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沒出一個時辰, 張閣老來到壽康宮,找裴行昭吐苦水:“你可真是我小姑奶奶, 怎麽能讓皇上找我商量出巡的事兒?我什麽時候跟他有過轍?國喪之後的一段日子, 他不肯改藍批為朱批,我怎麽着了?不就累死累活地替他批閱奏折了麽?”
裴行昭就笑,“我不是拿他沒轍了麽?一說修道的事兒, 他就總有的說。”
“跟你是有的說,跟我卻是一通耍賴。”
“先前以為他處理正事也算賣力, 哪知道是憋着出宮去。”裴行昭若有所思,“這不是好苗頭。他不在宮裏, 朝廷一切照舊,回來一準兒繼續做甩手掌櫃, 可也總不能為了不讓他撂挑子,就弄出點兒事情來。”
“反正在不在也差不多。”張閣老聲音轉低, “如今什麽事不都是先找你拿主意?就這麽着吧, 總比悶壞主意算計你要好。”
“可要是這樣,就得着手安排眼線。”裴行昭道,“萬一有不安分的道士哄勸着他煉丹吃丹藥, 不走火入魔才怪。宮裏好說,什麽事他想瞞, 也架不住嘴碎的宮人占多數,道觀裏就得現找人。您有沒有适合的人手?我這兒的小兔崽子們不用想,在道觀待不住。”
張閣老笑了,“既然你放心,那我來安排, 找個沒在人前露過面的, 放到朝天觀做道童。這種事, 三二年之內,只要知道道觀的大致情形就行,你說呢?”
“成,您費心。”
“那我走了,今兒回府就着手。”張閣老起身,向外走了幾步,一拍額頭,從袖中取出一道加急折子,“被什麽修道出巡攪和得要昏頭了,北直隸總督馬伯遠請求從速進京面聖,有關乎北直隸民生的要事當面陳奏。”
“是麽?”裴行昭逸出璀璨的笑容,“一定是有好消息。”
張閣老笑眯眯的,“那這就批了吧?橫豎皇上也不看這種折子。我也好安排人加急給他傳話,如此,他過一兩日就能到。”
北直隸總督府設在保定府,騎快馬半日就到。
“好。”裴行昭邊批示邊道,“挺久沒見他了,怪惦記的。”
張閣老笑意更濃,那慈和的眼神,跟看着親閨女似的,“猜得出,他也惦記你。”
馬伯遠今年五十六歲,是張閣老的至交,亦是最早落力提攜裴行昭的伯樂。三年前,先帝調他到北直隸任總督,有老将軍在京城近處坐鎮,先帝更安心。
前些日子,裴行昭就回收賜田的事寫信給馬伯遠,他便是最快複信叮囑她不要為了将領強出頭的人之一。
Advertisement
兩天後,馬伯遠奉召進京,上午來到宮裏。有兩名擡着一口箱子的親兵相随。
“出巡”的事定下來,皇帝全部精力都用在安排朝天觀那邊的一應事宜,大臣求見,不論是誰,都支到壽康宮,對馬伯遠也不例外。
正合了馬伯遠的意,當即來到壽康宮。
阿妩親自到宮門前去請,引路到書房,路上悄聲道:“太後娘娘正批折子呢,奴婢沒告訴她,給她個驚喜。”
馬伯遠神光充足的雙眼中盡是笑意,“驚喜可別變成驚吓。”
“不能夠,您老放心。”
到了書房門外,阿妩通禀後,便側身請馬伯遠進門,兩名親兵則被示意先在門外候着。
跨進書房,馬伯遠恰好看到裴行昭繞過書案,心中一喜,但在同時便要行禮參拜。
裴行昭快步到了他近前,手輕輕一托他手臂,笑道:“您可不準跟我見外。”
馬伯遠卻道:“這怎麽成?禮數不可廢。”
“有外人在的時候,随您怎麽恪守禮數,私下裏不要鬧這種虛文。”裴行昭道,“張閣老就從不在乎這些。”
“他怎麽敢不随着你的話行事,誰不怕你鬧小脾氣?”馬伯遠笑開來。
“怕就趕緊坐,辛辛苦苦趕來的。”裴行昭請他落座,端過一盞茶,“阿妩出門前端來的,定是給您備下的。”
馬伯遠笑着接過,一面用蓋碗拂着茶湯,一面打量她,“氣色倒是真不錯。”
“那您以為呢?到宮裏倒變成小病秧子麽?”裴行昭揚了揚眉,笑意飛揚,“我好着呢。”
馬伯遠逸出慈愛的笑容,“看出來了,我真踏實了。”
“派人給您送去的方子、藥材,對不對症?有沒有好好兒用?”裴行昭惦記着他的老寒腿。
“方子對症,去年等于沒受罪,藥材一直都用着呢。齁兒貴齁兒貴的,不能供起來,便也舍不得浪費。”
裴行昭哈哈地笑,“齁兒貴,總能跟您學到新詞兒,很貴的意思?”
“是啊。”瞧着她笑得像個小孩子,馬伯遠也打心底開心,“別學這些沒用的詞兒。”
裴行昭斜睇着他,煞有介事地道:“我都掉溝裏好幾年了,您這才想起來把我往上拽?像先帝說的似的,我那些沒溜兒的話,九成九是跟您學的。”
馬伯遠哈哈大笑。
爺兒倆說了一陣子家常,馬伯遠轉入正題,“給你看看我帶來的寶貝。”起身喚兩名親兵把箱子擡進來,随後擺手将人遣了。
“是什麽?”
馬伯遠擺出賣關子的表情,“自個兒瞧。”
裴行昭親手打開箱子,看着裏面的東西愣了愣,之後才逐樣拿到手裏細瞧。
先是四塊棉布,顏色是純白、淨藍二色,只是紡織的手藝不同,一種細密均勻,握在手裏的觸感很是柔軟,與松江五兩一匹的棉布貢品一般無二;一種則粗糙許多,紋路特別明顯,這種手藝的價錢自然與貢品相差甚遠。
棉布下面是一條棉被,粉紅色棉布被面,白棉布被裏,手伸進去片刻,便覺得暖烘烘的。
一旁有個小布袋子,裏面是雪白的棉絮;還有個錢袋子,裏面的東西,裴行昭拿不準是什麽。
“這難道是棉花種子?”她取出幾粒,托在掌心,猜測道。她在松江一帶見過正值采摘的棉花,只覺得是一棵棵不到一人高的小樹上開着一朵朵雪白的花,好看的緊。
“對,這是棉花籽。”馬伯遠和很多人一樣,最享受的就是看到裴行昭現出懵懂的傻兔子似的一面。
“哦,原來長這樣兒啊。”裴行昭認真地端詳着,“我還以為棉花跟樹木似的,種的時候要插幼苗呢。”
馬伯遠再一次撐不住,哈哈地笑。
裴行昭由着他,待他笑夠了,眼巴巴地望着他,“您的意思,是不是北直隸可以推行種棉花?”
馬伯遠的神色慢慢變得鄭重起來,“沒錯,前年,我讓幾個親信用各自掌管的屯田共種了百十來畝,隔得最遠的倆地兒,中間有近千裏的路程,收成都不錯。那時我就想,北直隸的氣候适合種棉花。
“到去年,我給了各個縣令一百畝棉花地的差事,每一處屯田是種三五十畝,他們再讓下面的人分攤下去,就是零零星星的了。各縣、各屯田都有懂得務農的軍士從頭到尾幫襯。
“我想的是,就算前年純屬撞了大運,各處的虧損也不大,我總能想法子找補上,沒想到,收成也都過得去,成色不比松江那邊的差。”
裴行昭目光殷切,“今年是不是大致可以落實到每一家有田地的百姓了?”
馬伯遠颔首,“去年不能算是風調雨順的年景,有的地兒旱,有的地兒小澇了一陣,棉花卻不是太嬌氣的作物,別剛種上就一直下雨就成,要是缺水,引水澆也一樣。”
裴行昭頻頻颔首,“這事兒好,太好了。”
大周引進棉花,是在先帝在位初期,劃定的種植區域是雲南和松江一帶。物以稀為貴,人們大多視為絲綢一樣金貴的東西,又因地域氣候差異,不認為別的地方也能種。
北直隸的田地一直是用來種糧食作物,既能繳稅,又能留下平日糊口的糧食,百姓抵觸種別的作物。
可是北邊的冬天冷,棉花這種要從南方過來高價購買的保暖之物,一般的百姓負擔不起,禦寒的便還是以前的麻,填充被子的是稻草楊絮柳絮蘆花。不為此,也不會每年都有凍死的人,一鬧雪災,殒命者的數目總是觸目驚心。
而棉花若能在北方推廣開來,百姓種植之餘,怎麽都能給家裏留下足夠禦寒的那一份,冬日便不再是漫長無際的煎熬。
而且,采摘下來的棉花要織布,做成棉絮,先由官府設織造局,随後便能帶動大大小小的作坊,人手富裕的百姓之家就多了一個受雇賺錢的門路,在推廣到更多地方、棉花價格轉低之前,主要種植的地帶便能有幾年類似江南織造業的好光景。
棉布在大周變得價廉物美花樣百出之際,便早已通過商路海運高價遠銷別國,棉布織造會如以前的绫羅綢緞織造一樣長存于世。
經了這一番飛快的思量,裴行昭星眸愈發熠熠生輝,“我的前輩,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功德。咱爺兒倆邊喝邊談。”說着起身去取酒,又喚阿妩備幾樣下酒菜。
二人商議出細致的章程之後,便一同去見皇帝。
皇帝自是不敢讓小母後吃閉門羹,聽完原委,便知是百姓朝廷皆受益,哪裏有不應的理,當即命宮人傳旨百官,午後上朝議事,又請二人在養心殿一同用午膳。
用膳期間,裴行昭建議道:“哀家想着,除了北直隸,別的省份不論南北,也可以嘗試推植棉花,實在不适合的地方也罷了,只要适合,哪怕産量差一些,只百姓用來禦寒也好。”
皇帝欣然笑道:“母後一向心慈,朕同意。別的省份也與北直隸一樣,百姓撥出田地的一兩成種棉花,棉花地前三年不收稅,毫無收益的話,應交的糧稅減三成;而收成不錯的話,棉花可以上交抵糧稅。如此推行,百姓總不會還抵觸。”
裴行昭颔首。
皇帝端杯向馬伯遠敬酒,“別的且不說,老将軍這份為國為民的心,太後與朕永不相忘。”
“皇上言重了,這是臣的本分。”馬伯遠雙手碰杯,一飲而盡。聽到這樣的話,他心裏特別敞亮,不光是為着皇帝對這事情的支持認可,也是為着皇帝對小太後由衷的尊敬。
皇帝又向裴行昭敬酒,“有母後,有母後這般的袍澤,是蒼生之福,亦是朕之福。有母後在,朕足以萬事不愁。”
“皇上當真言重了。”
用過膳,朝臣陸陸續續趕到宮裏。
這一次,皇帝、太後一同臨朝。
皇帝說了因由,喚馬伯遠說詳情。
馬伯遠詳略地得當地将在北直隸推植棉花的事講述一遍。
皇帝全程含着笑容,認定這事情沒有人會反對。
裴行昭也差不多,翻來覆去地想,也想不出誰能拿出反對的理由。然而,偏偏就有人當即出列,給她潑冷水。
出言駁斥的是英國公:“臣以為,此事過于草率,又涉及整個北直隸,斷不可倉促行事。”
他是真的不認可這件事麽?不是。
但他必須要竭力反對,因為提出這件事的是馬伯遠,他與馬伯遠做對,不需要理由。
十年前,他平青海之亂,因此平步青雲,戰捷後獲封五軍大都督。
四年前,朝廷又對青海用兵,先帝挂帥,他任副帥,禦敵之策多半由他做主。
戰事不利,先帝光火,馬伯遠就在那時上了一道自薦折子的同時,歷數他應敵的錯漏,先帝臨陣換将,着馬伯遠帶着還是小毛孩兒的裴行昭将他取而代之。
他并未得到任何苛責,回京後仍然任職五軍大都督,甚至依然深得先帝信任,是托孤重臣之一,看起來沒什麽可抱怨的。
可是,對于一個武将,戎馬生涯以那樣的形式告一段落,如何能夠甘心?仍有出頭之日也罷了,可如今新一代名将輩出,裴行昭這個女魔頭又成了攝政皇太後,敢激得她率兵剿殺的人怕已不存在,便是存在,她也不絕不會委派他到軍中,哪怕只是做個參将。
而造成他餘生不甘不平的始作俑者,正是馬伯遠,他情願被那老匹夫捅一刀,也不想經歷那一番铩羽而歸的失魂落魄。
被潑冷水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對方有無理取鬧的嫌疑。裴行昭将話接過:“草率、倉促怎麽講?煩請英國公言明。”
英國公向她拱一拱手,“世間本就有諸多近乎離奇的巧合,馬伯遠是不是恰好遇上了,誰又說得準?而且這還在其次,臣打心底不能相信的,是行伍之人參與興國利民之事,文臣武将分內職責不同,古來已久,足可說明這一點。北直隸的衆文官也全部認同的話,再議此事也不遲。”
“英國公可真敢說話。”裴行昭微微揚眉,“依你之見,文武兼備的人是不存在的?你也是武官,都這樣排斥同僚,北直隸的文官便是全都昧着良心不認同,也沒什麽稀奇的。”
“太後委實曲解了臣的意思,臣不過是希望太後、馬伯遠從緩從穩行事,充實國庫、造福百姓是首要大事,便更需慎之又慎。如用兵一般雷厲風行,便有如沙場上的貪功冒進,卻又因着是出于一片好心,不可如在軍中一般軍法處置,最終虧空的還是國庫。”
裴行昭也不反對,只問:“那麽哀家便要請教英國公了,有無充實國庫的妙計?”
英國公略一思忖,道:“官商勾結,在何等年月都是司空見慣,要從速充實國庫,大可詳查各個富甲一方的商賈,清白者如原東家一般予以褒獎,有過者抄沒家財。”
裴行昭語聲不疾不徐:“商道是貨通天下,這天下自然也包括百姓、官員及至皇室,真正不曾受惠于商人的,一萬人裏找出一個便不錯了。
“商人,經商之人。酒樓茶樓戲園子鋪子的東家算不算?染指海運漕運算不算?英國公,你家裏有多少鋪子、幾間茶樓、幾個馬場?你入股過海運漕運多少次?
“晉陽公主不在了,卻并不意味着她生前沒提過你什麽事,更不意味着她的親信沒對哀家報過你的家産。
“好了,英國公,如你這般為官經商兩不耽擱的人,要怎麽算?你敢不敢說經商從沒借用過官職的名頭?官、商勾結,起碼人家還得苦心孤詣地牽線搭橋呢,你倒是好,自己與自己勾結。”
她生平最恨一邊吃一邊罵廚子的人,不擡杠奚落便是見鬼了。
張閣老、宋閣老、裴顯和馬伯遠都忍不住彎了彎唇,別的官員也都低了低頭,借此掩飾笑意。
英國公早就見識過裴行昭說話愛走調兒的德行——正常人遇到什麽情形會說怎樣的話,幾已成俗例,而她就偏擰着來,你最想不到什麽,她就跟你扯什麽,偏還能扯着扯着就扯出一通道理,今日他便遇上了。
“我朝為了避免官員貪墨,從不曾阻止官員經商,太後娘娘,說話容易,惹得數衆官員人人自危,便難辦了吧?”
“不是你說的要從商賈下手麽?既然數衆官員都經商,真要按你說的辦,如何服衆?不怕人指着你的鼻子說賊喊捉賊麽?”裴行昭閑閑地望着他,純然閑聊天兒的語氣,“既然經商,便要與商賈打交道,雙方賺到錢,到底該怎麽算?是官商勾結,還是相輔相成互惠互利?你也不要把高帽子往哀家頭上扣,這話頭是你引出來的。
“哀家沒有阻止官員經商的意思,日後也絕不會有,只要官員賺的錢都是幹淨的。哀家現在要針對的是你,因為是你放着造福百姓的事不議,一味東拉西扯。
“這事兒你是引火燒身了,想來你也不願意哀家接茬抖落你的家底。來,扯別的吧,哀家奉陪到底。”
這下子,連皇帝都借着假裝喝茶的由頭掩飾笑意了,清喉嚨掩飾咳嗽聲的臣子不在少數——小太後都說了,只要錢是幹淨的,就不會阻止官員經商,可不就無事一身輕了,對險些連累自身的英國公,當然樂于見到他吃癟的。
從沒有過的前例出現了,朝堂的氛圍非常輕松。朝臣們也是到今日才發現,原來身居九重之巅的上位者也可以這麽接地氣兒。
看熱鬧的人有多愉快,英國公就有多氣憤,仗着修煉了多年的涵養,才不至于形于色,“臣的言辭不夠嚴謹,被太後抓到纰漏,是臣之過。只是,太後有多不認可臣的主張,臣便有多不認可馬伯遠的主張。事農之事,絕非馬伯遠所擅長,他所說的曾經嘗試,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需得查實之後,再做籌謀。”
馬伯遠不急不惱,對裴行昭、皇帝拱手行禮,“臣有些急切,先于随從來到京城陳奏,随從帶着各處種植棉花的相關賬目,最遲傍晚便能趕至,将賬目呈交戶部。”
皇帝表态:“這種事,任誰也不會開玩笑。朕相信馬老将軍。英國公便是心存疑慮,也總等得起半日光景。你要是再說賬目是僞造的,那就沒意思了。”
“那就正事也辦着,核實也着手,”裴行昭道,“只要英國公擔得起誣告直隸總督的罪名。”
英國公還不至于為了做對就不顧一切,忙道:“既然馬老将軍有備而來,臣自然也是相信的。但這事情畢竟關乎整個北直隸的百姓,萬一事敗,豈不是既無糧食糊口又無想得的益處?到那時,還不是要從別處調糧赈災?一番好心也便成了一場災難。”
朝堂上半數的人忍不住蹙了眉,另有一些與英國公交好的目露擔憂,這回他可不是失言那麽輕描淡寫的事兒——
“合着馬老将軍說了這麽多,英國公根本就沒聽,莫不是只忙着打反對到底的腹稿了?”白玉珠串從裴行昭袖中滑出,她握在手裏把玩着,“有田地的百姓,一畝地撥出一分來種棉花,十畝地撥出一畝,以此類推,坐擁幾百畝幾千畝地的事農大戶,也只是種幾十畝幾百畝。這筆賬,英國公是否算得清?”
英國公當真有些尴尬了。他的确是沒認真聽,的确是忙着打腹稿、推測裴行昭會怎麽說而自己又要怎麽應對了,到這會兒,已非露怯可言。
裴行昭仍舊沒着惱,而是娓娓道:“英國公說的也對,萬一不成呢?萬一不成,百姓是少了十分之一的收成,但朝廷會給予相應的貼補,不會餓到苦到他們。而朝廷為此受的損失,哀家把話放這兒,無論如何都會想法子彌補回來。
“而反過來說,萬一成了呢?萬一能推廣到北方各個冬日漫長酷寒的省份呢?百姓有了棉衣禦寒,不會再如以前那樣沿路可見凍死骨,不好麽?”
英國公沒有說不好的餘地。
“英國公和一些朝臣大抵不知道,江南如今五十萬畝棉田,每年只能出十萬匹棉布,雲南次之,種植範圍小,每年出五萬匹左右。這十五萬匹棉布,除去給宮裏的兩萬匹貢品,餘下的以五到七兩之價售與別國,不是別的國家不想買更多,而是大周如今只有這些,大家還以為棉布只是稍遜于绫羅綢緞獸皮的金貴物什。
“倘若成事,北直隸能給國庫增加多少收益?
“小賬大帳都給你算了,馬老将軍所求的,你或許不明白不相信,但你要記住一點,沒有你以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換個只重私利的,他大可以先富了自己再帶一帶別人。
“可還有異議?”
英國公焦慮地斟酌着怎麽給自己圓場的話。
戶部尚書卻實在忍不住了,高聲道:“皇上與太後一片愛民之心,馬老将軍高風亮節高瞻遠矚,臣深以為此事可行,會全力協助馬老将軍!”
開什麽玩笑,這是試一把無關痛癢且有太後背黑鍋、成了就是翻來覆去都想不到壞處的大好事,他除非瘋了才不贊同。
要知道,每到年底盤賬預算來年支出,總是戶部被別人追着要銀子、追問銀子都去了哪兒,他無疑是最希望國庫充裕的一個,巴不得每個總督都如馬伯遠一樣出力又獻策,誰反對這種事他跟誰急。
張閣老、宋閣老和裴顯很有默契地同時出聲附議。
随後便是滿朝文武附議。
事情終于落定。
皇帝滿意歸滿意,對英國公還有點兒氣得撒出去:“英國公之前說什麽來着?打心底不能相信的,是行伍之人參與興國利民之事?照你這麽說,朕對用兵全無見解,處理政務亦是摸石頭過河,全要母後與內閣苦心扶持,那麽朕是不是根本不配做這把龍椅?如今已到興國利民的階段,你懷着這種心思,何不回家守着你的鋪子馬場過日子去?”他被戳到痛處踩到尾巴了,不說出來,今兒肯定睡不着覺。
帽子扣下來,想要壓死人似的,英國公不得不跪地請罪了,“臣有罪,口無遮攔,實在該罰。”
皇帝見小母後從頭到尾沒有降罪于這人的意思,當然也不會予以懲戒,痛快痛快嘴也就得了,便顯得很大度地道:“你曾是先帝的伴讀,又曾立過汗馬功勞,先帝一生都看重你信任你,朕也願意如此,只是日後要謹慎行事,切勿意氣用事。”
英國公謝恩,又向裴行昭賠罪。
裴行昭擡了擡手,“起來吧。”
這人是守城之才裏的翹楚,任五軍大都督也很稱職,近幾年來推薦的人才都是堪用的。而且她也清楚他為何如此,武将麽,相互別扭起來就能別扭一輩子,有些坎兒真沒法兒邁過去。
再說了,他不說這些找茬的話,後續也會有人說,那便不如是他,當下就能堵住悠悠之口。
之後便沒什麽事了,皇帝宣布散朝。
戶部尚書邀請馬伯遠到戶部詳談,可以從速酌情調撥給北直隸一些事農、紡織業的好手。
皇帝留了張閣老、翰林院大學士商量恩科殿試的事兒。
裴行昭回到壽康宮,更衣後,李江海來禀:“陸郡主、楊郡主先後到了,在配殿等候您召見。”
裴行昭一笑,“先請陸郡主。”
陸雁臨過來,有點兒失落地道:“許大人的錦衣衛不肯收我,我爹也不同意這事兒,我聽您的安排。”
“在金吾衛怎樣?先做個同知,上手之後,指揮使再升遷去別處。”
“好啊,”陸雁臨笑了,“是在禦前,能時時見到您。”
“那成,回家等着接旨去。”
陸雁臨稱是告辭。
楊攸進殿來,并沒如在家裏說的那樣回話,而是雙膝跪地,道:“到了今日,有些事情,楊攸不敢再瞞太後娘娘,還請您撥冗一聽。”
能說點兒實話就行。裴行昭和聲道:“有話站着說,也不用這麽生分。”
“是。”楊攸順從地站起身,斂目看着腳下光滑如鏡的金磚,“我以前跟您說過,十來歲的時候,家母便給我定了親事。”
“嗯,我記得,那人叫徐興南,是你的表哥——你一個姑姑的兒子。”
“正是。”楊攸道,“我對姻緣之事,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着不過是搭夥過日子,過不來之前,撈個兒子女兒,下半輩子有事忙,不會悶,也就夠了。”
裴行昭唇角揚了揚。家境不同,成長的環境不同,對姻緣的看法也就不同。
像她,姻緣若不是這種助益無窮的情形,她便誰都不嫁。
她若将自己許出去,只在疆場,只為天下。
尋常女子嫁的是男子,她嫁的,是自己的鬥志、野心和抱負。
楊攸往下講述着:“與徐興南,我對得起他,只因他是我會嫁的人,我與家中都苦心為他鋪路,要他仕途得志,我便能嫁的更風光。
“為此,我甚至三番兩次求您,私下裏常給他出謀劃策,這才有了他在軍中嶄露頭角立下軍功之日。
“家兄锒铛入獄之後,您放我離開軍情緊急的沙場,帶着您的名帖上下斡旋,我也曾到他的任上求他幫忙,因為他父親說起來是姚太傅的門生,可以疏通一下門路。
“可他做了些什麽?
“他留了我兩日,宴請上峰,我以為是為着家兄的事,其實卻是他們找個良家女子做青樓女子侍奉酒水的事。
“他上峰看中了我……
“他竟要将我送給上峰,還說,你哥哥必死無疑,楊家就要玩兒完了,你不如聽從我的安排,滿門抄斬之前找個栖身之處。你助我更上一層樓,日後我也不會虧待你,哪日上峰膩了你也沒事,你回到我身邊服侍就行。又說,不瞞你說,我最讨厭不解風情不谙人事的,最喜歡嫁過人經驗豐富的。”
她只做敘述者,不帶一絲情緒,卻讓在一旁聆聽的阿妩、阿蠻齊齊變色,暗暗磨牙。
“我和他身手不相上下,沒辦法殺了他,逃離前還負了傷。
“家兄含冤而終之後,楊家為我準備的豐厚嫁妝在京城,他知道,該是記恨我不聽他的安排吧,把這消息透露給了我的外祖母宋老夫人。在那之前,已經取消婚約。
“您只知道,宋老夫人侵吞了女兒女婿留給外孫女的嫁妝,卻不知道背後這些事兒。我沒說過,是沒臉說,只跟您說他心術不正,意圖用美色行賄上峰。
“您把他收拾了,如今他已是庶人,可我不解氣。
“我只想找到适合的機會殺了他。
“可在這些之後,我娘居然看他可憐,好幾次背着我托門路幫他,我便也恨上了我娘,完全不知道她那腦子裏裝的哪種泥漿水。
“楊家,我不能離開,我是楊楚成的妹妹,可我也忍夠了。
“我進京的一路都在想,殺了徐興南,我便是有罪之人,不再是什麽郡主,這無妨,只是辜負了您的恩情。
“可我要是不殺他,就算到死也邁不過這一關,連自己都厭惡。我能說的是這些,更不堪的,就不髒您的耳朵了。”
楊攸語聲頓了頓,擡起臉,目光中跳躍着奇異的光火,“上次進宮,我故意照着我娘的意思說話,想惹得您發作,當即奪去給我的一切,可您沒有,似乎只生楊家的氣。
“這兩日我又思量了一番,還是不相信自己能安心當差。
“我必須要報私仇。
“您給我半個月的時間,容我了卻心願,再回來聽憑您處置,可不可以?”
能說的是這些,更不堪的她不肯說,到底還經歷了什麽?徐興南那個混帳,是不是懲戒的早了?是不是應該留他犯下更大的錯,讓楊攸親手處置他?
但也不能這麽想,她不能替每個人做決定,不能一直分擔他們每一份悲喜。
這就是楊攸該自己了斷的事。
略一斟酌,裴行昭和聲道:“終歸還是我識得的楊攸,這便好。與我坦誠相待,便不會吃虧。”
楊攸眼中的恨意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晶瑩的淚光,哽咽道:“那您願意成全我麽?”
裴行昭換了稱謂:“哀家要給楊郡主一個差事:帶上韓琳,去找徐興南,收集到他足夠殺頭的罪證。”頓了頓,又道,“殺了他。”
作者有話說:
麽麽噠,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