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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1)

楊攸和韓琳早已趕到了洛陽。

一路上, 通過楊攸詳盡的表述,韓琳了解到徐興南的現狀——他盯着楊攸, 楊攸當然也會通過各種方式盯着他。

韓琳的結論是, 的确很棘手,因為徐興南在洛陽過得着實不錯。

他爹因為他被罷官一事的原委,非常失望, 說他就是不走正路扶不上牆的爛泥,平日根本不允許他回家, 眼不見為淨。前些日子,做主給他定下了一門親事, 給他置辦了一所宅子,估摸着是要盡到父親的責任, 往後就凡事不理了。

他娘失望歸失望,可也只是一陣子的事兒, 終歸還是希望兒子回到官場, 相信兒子惜取教訓之後,定能謀取到一生的富貴,加之她出自楊家, 娘家嫂嫂又出自宋家,侄女已貴為郡主, 這不論怎麽算,她的兒子都不該再無翻身之日。因此私下裏小動作頗多,給兒子足夠的銀錢,幫襯着他疏通門路。

徐興南不在家裏了,開了間酒樓, 招攬了不少門客, 其中包括層做過高官顯宦的幕僚的落魄之人, 還有身懷絕技的江湖客。

如今徐興南所在的宅院,是新建成的,從外面看起來是很氣派,卻也比不過富貴門庭的宅邸,可裏面卻有江湖中的高人設置了重重機關,如果不拿到布陣圖,憑誰進去也是險象環生,難以全身而退。

針對這些情形,韓琳缜密地盤算一番,跟楊攸商量:“我倒是帶了幾個接應的人手,可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因為我不似太後娘娘,不懂得如何快速破陣,毀掉他們的機關消息,那就得先拿到布陣圖。

“我有些門路,識得一個當地的百事通,這類事是他非常感興趣的,手裏肯定有臨摹的圖,磨煩他兩日,一定可以拿到。至于我帶的弟兄,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去搜羅徐興南的罪證。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們兵分兩路吧。”楊攸道,“你去拿圖,我去救人,廖雲奇落在徐興南手裏,不定被折磨成了什麽樣兒,興許一時一刻都至關重要。這種平白連累人的事,我實在等不起。”

“你能拖延到我們進到宅子麽?”韓琳問道。

“一定可以。”

“那麽,”韓琳打開攜帶的一個包袱,“我這些零打碎敲的東西,能用到的機會倒是越來越少了,這回都分給你一些,你用來防身,有些也能傷敵于無形。實在不成了,你大不了服藥裝死,那畜生再怎麽着,也不可能對看起來快死的人起邪念。還有這些……”她細細地跟楊攸交待起來。

兩個女孩商量好了一應細節,便在趨近洛陽的路段分道揚镳,作別之際,楊攸叮囑韓琳:“記得報信回去。”

“有眉目了就傳信。”韓琳說。随後,她走山路去了一個道觀,找一個不務正業的老道士——此人便是她提過的一定握有布陣圖的人。

老道士知道她的來歷,最近太後娘娘和晉陽比試棋藝完勝的消息已傳遍大江南北,他想着這小姑娘便是無心,也總歸會近朱者赤,棋藝應該也很精湛,聽完她說是奉宮裏的旨意來辦差,爽快地應了,卻提了個條件:陪他下棋,直到讓他贏得或輸得盡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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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琳的鼻子都快氣歪了,說時間緊急,哪裏容得陪你下棋?

老道士說你明知道求我什麽事兒都要把我哄高興了才能如願,我也明知道你必定留出了三兩日的時間煩我,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韓琳無法,只好和他下棋。這一坐就是将近兩個晝夜,若不凝神對待,老道士就要攆人,她自然要全神貫注,這一來,就把報信進宮的事兒給耽擱了。

間或想起,想着小師父應該信得過自己和楊攸的能力,便是擔心,也不過是派韓楊他們過來幫忙,要他們跑一趟就跑一趟吧,橫豎如今一個個閑得橫蹦,說不定還會感激自己呢,而且他們來了,就能代為善後,那麽自己就能從速陪楊攸返回京城。

真正令她擔心的是楊攸,她不希望楊攸再在那畜生手裏吃哪怕一點點虧,當真是心急如焚。

同樣心急如焚的,還有徐興南。這些日子了,他幾乎是數着時辰度日的。

因為,楊攸過來與否,對他至關重要,真正關乎他的餘生。

她到底還是那個重情重義的楊家女兒,他便也終于聽到了她進城的好消息。

這日黃昏,斜雨潇潇。

一匹快馬馳騁過行人寥落的長街,飒沓蹄聲中,直奔一所宅邸。

徐興南站在宅門前的石階上,望着來人漸行漸近,唇角徐徐上揚,牽出一抹詭邪的笑。

楊攸到了宅門前,輕飄飄地跳下馬。

有兩名護衛分別接過楊攸的行囊、鞭子,殷勤地躬身相請。

楊攸展目望向徐興南。

她眼神比刀鋒更利更冷。

薄底靴踏過濕漉漉的地面,她舉步走向他,步子穩極了。

徐興南仔仔細細地端詳着她。

風塵仆仆,瘦得厲害,小小的雪白面孔下巴尖尖,顧盼生輝的大眼睛愈發奪目,雙唇幹燥,有幹裂出血的痕。

如此憔悴,仍是美的,令人見之生憐。

她到了他面前,與他近距離四目相對時,眼中唯有漠然。

他對她一笑,“總算回來了。”

“你要我來,我來了。”

“到書房說話。”

書房中暖融融的,二人除掉鬥篷,隔着花梨木書案相對而坐,面前各有一杯熱茶。

楊攸坐姿閑散,斂目看着玄色道袍的衣袖,等他先開口。

徐興南問道:“是不是日夜兼程趕來?你看起來很疲憊。”

“不關你的事。”

“權當不關我的事,卻關廖雲奇的事。”徐興南不介意明明白白說出來,“我擒獲他,是為了讓你回來。”

楊攸這才擡眼看着徐興南,“是不是要我為你做些事,你才肯放了廖雲奇?”

“是。”

“說。”

徐興南卻道:“我想先敘舊,知曉你的近況。”

楊攸道:“進京,告假來這裏。”

“舅母和表弟可好?”

“知道那些做什麽?”楊攸彎了彎唇角,也只是現出個笑的弧度,眼中殊無笑意,“已有脅迫我的把柄,還不夠?”

“他們本可以成為我的岳母、小舅子。”

楊攸淡淡道:“家母、幼弟若是聽到,只能回一句高攀不起。”

“這院子是開春兒建成的,今日起,主人不再只有我,還有你。你回到我身邊,這是放廖雲奇的條件。”

楊攸瞳孔慢慢縮緊,沉了片刻,問:“令尊令堂可知情?”

“自然知情。”略略一頓,徐興南又道,“暫時不能接你回家,只能暫居別院。”

“做你的外室亦或妾室?”楊攸對他委婉地說辭做出結論。

“你先跟了我,才能籌謀別的。”徐興南道,“我也不瞞你,近來家父家母給我定了一門親事,我要退掉,也需要些時日。”

楊攸一時間竟想不出,還有什麽比這更歹毒的羞辱她的法子。

她望着他,良久,漸漸顯得十分困惑,“你像是恨我入骨,偏偏我想不出緣故,能不能告訴我?”做盡龌龊事的不是他麽?他憑什麽這麽對她?

“我恨你?”徐興南不屑地笑了笑,轉而就問,“答不答應?”

“答應。”楊攸自問沒有拒絕的餘地,“做徐公子的人,是多榮幸的事兒。”

言辭是順耳的,偏生她語氣不鹹不淡不冷不熱,便讓徐興南感覺特別刺耳。

楊攸道:“我要見廖雲奇,遠遠看一眼就行。”

徐興南揚了揚眉。

“确定是死是活。”

“活着。”

楊攸明眸微眯,“我憑什麽相信?”

“你可以等,遲早會聽到他的消息。”

“辦不到。人在何處?帶我去見。”楊攸說。

徐興南寒了臉,“你就那麽心急,這是要跟我的樣子?”

“多慮了。我只是怕來不及。”

“你指什麽?”

楊攸語氣散漫:“我進城門時,服了一粒藥。”

“那是什麽藥?”

“一個對時後發作的毒藥,有解藥。”

徐興南心念急轉。

過了這麽久,藥早已完全消化,藥力已經揮發,逼着她吐也沒用了。

徐興南眸中跳躍着怒火,強壓着火氣,“押上性命,就是為了廖雲奇?”他不在意她,他只是要得到要征服她,但這不代表能夠容忍自己在她心裏不如別人重要。她就應該像以前那樣,凡事為他着想,事事以他為重。

“誰知道你要對我怎樣?”是質問的言辭,楊攸用的卻是更散漫的語氣,“再者,此事擺明了因楊家而起,假如他情形太差,我對廖家的交待,只有以命抵命。”

徐興南盯牢她,良久,“一個時辰之後,你就能在這裏見到他。”

“很好。”

徐興南揚聲喚來一名管事媽媽,“為楊郡主準備衣飾,從裏到外,從頭到腳。知會管家,請兩位太醫過來。”

管事媽媽誠惶誠恐地領命而去。

“你日常所需一切,早已備下。”徐興南道,“等會兒更換全部衣飾,在我面前。”

楊攸目光幽冷。

徐興南道:“我要防着你再出這種花招。”

楊攸眼睑垂下。

“解藥在何處?能否及時拿到?”徐興南斷定,她沒把解藥帶在身邊,那樣是繞着彎兒地折騰她自己。

“在一個地方,需得明日去取。在那之前,我得親眼看着廖雲奇回到家中。”

徐興南的心情惡劣至極。

她終歸是逼得他改弦易張。

他根本就沒打算放廖雲奇,本要讓那人永遠失蹤。

過了些時候,管事媽媽捧着簇新的衣物鞋襪、首飾匣子回來複命,依言放到內室。

徐興南打個手勢,起身走進內室。

楊攸亦步亦趨。

徐興南坐到一張太師椅上,好整以暇地觀望。

楊攸站在春凳前,視線筆直地對上他眼眸,擡手寬衣。

深衣、夾衣漸次落到春凳上。

她蹬掉避雪靴、白襪,赤腳站在地上,拔下發間銀簪,長發如瀑般傾瀉到背上。

她又卷起中衣袖管,褪下腕上的銀镯、手指上的扳指,也放到春凳上。

動作停頓片刻,見他沒有反應,她解開中衣系帶。

這期間,兩人一直相互睨着對方,她眼中只有冰冷,他漸漸陷入恍惚。

只剩了纖薄底衣的時候,他雙唇有些幹燥,喉結動了動。對上她噙着寒意的明眸,躁動才得以退卻,神智才恢複清醒。

“夠了麽?”楊攸問。

徐興南起身到她面前,撥開她頸間一縷發絲,指腹撫過她精致而凜冽的鎖骨。

楊攸別轉臉,閉了閉眼。

徐興南的手沿着她肩頭輕緩下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已然怒極。

他見好就收,松了手,語氣很柔和地強調:“我的攸表妹,終于回來了。”

她的表妹,他曾經的未婚妻,最震驚無措孤立無援時得到的是他的肆意羞辱、誅心之語。

“定親至今,不過虛以委蛇,只因你是最堪用的踏腳石。”她只是他利用的工具。

“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刻,皆是逢場作戲。”他連表親情分都否決。

“不要怪我,你自找的。”他沒有一絲歉意,無恥到底。

她與親人都瞎了眼。

徐興南也轉身拿來新衣,一樣一樣,遞給她,看她穿上。

凡事得有個度,她已是太後器重的天之驕女,再者,所餘衣物也委實藏不了什麽。

衣物逐一上身,楊攸的手終于有了點溫度。

徐興南蹲下去,幫她穿鞋襪。

楊攸不允,他堅持。

“衣物是用你原先的尺寸做的,或許不是很合身,回頭再做一些。”他說。

楊攸雙手撐着春凳邊緣,看着他,心生困惑: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不,不用奇怪。

不過是又一場虛以委蛇的開端。

徐興南對她服毒之事耿耿于懷,“是藥三分毒,何況那種東西。退一萬步講,你忍心抛下至親?”

楊攸不屑地扯了扯唇角。

徐興南語凝。給她穿好靴子,整好衣擺,他站起身來,悵惘地凝視着她,“關乎那些風波,關乎我以前鬼迷心竅犯下的錯,你想說什麽?”

楊攸反問:“說了有用?”

“我會彌補,給我時間。”

“成為籠中雀,也是彌補?”楊攸牽出一抹吝啬的笑,“你慣于許下承諾,這習慣不好。”

“眼下我說什麽你都不信,那就耐心等一等,用心去看。”

“這是委婉些的承諾而已,大可不必。”

徐興南決定擱置這些敏感的話題,“餓不餓?去吃點兒東西。”

兩人在書房用晚膳,葷素搭配的八菜一湯,色香味俱全。

楊攸食不知味,卻也慢悠悠吃了不少。

徐興南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喝酒,喝酒時視線不離她。

用罷飯,撤下席面,徐興南遣人去請兩位大夫過來,又喚護衛把廖雲奇帶來。

徐興南與楊攸站在屏風後,透過屏風間的縫隙,看着外面。

兩名護衛帶進來一名男子。

男子特別瘦削,半新不舊的錦袍罩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散亂幹枯的頭發遮擋住面容大半輪廓,面上有幾道猙獰的未愈合的傷;他走動的姿勢透着艱難怪異,右腳需得身形拖着往前邁步。

楊攸屏住呼吸,周身血液有片刻的凝滞。

她不想承認這就是廖雲奇,因而更加用心地打量。

主座上空無一人,良久無人出聲,男子擡起頭來,展目四顧。

楊攸得以看清他五官。

是廖雲奇?

真的是昔日那個笑容飛揚的廖雲奇?

真不願相信。

楊攸的手悄然握成了拳,死死的。

交友不慎最可悲的事,莫過于攤上名符其實的禍水。偏生他就這麽倒黴。

她轉頭,對徐興南示意可以了。

徐興南轉出屏風外,吩咐護衛:“即刻備車馬,我送廖公子回家。”

廖雲奇望了徐興南一眼,神色冷然,透着輕蔑。

“你被人突襲,九死一生,有人無意中發現并搭救了你,徐府聞訊,送你一程。”徐興南輕描淡寫地道,“我想,你也找不到我對你如何的證據。”

廖雲奇不語,緩緩轉身,向外走去。

楊攸發現,他背部的衣襟有一處滲出了血跡。

罩袍是臨時換上的。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傷,只有他自己知道。

雨已停了。

兩輛馬車疾行在寂靜蒼茫的夜色之中。

行至廖府門前,廖雲奇下了馬車,步履艱難地走向家門,有護衛要攙扶,被他輕輕推開。

須臾間,已得了消息的廖氏夫婦疾步而出,趕到兒子面前,潸然淚下,急切地問長問短。

楊攸跳下馬,往前緩行一段。

廖雲奇莫名有所感知,轉頭望向她。他雙親亦随着他視線望過去。

楊攸退後一步,緩緩跪地叩首。

必須讓廖家明白,她是此事禍根。

一時間,天地間完全靜寂下來。

楊攸起身,轉身,一步步回到坐騎前,上馬。

昏暗中,傳來廖國公一聲長長的嘆息。

楊攸撥轉馬頭。

手中馬鞭将要揚起時,楊攸聽到廖夫人帶着哭腔的呼喚:“郡主!”

楊攸眉頭狠狠蹙起。

廖夫人悲聲道:“保重,千萬保重!”

要怎樣深重的信任,才能在片刻間想通一切且不指責?

楊攸望一眼漆黑的夜空,手中鞭子重重落下。

徐興南送廖雲奇回府,只是為了楊攸盡早服用解藥。因此,管家半夜帶着十兩銀子去了福來客棧,向掌櫃的讨要一名江南李姓商賈寄放的一個小匣子。

“烏木匣子裏只有一枚丸藥,等馬家人最遲明日午時來取,對不對?”

“對對對!”

經過這一來一去的對話,管家拿到了解藥。

徐興南當即督促着楊攸服下。

兩位大夫診脈之後,面露喜色,說好生歇息幾日便可,開調養的方子反倒無益,因為只知脈象,卻不知兩種藥的配方,不知與哪味藥相克。

徐興南聞言,也只是稍稍心安,因為楊攸的臉色很差,必是兩種藥力在體內沖突引發強烈的不适。

大夫和下人全部散去。

“你不回家?”楊攸問道。

“這兒就是我們的家。”

“今晚我想清淨些,不想看到任何人。你睡哪兒?”

“……你睡寝室,我去書房。”徐興南再怎麽不情願,也不會在她半死不活的時候跟她較勁。

楊攸站起身,“查驗完我的衣飾行囊,能不能還給我?”

“這是自然。”

二人各自歇下,一夜無話。

早間,徐興南親自檢查她的物品。

她的衣物用的是很尋常的料子,卻全是穿着很舒适的,手工亦很精細;首飾皆為純銀,尋常鋪子都能買到,自是沒有玄機。

扳指是她父親請巧匠為她打造的,一部陳舊的佛經是她母親常看的,盛着烈酒的精致小酒壺是她哥哥送的,放着細軟的荷包、錢袋子是她自己做的,樣式古樸的匕首是他送的。

看到那把匕首的時候,他眼中發出了光,心潮一陣翻湧。

她不可能不記得匕首的來歷,但她随身帶着。

這一日,便因這一份欣喜變得充滿希望與憧憬。

他相信,她心裏還是有他的,那麽他便可以挽回她的心,與她同赴京城,得回他失去的一切。

徐興南把她的東西一樣一樣收進行囊,親手帶到暖閣。

楊攸已醒了,枕着手臂,望着承塵出神。

徐興南放下行囊,取出那把匕首,“你還留着它。”

楊攸淡淡一瞥,“一個物件兒而已。”

徐興南一笑,将匕首放到她枕邊,“你帶來的東西都拿來了,一樣不差。”

“多謝。”楊攸起身,“以後,我的日子怎麽個過法?”

“該怎麽過,就怎麽過。”徐興南說,“我早已說了,這幾日,這兒是我們的家。”

“我接受不了。真不能放我一馬?”

“昨天你已經答應了。”

楊攸道:“昨天你手裏有人質。”

“沒有別的可能。我要你在我身邊,再不離開。”

“該說的我已說了,你不聽就算了。”

“眼下你只是還在生氣,遲早會體諒我。”徐興南要輕撫她面容,被避開了,也不惱,“我還有事,晚間回來陪你。”

楊攸看着他出門,視線掃過匕首,眼中迸射出寒芒。

和韓琳約定的時間今晚,但願她不會再被他折辱。可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無所謂,不過是玉石俱焚罷了。

夜幕湛藍,星光璀璨,彎月如鈎。

甬路兩旁懸挂着大紅燈籠,燈籠的暖色光影映照着路面。

徐興南踏着路面的溫馨光影,帶着薄薄的醉意回往內院。

不曾經歷過失去榮華、逢高跌重的人,不會明白他的心情。她曾算計得他落魄,往後就要加倍地償還彌補給他。

當然,他不會委屈她,委屈她,便是開罪太後。他相信自己可以把她捏在手心裏,卻沒膽子惹得裴行昭震怒。

回到內院正房,得知楊攸終于耐不住下人的再三懇求,去沐浴準備歇息了,他進到寝室,轉入盥洗室。

房間裏有着水霧彌漫後的濕氣朦胧,亦有着清淺好聞的香氣。

透過屏風,他看到出浴的她穿衣的剪影,美麗惑人至極。

他在屏風一側頓了頓步子。

這會兒的楊攸,已穿上中褲,剛系妥小衣的最後一道盤扣,正要将中衣穿上身。

“表妹。”徐興南握住她伸展出的手臂。

楊攸掙開他的手,轉身面對着他,一面靜靜地看着他,一面穿上純白色的上衣。

徐興南瞥過一旁顏色同樣過于素淨的衣物,“怎麽不穿得喜氣些?”

“我還在服喪。”

徐興南莞爾,“你賭氣時說的話,我聽着只覺有趣。”說着,要将她攬到懷裏。

楊攸蹙眉,退後兩步,“你再給我一段時間行不行?我眼下沒法子跟你親近。”

“可以的話,我自然願意成全你這點兒心思,可惜的是做不到。”徐興南柔聲道,“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想你。”

楊攸凝着他,“那也不用急于這一時,在這兒糾纏算是怎麽回事?”心裏是很奇怪:他到底有多不知廉恥?不然謊話何以張嘴就來?

徐興南放開她,退後兩步,瞧着她穿衣。

楊攸完全忽略他灼熱的視線,動作如常地穿戴整齊。

二人相形到了寝室。

徐興南不容她推拒,擁她入懷,語聲轉低,視線鎖住她弧度完美的唇,“想不想我?”

想,當然想,她時時刻刻都想把他送進人間煉獄。

“嗯?想我麽?”徐興南一手扣住她後腦,再一點點趨近她,溫柔索吻。

楊攸別轉臉,手落到他腰際,掐住他,死死的。

徐興南呼吸滞了滞,一瞬就适應了那點兒疼,甚而笑了。他親吻着她的面頰,頸子。

她沒有他熟悉顫栗,但呼吸顫巍巍的。

也足夠了。

足夠讓他沉淪其中,愈發貪心。

楊攸呼吸愈來愈紊亂,掐着他的手一點點松開。

“表妹,好表妹。”他低低地語聲模糊地喚着她,擁着她倒在滿目大紅的千工床上。

終于,她左臂輕輕摟住他肩頸。

徐興南的心全然被喜悅籠罩。她仍是不肯讓他吻她的唇,他便輕吻她的耳垂,把牢仍顯得僵硬的她。

她不過是在矜持,心裏明明還是有他的。好幾年全心全意對待的人,她怎麽能舍得下?他這樣想着,勝算更大。

可是,下一刻,情形驟然生變——

楊攸從枕下摸出匕首,寒光一閃,利刃出鞘。

徐興南素來反應敏銳,可這情形生平未遇,過度的震驚令他連躲閃都忘記。

匕首狠狠刺入他後背。

他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居然對他下這種黑手。

她之前的所有反應,都是為着這一刻。

楊攸果決地拔出匕首,鮮血飛濺的同時,竭力把他推到床裏側。

下地後,她整了整衣服,凝着他的明眸似是燃燒着冰寒的火焰。

“混賬東西!”徐興南怒吼之後,驚覺力氣正迅速流失,那麽……

“匕首上淬了毒。”楊攸唇角上揚,“用你送的東西重傷你,是不是很有趣?”

已然處于劣勢,口出不遜只會自取其辱,徐興南便只是問:“想沒想過,傷了我要擔負怎樣的後果?你還想不想活了?”說完才發現,聲音很低,他連如常說話的力氣都不足了。

楊攸先去了外面,交待下人兩句,回來時關攏房門,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才回答他:“我等人來接應。人來,你是人質;人不來,便殺了你,我陪你下地獄,繼續清算舊賬。你說,好不好?”

“你……”徐興南發現,自己的聲音都顯得有氣無力了,“你從頭到尾都在和我做戲。”

“誰又不是?”楊攸嫌惡地睨着他,語聲卻是平心靜氣,“你不也是在做戲麽?不還是想要我助你平步青雲麽?你當你是誰?我本就是奉父母之命與你定親,曾對你的指望,便是對自己一生的指望,那麽,夫婿到底是怎樣的,并不重要。

“便是将你換了任何一個父母決定的人選,我也會那樣苦心相助,說到底,那是為了我自己的前程。不同的是,別人一定不會狼心狗肺鼠目寸光到你這份兒上,對我家落井下石,對我肆意羞辱踐踏。

“‘人’會犯錯,可以給他回頭的機會,畜生卻是不然,我只當遇到了毒蛇裏的下等貨色,尋機除掉便是了。”

“你能不能清醒一些?”徐興南無法忽視她眼中的殺機,也便不敢激怒她,“你便是将我殺了,也走不出這所宅子,實話告訴你,這裏機關重重,便是太後娘娘來了,也不過是她自己毫發無傷,卻不可能護你無虞。

“我們何必走到那一步?廖雲奇我已放了,日後也定會好生待你,彌補以前的過失,你與其再尋覓他人,不如找我這樣日後一定對你唯命是從的人。退一萬步講,我便是不怕你,還不怕已經攝政的太後麽?所以,根本沒必要走到兩敗俱傷的地步,你好生想想。”

“這些是你早就該考慮到的。是你當初以為裴郡主不如你的上峰勢大,前景不如你的上峰好,我更是不如你上峰那個在閨中便與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茍合的女兒。這話說起來,你的決定也沒錯,兩路人,本就不該牽扯到一起。”楊攸挑了挑眉,“你昔日那位上峰,是怎麽死的來着?被先帝親口下令腰斬?你想要怎麽樣的死法?放心,我不可能讓你一刀斃命,那樣便宜你,老天爺都看不下去。”

她将話說到這地步,曉之以理便已無用,徐興南牽出惡毒的笑意,“那麽,我們便談條件。你這就走,此後與我互不相幹。要不然,就得勞煩郡主回想一下和我那位上峰的事兒了。

“當日他在酒樓幾乎已經得手,卻被你尋到機會打暈過去,委實可惜。可你記不記得,你貼身的衣物,玉佩,都在我手裏。

“我先前便是想偏了,以為你仍舊能被我拿捏,但也總會确保萬無一失,留了後手。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習慣,你很清楚。

“兩日內我若是出事,自有人将你那些舊物送到此間官府,告你楊郡主私德有虧,千裏迢迢跑來與人茍合。

“我的小郡主,确定要賭這一局麽?我們還是照着我安排的道兒往下走吧,歷經周折終于喜結良緣的表兄妹,豈不是比名節盡毀好了百倍?”

楊攸劈手給了他一耳光,打得他的頭歪了歪,嘴角沁出鮮血。

徐興南不惱反笑。

就在這時,一扇窗以人的眼力看不清的速度開啓又關攏,随之發生的,是身着玄色道袍的女孩到了室內。

楊攸見是韓琳,心就落了地。

韓琳步調閑閑地走到床前,服侍着徐興南,輕輕嘆一口氣,“說真的,我要是楊郡主,保不齊就暫且讓你如願,把你帶到京城,風風光光地成婚,然後,就把你當成豬狗一般對待,折磨夠了,便做成人彘。”

楊攸想了想,居然道:“倒是不失為一個好法子。近兩年,我沒事就琢磨刑罰,想了不少整治人的法子,要是能逐樣給他用上一用,該是特別有趣的事兒,再大的氣也消了。”

“你是什麽人?”徐興南盯着韓琳,吃力地問道。

“對你而言,是索命的閻王爺。放心吧,你的爪牙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沒法子毀我們小郡主的名節。”韓琳轉向楊攸,“一切都安排好了,多說一刻鐘官兵就到,因由是這厮私藏太後娘娘曾委托晉陽公主尋找的陸家傳家的寶物翡翠白菜,再就是窩藏采花賊江洋大盜、與三名有夫之婦私通,加起來夠他死幾次了。他娘為虎作伥,憑據不少,也要入獄流放,他爹到底是打心底嫌棄他,也便罷了。”

楊攸想一想,接道:“而他,畏罪潛逃,不知下落。”

“沒錯。”韓琳會心一笑,“我們得找個地方,好好送他上路。你箭法也不錯,我們就把他射成刺猬,之後點天燈,等他死透了,再放點兒炸藥毀屍滅跡。這種下三濫,實在不能給他投胎的機會。”

“好!”楊攸颔首,“眼下确實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

徐興南的眼眸終于失去了光彩,滿目絕望。

韓楊離開次日,韓琳的消息就到了,通過當地錦衣衛所用一只鷹送來的信,巴掌大的一張紙,用蠅頭小字簡略地敘述了抵達洛陽後的一應行徑。

裴行昭看過,放下心來,相應的,留意到了廖雲奇其人。

她對陸雁臨、楊攸、阿妩、阿蠻等人一樣,對她們的性情家境了解頗深,卻顧不上留意她們所有的親友親信,至多是常看到一些熟面孔在她們近前出現。

她喚來許徹,問道:“軍中有官職的,負傷回家挂着個閑職的,這些人私下裏的行蹤,你們是不是都有翔實的記錄?”

許徹答是。

裴行昭吩咐道:“幫我找找廖雲奇那一份記錄,自陸、楊冤案前一年,到如今。找出來交給阿蠻。”

許徹稱是,又道:“說起來有幾年了,翻找存檔整理出來,大抵需要兩日。”

“沒事,你好意思的話,耗兩年都成。”

許徹笑着行禮離開。

阿妩若有所思地瞧着裴行昭,“我還以為,您對楊郡主是沒有疑心的。”

“相對來說,我算是只疑心她和陸雁臨的親友親信,打心底不希望她們做過什麽害死人的事兒。而且即便懷疑,也輪不到別人欺負她們,我看重的,要殺的,得我自己來。”

阿妩笑着點了點頭。

裴行昭一笑置之,“給楊攸傳話,要是想把廖家人放到近前照顧,只管帶他們一同進京,大可以說是我的意思。”廖雲奇若是沒有什麽嫌疑,她理應幫楊攸照拂,要是有,便更應該把人放到近前。

暗中出巡的人,裴行昭讓裴顯從工部選了個堂官,裴顯照她的要求舉薦了紀塵,這人對營建尤其堤壩河道頗有些見地,哪裏有問題,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日上午見到皇帝,裴行昭跟他說了:“是工部的紀塵,可以派他到北直隸,主要巡視河道堤壩,一兩個月的時間,應該差不多。那邊雖然是馬老将軍管理,也難保有下屬疏忽。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關注的重點是:“一兩個月要是不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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