看看。”楊攸說。

陸雁臨沒應聲,有些吃力地坐起來,身形往裏側慢慢移動,靠牆坐着,擁着被子。

楊攸走到床前,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有沒有什麽想問的,想交待的事?”

陸雁臨立刻點了點頭,“想問,能不能不披露我是怎樣被要挾的?”

“這不成問題。”

“能抓到那名畫匠麽?”陸雁臨道,“我畫的他的畫像,敢說與他真正的樣貌一樣。”

“付雲橋的畫像,也與他本人相差無幾,卻不是官差抓到的。”楊攸道,“我意思是說,如果那人喬裝改扮,甚至隐居在某個地方,短時間沒法子抓獲。”

“他要是聽說我已入獄,興許會一輩子藏在某個地方。”

“所以,太後娘娘沒為你着想,又錯了?”楊攸挑了挑眉,目光一冷,“現在我怎麽瞧見你就想給你耳刮子呢?”

“……我也是不想連累哥哥,連累陸家。”

“你被人當玩物似的擺布作畫,甚至于……失身了吧?”到了今時今日,楊攸再不需介意言辭會不會刺傷對方,“要不然,怎麽能畫下你與男子茍合的情形?那時候想的不是報複,不是殺了那些不把你當人的人,只是聽憑擺布,還被擺布這麽久,你也有臉說不想連累誰?那你哥哥是怎麽死的?我哥哥又是怎麽喪命的?沒你,他們會走進那個宅院?會被人陷害?”

“……”陸雁臨的面色青紅不定。

“是怎麽樣變得那麽下賤那麽不知廉恥喪盡天良的?”楊攸單純地費解、好奇,“陸麒的胞妹,昔日裴郡主掏心掏肺相待的人,害死了胞兄,又想毒殺太後,說從人變成陰溝裏的蛆蟲都不為過。”

“……”陸雁臨咬住唇。她已沒有為自己辯解的餘地,一點點都沒有。

“又或者,你很享受被那樣作踐擺布的光景?”楊攸眼中只有冷漠,“不然,我真是想破頭也想不出。”

陸雁臨繼續沉默着。

“付雲橋與你來往過,到底跟你說了哪些歪理邪說?你變成這樣,他一定功不可沒,保不齊,你還将他引為知己,我說的沒錯吧?可你怎麽就沒想過,正是他害得你那樣下賤不堪的?”楊攸這樣說着,腦筋也在順着這思路斟酌着,不由得嘆息一聲,“那樣的口才,我倒真有些佩服了。他如今那樣的處境,我是真的覺得快意至極。”

陸雁臨閉了閉眼。

“他在你眼裏,是對你坦誠相待無話不談的人吧?他就沒透露過,除了晉陽,還在扶持誰?”楊攸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但并不抱希望,因為陸雁臨這個人,已經不能讓任何正常人心懷任何指望。

“沒有。”陸雁臨搖頭,“他沒說過。”

楊攸并不失望,立刻岔開話題,“你想問的,大抵也就是你想交代的,不想那些畫流傳到各處,對不對?”

陸雁臨輕輕地點了點頭。

“近來常和太後娘娘、林郡主一起把酒言歡,也一起斟酌過這事兒,我們都覺得,順其自然即可,不需為了給你防患于未然,使得太多的人手日夜辛勞。

“就算那些畫被張貼得滿大街都是,也是自找的,活該。世人只會說,一母同胞又如何?十指尚有長短,就是有那等一個近乎神一個不如惡鬼的手足。

“你是女子,卻是身手一流的女将,你都能落到那等田地,男子又怎麽能保證沒有遭那種毒手的時候?

“大家夥兒只會對想出這種主意的人深惡痛絕,只會對你恨鐵不成鋼——殺敵于瞬息之間,卻殺不掉一個畫匠,更不知回頭是岸求助太後,反倒淪為下作東西手裏的工具。”

陸雁臨的頭越垂越低,仿佛頸項已不足以支撐頭顱的重量。

“不過你放心,軍功可以抵消一些罪行,死法不會難看。但你死後,我會想法子讓你永不超生,永遠困在十八層地獄,永遠記得你害死了我哥哥。”楊攸說完心裏想說的話,拂了拂衣擺,起身離開。

轉過天來,喬景和、許徹如約去了熏風閣。

喬家管事已經跟掌櫃的打過招呼,二人剛落座,喝了幾口茶,作為招牌的熏豬頭肉、醬肘子和陳年竹葉青上了桌,另有八色色香味俱佳的下酒小菜。

豬頭肉切成一片一片,薄薄的,入口肥而不膩。

醬肘子則需食客自己用筷子或刀具取食,色澤誘人,入口即化。

“當真是美味!”許徹贊道,面上透着心滿意足,仿佛終于吃到美味的大貓。

喬景和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被勾的食指大動。

鮮美的肉,間或就着味道不同的小菜,加之當真是餓了,這不需花費多少的一桌酒席,竟形同于饕餮大餐。

吃飽之後,喚夥計撤下席面,換上幹果點心,兩個人才開始喝竹葉青,說正事。

許徹确實知道很多因律法不夠完善、有失偏頗引發的不平事,甚至有一些可稱之為冤案。被問起,自是知無不言,先從自己最是意難平的說起,再說起旁的。

喬景和凝神聆聽,全部記在心裏,等到篩選出最重要的,再列出個章程,詳盡地禀明太後。

許徹忽地頓住話,指了指門外,側耳聆聽,“外頭怎麽有點兒鬧哄哄的?聽着是有不少人往外面跑。”

“是麽?”喬景和沒有他的好耳力,徑自起身開了門,向外張望片刻,颔首道,“果然是,倒不像是這兒出了什麽亂子,跑去看熱鬧的樣子。”停了停,揚聲喚來一名夥計,回身落座。

夥計應聲進門來,行禮道:“二位大人有何吩咐?”

喬景和用下巴點了點門外,“外頭是怎麽回事?”

夥計釋然,又逸出抱歉的笑容,“嗐,都怪我們這兒兩個夥計嘴欠,說了剛從街上聽到的一樁事,便引得樓上樓下不少客人跑去看熱鬧了。”

“什麽事?”喬景和又問。

“倚紅樓出事了,就在剛剛,出了人命。”夥計瞥一眼許徹,心想真是難得,還有這位錦衣衛首腦不能及時獲悉的事兒,一準兒是自家的招牌菜過于美味,他吃得分外盡興之故,腹诽着,嘴裏的話卻沒打波瀾,“倚紅樓那地方,不是專門收容官妓的所在麽?那些女子成為官妓之前,不乏有來頭性子擰的,那樣的女子遇到多喝了酒犯渾強來的,怎麽受得了?跳樓上吊抹脖子,都做得出。

“今兒這事兒倒不是那等情形,死的女子是倚紅樓的老鸨,也就是老板,剛二十歲,以前是名動京城的第一花魁。最近被皇親國戚纏上了,個中原委,小的還沒聽說,不敢與二位大人胡謅。

“那老鸨性子忒烈了些,居然把那人引到了地下的酒窖。倚紅樓那麽大的地方,就那麽一個酒窖,可想而知儲藏着多少酒。

“老鸨在酒窖裏放火了,跟那人同歸于盡了。

“還爆炸了,樓都炸塌了,怎麽會爆炸呢?莫不是還放了炸藥?”話到末尾,很是困惑。

許徹笑笑的,并不介意給他解惑:“酒太多的話,被點燃之後的威力,跟埋了炸藥沒什麽區別。”

“原來是這樣啊,以前壓根兒沒聽說過這種事。”夥計釋然。

喬景和喚來随侍在門外的管事結賬,對許徹偏一偏頭,“走吧。”是命案,最先聞訊并介入的是五城兵馬司、順天府那些衙門,最終卻一定會因為牽扯到皇親國戚,把案子移交到刑部和錦衣衛手裏。

許徹在他偏頭時便已起身,苦笑道:“這事兒閣老也要記上一筆,這又何嘗不是不公之事。”

“誰說不是呢。”喬景和嘆了口氣,出門時已是雙眉緊鎖。

同一時間,裴行昭正在聽阿妩回事:“裴二老爺派人來宮裏報信,說元琦又派丫鬟給他傳信了,說她想起來了,應該就在近幾日,會有盜墓賊摸進太宗皇帝的陵墓。”

裴行昭揚了揚眉,“太宗皇帝?”

“是啊,就是開國皇帝。”

“我知道。”裴行昭道,“有人要掘他的墓?”

“嗯。”阿妩點頭,剛要問這可如何是好,卻聽眼前那位小姑奶奶道:

“活該。”

阿妩也沒喝水,卻生生被這倆字兒嗆得咳了幾聲。

裴行昭真是這麽想的。

那個勞什子的太宗皇帝稱帝之前,已經有兩個歷經幾百年的皇朝廢除殉葬制,他上位之後卻恢複了殉葬制,還聽取一個該死的官員的建議,在京城建造了很多容納官妓的風月之地,到了晚年好色昏聩,常召幸童男童女,那些無辜的童男童女,則由奸佞另立名目送到宮裏。

大周朝之所以能維持到如今,是太宗登基後沒活多少年,即位的武帝是真正的文韬武略的帝王。如果太宗再活十年八年的,估摸着不是被叛軍宰了,就是被武帝悄沒聲地弄死——死之前實在是沒法兒要的東西。

對那種人偷墳掘墓算什麽?把他拉出來鞭屍都不為過。她要是生在他那個年代,第一個跳出來造他的反。

“我的太後娘娘,”阿妩緩過來,啼笑皆非地道,“咱別只算他的賬成麽?”

裴行昭目光流轉,籲出一口氣,老大不情願地道:“是啊,得算算別的賬。”

太宗的陵寝在京城外一百多裏,占地頗廣,除去被迫殉葬的人,陪葬的各類珍寶據說不計其數。

被惦記是很正常的。

也因為地下那些陪葬品等于一個寶藏,太宗才在修建陵墓時耗資靡費,動用了令人咋舌的人力物力,更請了數名深谙布陣的高人在地宮設下重重機關。

據說那座地宮足有三層,以往也曾有盜墓者協同破陣高手進入,卻都是有進無出。

也因為有過這種情形,近幾代皇帝都派軍兵把守。

而那墓裏,到底是怎樣的陣法機關呢?裴行昭早就想親眼見識一番了。

不,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盜墓這種事,是必須杜絕的,一經發現,定要嚴懲不貸。

要不然還了得?

皇室這些人死後被盜也罷了,反正生前不是作孽無數就是殺人無算,可是尋常官員、商賈甚至于稍微有點兒家底的百姓呢?

至親的人辭世了,誰都想讓親人帶着算是一份念想的物件兒入土為安。

如果連皇陵都能被入侵被盜,天下人都要惶惶不安。

貧窮絕境會令一些人瘋狂。要不然,兵荒馬亂的年月,怎麽會屢次出那種亂墳崗裏的死者都被偷走衣服鞋子的事兒?百姓祖墳被盜的事情,也沒少出。

所以,還是得放下對太宗近乎咬牙切齒的憎惡,看好那座墳。

裴行昭揉了揉眉心,“去找顏學開傳我口谕,讓他調撥些精銳人手,到皇陵暗中保護。盜墓者要是進了墓地,立刻知會五軍都督府,派重兵圍守,甕中捉鼈。”

阿妩稱是而去。

裴行昭開始琢磨元琦的用意。這種事,怎麽到今日才說出來?以前沒想起來?騙傻子還差不多。

元琦的意思,是不是希望被再次傳召進宮,告訴她盜墓者的來歷?這樣一來,倒算是立了一功,總要得些賞賜。

但是,元琦要改變處境,總想從她這兒下手可不成。

她真不吃這一套。

至親親戚都可以不認不在乎的人,還想她在乎一個該死的皇帝的那個該死的皇陵?要是被盜了,那麽多的珍寶也不是一次兩次能運走的,盜墓的人也絕對逃不過錦衣衛和暗衛的追蹤,皇陵卻可以成為她的涉足之地,可以趁機研究研究那些機關陣法,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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