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晉陽出了壽康宮, 去坤寧宮見皇後。
皇後正在聽幾個領事的太監宮女回事,聽得長公主過來, 暫且擱下手邊的事, 到偏殿相見。
晉陽生母走得早,她自己十六七就在宮外開府,回宮裏小住多是為着給長輩侍疾。
皇後自嫁入東宮至今, 遭難的光景也算得長遠,晉陽在太皇太後、貴太妃、先帝面前都說得上話, 卻從沒幫襯過。
由此,姑嫂兩個就沒情分可言, 不過是熟悉的陌生人。
見禮落座後,晉陽開門見山, 說了後天舉辦宮宴的事,用誰做由頭、意在與太後比試棋藝, 一一道來。
皇後只問:“太後娘娘可同意?”
“已同意。”
“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皇後道, “在何處比試棋藝,要如何布置,還請你撥個人過來, 仔細說說。”
“這是自然。”
皇後又淡淡地道:“既然有給寧太妃慶賀壽辰之意,便需要服侍過先帝的老人兒湊湊趣, 也該問問太皇太後願不願意給楚王添一份體面。你先去慈寧宮一趟,問問她老人家的話音兒。本宮還有事,料理完了才能過去。”
晉陽聽着那全然是吩咐的語氣,心裏自然不舒坦。可又有什麽法子?時移世易,她一堆理不清的官司, 自是被人怠慢。當下笑着說好, 起身去了慈寧宮。
太皇太後之前發作了貴太妃一通, 歪打正着,将胸中積壓的郁氣疏散了出來,這兩日已經大好,如常念經抄經。聽得晉陽過來,她第一反應就是不見。
晉陽不肯走,讓宮人遞話,說了來意。
太皇太後想了想,還是不見人,道:“等哀家問過太後、皇後再說。讓她快些走。”
晉陽聽了答複,無所謂地笑了笑,出宮回了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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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康宮那邊,宋閣老來見裴行昭,徑自跪倒在地:“臣是前來請罪的。”
裴行昭瞥他一眼,想了想,“你先前捐出來的綢緞,崔閣老幫了你多少?”
“有六千匹。”崔家沒人提及此事,卻不意味着裴行昭想不到查不出,宋閣老主動請罪勢在必行,卻要選個恰當的時機。最近這一段,他自認表現還過得去,沒少為她和皇帝出力。
“哀家猜着,是崔閣老私下裏給你張羅的。放心,他沒提過,誰也不會追究這事兒。”裴行昭道,“終歸是化成銀錢,到了百姓手裏。”
“太後娘娘聖明。”
“以前,有的人手伸得太長,有弊無利,閣老可知?”
“臣知道,只是……臣不敢多想,想了也沒用。”
裴行昭輕輕一笑,“難得,閣老也有說大實話的時候。”
“臣自知圓滑得過分了些,若非太後、皇上海納百川,臣早已死無葬身之處。”
裴行昭淡然道:“閣老以前固然有些過錯,但要尋根究底,終歸是宮裏的錯。”
宋閣老心念數轉,“臣懇請太後娘娘,容臣繼續盡力将功補過!”
“閣老如此,卻不知令堂、尊夫人是何意。”裴行昭道,“她們苛待過誰,你心裏清楚,你要擔幾分幹系,哀家就不深究了。”
宋閣老的腦筋照舊飛快地轉着,聽出言下之意,“臣的三弟的确被平白耽擱了十數年,無關他人,是臣之過。臣想盡快寫道為朝廷舉薦人才的折子,雖說是亡羊補牢,卻總好過無作為。”
“人才要舉薦,家事也要理清楚。實在有心無力,就讓人家分出去單過。宋老夫人非把人綁在跟前磋磨,到底存的什麽心?你又到底存的什麽心?”
“臣再不敢了,往後再不會由着高堂把持家中。”
宋老夫人是宋閣老的繼母,其實他平時也不少受窩囊氣,裴行昭既然了解這些,便只是敲打而不責怪,“罷了,你心裏有數就成了,往後遇到屬實為難的事兒,便來跟哀家念叨念叨。”停了停,有所指地道,“哀家不愛理會別的,就愛理會這種不把繼子庶子當人的事兒。”
宋閣老聽到提及繼子那一句話,猶如暴風雪中喝了姜湯,周身都舒暢起來,忙不疊謝恩。有心想說說自己那個繼母還幹過什麽令人齒冷至極的事兒,但轉念一想,太後一定比自己還清楚,否則也不會着意提到繼母了,便歇了這心思,适時地告退。
阿蠻笑道:“這倒好了,也不用皇上敲打宋閣老了。”
裴行昭也笑,“只怪這人太識相,根本不用宮裏先找他。”
皇親國戚不好當,只要自家門裏的女子在宮裏式微,門第就會被有心人盯上,大事小情凡有差錯,都能說成是給皇室抹黑。相反,如以前太皇太後、貴太妃得勢時,日子便過得很是惬意自在。
什剎海。
沈老爺走進一所景致甚是優美的宅邸,顧不上風塵仆仆,徑自去書房找自己的兒子。
沈居墨站在棋桌前,一手握着白子,一手握着黑子,自己與自己博弈。
沈老爺大跨步進門來,剛站定,便質問道:“居安都那個樣子了,為何還不給他個痛快的了結?”
沈居墨看也不看父親,從容的落下一枚黑子,“您以前不是不讓我殺他麽?”
“那你們就把他鼓搗的比死了更難受?!”
“他自找的。”
沈老爺走到棋桌前,一把拂亂了棋局,“你給我好好兒說話!”
沈居墨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說什麽?沒您縱容無度,他也不見得變得那般下作。”
“你不在我身邊盡孝,是他從小到大在我跟前彩衣娛親,我對他嬌慣些不是情理之中麽?”
“這說話怎麽一點兒道理都不講了?是我自個兒跑去找老爺子的?那不是您當年求着老爺子把我帶走,讓他留在跟前悉心教導的?”
“我怎麽知道他最終把我兒子教成了漕幫幫主?”
沈居墨斜睨着自己的父親,“漕幫幫主上不得臺面,我知道,那您幹嘛讓沈居安進漕幫?那時候是誰一再好話歹話的讓我把人收下的?”
“……”沈老爺沒詞兒了,撲通一下坐到椅子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幹的混賬事兒,要是抖落到明面上,沈家連一個活口都不能留。”沈居墨目光沉沉,“我麽,到底執掌着數萬人之衆的漕幫,倒是能置身事外。”
沈老爺一驚,端着茶杯的手有點兒抖,“他到底做了什麽?難不成,真去找太後娘娘尋仇了?”
“知道的不少啊。”沈居墨從他手裏拿過茶杯,倏然摔碎在地上,“以前跟我一個字都沒提過,您到底安的什麽心?那畜生到底給您灌了什麽迷魂湯?您要是活膩了,就陪那畜生做伴兒去,我娘我弟弟妹妹還得活呢!”
沈老爺被驚得站起身來,“你你你……你是要造反啊你,還知不知道我是你爹啊,啊?!”
“你要不是我爹,我早把你水葬了!”沈居墨一拂袖,滿臉清寒,“往後凡事聽我娘的,少來我面前犯渾。回家去!”
有兩名宅邸中的管事走進來,賠着笑把沈老爺請了出去,總歸沒讓自家幫主的爹面子上太難看。
沈居墨收拾好棋子,重新擺好剛剛被阻斷的那局棋。
他自己是經常納悶兒:娘親表裏通達,聰慧流轉,自己也敢說一句天資不錯,弟弟妹妹一個個也都是曉得事理明白輕重的,挺好的一家人,怎麽就有個那麽不識數的爹?
他甚至問過娘親,說您當初到底看上我爹什麽了?娘親想了想,就嘆了口氣,說只能是看上那張臉了呗。
除了一張少見的好看的臉,父親一無是處。
也罷,橫豎家裏是祖父祖母和母親當家,沒父親什麽事兒,想在他的漕幫攪和也是萬萬不能夠的。
不用上火。
這些年,他都是這樣寬慰自己,消減火氣。
手下阿七走進來,捧着一副畫像,展開來,“這人就是付雲橋,打點官差拿到的畫像。”
沈居墨認真地端詳片刻,确定自己從沒見過。畫像中人的樣貌跟他爹有得一拼,委實不凡。但即便是用來緝拿的畫像,眉宇間也透着清逸淡泊,真人的氣度一定勝過他爹數倍。
可樣貌再不俗又有什麽用?空長了一副好皮囊罷了。
人不可貌相的例子還真不少。
行昭由着官府滿世界張貼畫像告示,意味的反而是難以抓獲,不然,錦衣衛或她的暗衛就能辦了。
那這人便很是棘手了。
如此,他不妨從別處下手。
思忖了一陣子,沈居墨吩咐道:“傳閱這畫像,不在京城的,便去細瞧附近官府張貼出的。有見過此人的,立刻來我面前回話,務必言之有物。懸賞最高一萬兩,五千、三千、一千次之,全在于說的事情有多大的用處。”
阿七立即稱是,随後,下意識地端詳着那副畫像。
沈居墨一樂,“想賺錢,大可也想門路,能帶人到我跟前兒說點兒有用的,我也照賞不誤。”
阿七也笑,“屬下試試,也招呼弟兄們都這麽辦,人多了好辦事,胡說八道騙錢的,立馬攆走。”
寧太妃在宮裏二十多年,屬于那種始終安分守己的,育有皇子之後,也不曾有過半分妄念,做派反倒更加謹慎。
到了近些年,愈發明白自己的處境:兒子娶妻,她沒有挑選的資格;兒子能否建功立業,她什麽都幫不上。由此,索性在深宮裏過起了深居簡出的日子,習字作畫,侍弄花草,做做針線,用這些打發漫漫晨光。
之前楚王府鬧出那樣大的動靜,她吓得不輕,擔心兒子就此淪為笑柄,再難擡起頭來做人。越是貴為王爺的人落魄,那下場便越是凄慘。
好在沒過多久便知道,太後和帝後都沒借機責難他,而且他還與燕王走動起來,大殿上更是毫不掩飾地輔助太後。
寧太妃的心這才落了地。再久了她不敢說,十年八年之內,別說皇室,便是這天下,也要由太後做主,兒子既然有了追随之意,便會踏踏實實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有那麽長的年景,不愁留下後路,足以保障這一生的安穩。
聽得宮裏舉辦宴請,與自己有關,寧太妃起先想謝恩之後婉拒,再一想,這又不是給自己臉面,是給兒子體面,那麽不論如何,都該聽從皇後的安排才是。因此,也便爽快應下了,盡心籌備宴會上的一應穿戴,力求不張揚也不寒酸,不出任何差錯。
再者,她也聽說了晉陽要和太後比試棋藝的消息,實在是想親眼目睹那般盛況。
這期間,皇帝與一些官員也相繼聽說了,一個個的喜上眉梢,更有官員為這事情進宮面聖,懇請太後與皇帝隆恩,允許五品及以上官員攜家眷進宮赴宴,不為別的,只是想開開眼界,哪怕只是站着都可以。
只為今時今日的晉陽,怎麽樣的官員都不敢說這種話。皇帝想着這也是給小母後錦上添花的事兒,大手一揮,準了。準奏之後,卻到晚間才想起派人知會皇後。
把皇後氣得不輕,求太後揍他一頓的心都有了。
她這邊是循例安排的飲宴之處,最多能容納四品以上的官員和家眷齊聚一堂。他同意五品官來沒什麽,但官員自來是這樣,身居高位的鳳毛麟角,品級越往下,人數就越多,就跟官場裏随手能抓一大把七品八品未入流,找半天也不見得能抓住個二品三品大員似的。
一下子多了那麽多人,他還不及時知會她,宴請的時間又近在眼前,這要是她以前沒站穩腳跟的時候,便只有讓人看笑話的份兒了。
生了會兒悶氣,她自我開解道:“罷了,幸好他沒更離譜。要是一高興,讓在京七品以上的都來,本宮就只能脫簪請罪去了。”
素馨聽得啼笑皆非。
“日後得找個機會,提醒他一聲,別太不把坤寧宮當回事。不然,本宮可就要向太後娘娘告他的黑狀了。”皇後說着,展開禦花園的堪輿圖,挑選起适合的宴請之處來。
裴府那邊,這次進宮赴宴的女眷,二夫人自是當仁不讓。
她斟酌之後,決定把宜家也帶上,親自跟她說了聽到的原委,“你又有很久沒見過太後娘娘了吧?恰好這次有機會,便随我一起去。”
等到三夫人死後,這孩子就要守孝三年,沒個像樣的理由,是不能出門走動的。
裴宜家聽了,道:“上次見太後娘娘,還是她進宮前,一次出門經過郡主府,遙遙地望見她策馬出府。”
裴行昭進宮前,待嫁之處是自己的郡主府,不理不見裴家及一衆親戚。封後大典、先帝駕崩哭喪、冊立皇太後的大典,如裴宜家這般的尋常閨秀不能進宮。
“這一算,日子又不短了。”二夫人笑道,“衣服來不及現做,我讓人去成衣鋪子買回了兩套顏色相同的,尺寸稍微有些大,已經改好了。專門問了掌櫃的,這兩套衣服都是獨一份兒,不會害得你跟人穿重樣的。”
京城的成衣鋪子,多數是售賣男子衣物鞋襪,為女子開設的,只針對各家貴女,絞盡腦汁地用新樣式新料子,手藝一流,成色甚至勝于一般門第裏女眷的穿戴。價格不消說,自然是貴得很。
裴宜家曉得這些,歉然道:“又讓二伯母破費了。那我跟您去,哪怕只是遠遠地給太後娘娘請個安呢。”
二夫人攜了她的手,“你像是打心底敬重太後娘娘?”
“嗯。”裴宜家眼睑垂了垂,“爹爹的靈柩,是太後娘娘送回來的。她本就受了那麽重的傷,還長途跋涉趕去爹爹陣亡之地,親自送爹爹回來……”
“好孩子。”二夫人心裏酸酸的,摟了摟她,“太後娘娘也記挂着你。”
裴宜家努力綻出笑容,“我倒是不求太後娘娘記挂,只求她身子康泰。聽說行伍之人,大多會落下很多病根兒,她比起別人怕是更嚴重。”
二夫人又何嘗沒想過這些,此刻卻只能安慰侄女:“太醫院裏不乏聖手,有他們盡心調理着,太後娘娘總會養好的,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也是呢。”裴宜家笑着點頭,又道,“那我去跟我娘說一聲,她雖不見我,怕過了病氣,我也該隔着屏風知會她一聲,她會高興的吧?”說完,有些不安,“其實,她病着,外祖父家裏又落難了……我還出去……”
“別想那麽多,凡事有輕重緩急。”二夫人緊握了握她的手,“二伯母陪你一起去。”
三夫人隔着屏風聽了,語氣裏難得有了幾分歡喜,叮囑女兒:“我這病不是一時半刻能好的,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二伯母帶你進宮,是為了你好,要你開開眼界,長長見識,要是能得太後娘娘一兩句提點,就再好不過了。旁的事不要管,見了太後娘娘也不要提。你只是個小孩子,不要自以為是地亂說話,知道麽?”
裴宜家乖順地道:“知道。”
“那就好,去準備吧。”三夫人又向二夫人道謝,“凡事都指望二嫂費心了。”
“不用跟我客氣,你好生将養着。”二夫人道辭,攜裴宜家離開。
路上又想着,進宮是大事,她倒是清楚那些禮儀規矩,卻不是教人的料,起碼一半日裏不能讓宜家全然領會又記在心裏。
她腦中忽然靈光一現,記起行昭很賞識一個叫芳菲的宮女,将人安置在了郡主府,她去求芳菲相助的話,應該能成。
遂一刻也不耽擱,命管家備了車馬、十二色禮品,帶着宜家出了門。後來果然不出她所料,而且事情出乎她意料的順利。
轉過天來,依照宮裏派發的帖子指定的時間,估算着提早出了門。未正時分,二夫人和裴宜家相形來到宮裏,随引路的宮人去往禦花園裏的集福堂。
一路雕梁畫棟、亭臺樓閣、湖水如鏡,是花色不多的時節,宮裏卻是姹紫嫣紅之景,又有漢白玉的路、橋玉帶般萦繞其中,将各處縱橫貫連。
滿目皆是引人駐足流連的美景,也不能叫人忽略天家的底蘊與威嚴。這等感觸,只有在宮裏才能領略。
裴宜家景致沒少看,卻不曾駐足片刻,更不曾形于色。
二夫人瞧着,心裏老大寬慰。這孩子真就是天生的資質好,要是換個人,被三夫人關了那麽多年,別說芳菲只教了半日,便是教導一半年,進宮來怕是都要露怯。
還好,還好,這孩子一準兒是随了裴洛。二夫人在心裏感嘆着。
集福堂裏,很多官員及家眷已經來了。二夫人按照品級帶着宜家就座,便有私下裏相熟的命婦前來打招呼。二夫人笑吟吟地應承着,将宜家引薦給命婦。
命婦一聽這是小太後三叔的女兒,不免高看一眼,別說孩子本就樣貌不俗,便是資質平平,也會好生誇贊幾句。
裴宜家被素不相識的人一通誇贊,低眉斂目地聽着,再略顯不好意思地說聲“夫人謬贊了”,全然是合乎年紀又合禮數的應對。
歡聲笑語織就的喧嘩中,皇帝、皇後來了。
衆人噤聲,齊齊行禮參拜。
剛平身,宗室中人、幾位先帝的嫔妃和皇帝的一衆嫔妃循序到來。
再之後,是太皇太後與太後相形而至。
裴行昭見太皇太後徹底消停了,也便願意把她當成先帝的生身母親敬着,特地去慈寧宮相邀,與她一同前來。
太皇太後哪裏有不領情的,徹底明白,裴行昭真是那種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人,往後只要她維持現狀,便可安心頤養天年。是以,出現在人前笑眯眯的面容,是由心而生。
裴行昭親自扶着太皇太後落座,才到自己的位置就座。
一番見禮參拜之後,只剩晉陽長公主還沒到,皇帝命人上果馔美酒,着樂師奏樂助興,也是由着衆人随意說說話,一起等着重頭戲。
裴行昭視線在女眷席間一掃,留意到了二夫人和裴宜家,微微一笑,招一招手,“二嬸、宜家,來哀家這邊,敘敘家常。”
二夫人和裴宜家心裏都難掩驚訝,沒想到,裴行昭會這樣直接的行事——以前老夫人、大夫人進宮來,她可是從頭到尾懶得搭理,命婦就沒有不知道的。
心裏千回百轉,兩人卻沒有片刻遲疑,當即上前去,給太後行禮問安,自然也少不得一一向太皇太後和帝後行禮問安。
太皇太後與帝後知曉是太後的娘家嬸嬸、侄女,都命人給了賞賜。
這一番下來,兩人才到了裴行昭跟前說話。
裴行昭一直觀望着,二嬸也罷了,娘家是富養女兒的做派,一應規矩禮儀全不在話下,小小的宜家竟也是禮數周全,從容而又落落大方,不由人瞧着不歡喜。
她柔聲問宜家:“進宮來怕不怕?怕不怕姐姐?”
因着那姐姐二字,裴宜家一下子紅了眼眶。她本以為,裴行昭這個姐姐,是她這一生只能遙望而不能論姐妹的。卻原來,不是的。
她輕輕抿一抿唇,恭聲道:“臣女不怕。”
裴行昭輕輕地笑,撫了撫女孩的面頰,“姐姐找你說話,便不用見外。”
裴宜家這才擡了眼睑,端詳她片刻,唇角徐徐上揚,輕輕喚了聲:“姐姐。”
裴行昭笑着颔首,也在打量她,見她穿着粉色褙子、白色挑線裙子,襯得膚光如雪,眉目如畫,“回頭帶些衣料首飾回去,讓二嬸好生打扮你,對了,還有糖,不高興了吃一顆糖,便會好過一點兒。”
“真的嗎?”裴宜家終于現出了這年歲該有的單純。
“我也不知道呢,不過很多人都這麽說。”裴行昭笑道,“多給你一些,但你不要貪吃,不然牙會壞掉。”
“嗯!”裴宜家明眸微眯,用力點頭。
裴行昭轉向二夫人,“是您指點的宜家,還是另外請了誰?”
二夫人就悄聲說了芳菲那一節,末了道:“為這種事去求別家命婦也不好,我索性就沾你的光,去求了芳菲姑姑。她待人很是寬和,也很懂得點撥人的訣竅,只半日光景,你瞧瞧,宜家便知道見了什麽人行什麽禮,更曉得收斂心緒。”
“可不就是。”
二夫人又輕聲道:“我瞧這樣,就得寸進尺了,求芳菲姑姑到裴府,往後教導宜室、宜家。算是日常起居方面的女先生,每年出六百兩束脩,撥一個單獨的小院兒,配四名小丫鬟、四名婆子,太後娘娘看可行?”
尋常門第裏的大管事甚至管家,一年下來的例銀,也不過五六百兩。
裴行昭笑意更濃,“這樣說來,芳菲已經被您說動了,只看我怎麽說?”
“是呢。”
“也好啊。”裴行昭看一眼宜家,“二妹、三妹,有個人時時提點着,再加上您,往後也便什麽都不愁了。”
二夫人喜形于色,“明日就去請芳菲姑姑。”
“好。”裴行昭握了握宜家的手,“等我跟人下完棋,和你二伯母一起到我宮裏坐坐,到時我們再說話,好不好?”
裴宜家用力點頭,“好。”
二夫人聞音知雅,攜宜家行禮,回了座位。
這一幕,裴顯從頭看到尾,心裏洋溢着欣喜和一份濃得化不開的感傷之情。
行昭終究是顧念着家中的手足,曾幾何時,他自問也曾為了手足去做去承擔一些事,而他的手足,都已不在了,不在之後還恩及于他。
他也只是沒有對不起過他們,卻不曾盡心照顧過他們的妻兒。回顧過往,真是一言難盡。
而別的官員瞧着,想法一致:小太後倒還是以前那樣子,一碼歸一碼:她就算前腳把你爹咔嚓了,你沒惹着她,她便不會拿你撒氣。這上下,很明顯,羅家是羅家,她三叔的女兒與那些是不相幹的,只要不出幺蛾子,她就會着意擡舉。
命婦們想的,卻是太後不待見祖母和母親,對她的二嬸卻是禮遇有加,日後要與裴家二夫人多走動。
晉陽沒讓人們等多久,進到門來,行禮之後,歉然笑道:“委實沒料到,路上遇到些事,被耽擱了一陣,這才來遲了。”
遇到的事情為什麽不是把你刺殺了呢?皇帝腹诽着。
太皇太後輩分最高,擺一擺手,“坐下歇歇,等會兒不是還有的忙麽?”說着望向裴行昭,“哀家聽說,你們兩個要比試棋藝,與大家說說吧。”
裴行昭稱是,對在場衆人道:“哀家要與晉陽長公主比試棋藝,是晉陽提出的,說正好借着寧太妃生辰的機會,較量出個輸贏。哀家覺着也好,既然有輸贏,便有彩頭,寧太妃這壽星,大可以跟哀家、晉陽要兩份說得過去的壽禮,不然豈不是平白被人說事?”
在場衆人都發出善意的笑聲。
寧太妃忙離座行禮,“太後給嫔妾體面,嫔妾已經感激不盡,怎麽還敢讨要禮物。”
“話可不能這麽說。”裴行昭目光流轉,“下棋間隙,哀家與晉陽也不能閑着,便分別做一幅百福圖、百壽圖,送給寧太妃。”
寧太妃千恩萬謝之後,方噙着笑回座。
楚王見生母難得這樣開心,逸出了很是柔和的笑容。
裴行昭望着晉陽,“你做哪一幅?你挑。”
晉陽也不猶豫,“那我做百壽圖吧。”這沒什麽吃虧占便宜的,都是一個大字、九十九個形态寫法各異的小字。
“行啊。”裴行昭無所謂,“紙張的尺寸,照着落地屏風的尺寸來。”
晉陽道:“至于我們之間的賭注,不妨寫在紙張上,等分出輸贏之後,再告知諸位也不遲。”
“可以。其餘的也沒什麽好說的,還是老規矩,下盲棋。”
晉陽含笑點頭。
皇帝已經暗暗摩拳擦掌了,吩咐皇後:“比試之處安排在哪兒?煩勞皇後引路。”
皇後稱是。
一刻鐘之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一面大湖前。
這裏是先帝在位時,特地建造的供他與群臣一起看戲的所在。
湖中心是一個偌大的戲臺,戲臺後方是水榭,原先供戲班的人裝扮候場;戲臺左右,各有一棟三層小樓,供看戲的人落座,一面享用茶點一面看戲。
自從內憂外患開始,這地方便閑置至今。
此刻,戲臺上正對着兩棟小樓的那一面,各設了兩個大的出奇的棋盤,近前的陶罐裏放着比一般棋子不知大了多少倍的棋子。
居中臨水的那一面,靠近邊緣設有兩張大畫案、座椅。這樣一來,人們既能在小樓上看到棋局上的進展,也能看到比試的二人做百福百壽圖的情形。
已有宮人侍立在場中。
晉陽望了一眼,對裴行昭笑道:“既然兩邊各設了兩個棋盤,那麽,最先的兩局棋,一起進行如何?”
聞者暗暗倒吸一口冷氣。下盲棋的話,一局不出錯已是難得,怎麽能同時兼顧兩局?
皇後瞧着晉陽,心中暗暗冷笑。晉陽命親信讓宮裏的人這樣安排,不外乎是要給太後一個出其不意。
她聞訊後,去壽康宮跟阿妩說了說,阿妩就說随長公主折騰就是了,有本事她就一起弄三個五個的。她也就放下心來。
裴行昭沉吟了片刻,“哀家也不想下棋耗費的時間太久,如此再好不過。”頓了頓,又道,“只是,這一次不用前人留下的棋譜。再者,下棋的時間終究是誰也說不準,為免等待時無所事事,不如讓宮人備齊作畫的顏料,保不齊用得着。”
因為那一刻的沉吟,晉陽料定她是打腫臉充胖子,對于別的自然沒有異議。
随後,皇帝與衆人按等級分成兩撥,到小樓上入座。
裴行昭與晉陽去了水榭之中更衣——大袖衫寫字作畫,一時半刻倒無妨,時間久了,衣袖便會成為累贅。
裴行昭換了一襲玄色箭袖長袍,晉陽換了一襲月白窄袖錦袍。
兩人相繼出了水榭,到了戲臺前。
天氣不錯,和風習習,吹皺了湖水。
晉陽問裴行昭:“作何感想?”
裴行昭臨風而立,眸光清明,笑意飛揚,“今日我要你明白,何為雲泥之別。張道成、崔淳風比之付雲橋如此,我與你,亦如是。”
晉陽眉梢一挑,繼而嘴角微微一撇,“終于是狂到我跟前兒了。”
裴行昭凝了她一眼,“你此刻的嘴臉委實難看。不過,這才是你的真面目。”
晉陽籲出一口氣,回以一記冷眼,先一步上臺。
裴行昭笑眉笑眼的,步調如常地走到大畫案前。
兩女子先寫了賭注,交給宮人封存起來。
随後,有太監高聲講明下盲棋的規矩,再宣布比試開始。
規矩說來也簡單:雙方不可以也無法看到棋局,只能在心裏牢記彼此走的每一步,待對方落子之後,告訴身邊宮人自己要在何處落子,宮人如實報出,由專人将棋子放到指定的位置。同時進行兩局,也是同樣的規矩,雙方都不可悔棋。
下圍棋這回事,最初的幾步,便是活神仙也玩兒不了花樣,兩女子開局,自然都是幹脆利落得很。
漸漸地,晉陽便有些吃不住勁了。
裴行昭落子始終保持同樣的節奏:晉陽那邊落子之後,她便當即做出應對,她身側的宮人也就當即報出落子的位置。每一次,她都不讓晉陽等待,每一次,晉陽都要她等待長短不同的時間。這情形只要維持十來步,便會對人形成莫大的壓力。
除非晉陽能贏得特別漂亮,否則,即便如上次在江南對弈時打個平手,不少人私下裏也還是會說真正的贏家是裴行昭。
晉陽沒來由的覺得,落在身上的陽光令人氣悶燥熱,委實讨厭。但她連生氣煩悶都不敢,心思一旦亂了,記憶便會将兩局棋混淆。
她神色凝重,一直雙眉緊蹙,在做的百壽圖總是出錯,已作廢了好幾張。在她一旁服侍的三名宮人受了影響,不免心驚膽戰,生怕她一個不高興,讓自己變成出氣筒。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裴行昭那邊,她氣定神閑地做着百福圖,居中的大字遒勁有力,小字包括楷書、行書、行楷、草書、隸書……書法不同,筆法便也不同,字或是清逸有力,或是龍飛鳳舞,不是一般的有看頭。
三名宮人一個侍奉筆墨,一個傳唱落子的位置,一個侍奉果馔酒水,都不忙,都有大把的時間細細觀看。
裴行昭書寫的速度很快,完成了三分之一,晉陽那邊卻還沒開始——又重新鋪開了一張宣紙。
她牽了牽唇,也不心急,擱下筆,取過金杯,喝了一杯九釀春。這是貢酒,皇室宴席必備的酒品之一,她喝着也就那麽回事。
兩面的看臺上,人們都識趣地盡量保持靜默,即便說話,也将聲音壓到最低。
太皇太後與皇帝因着以前和晉陽的過節,皇後因着與裴行昭的情分,都是打心底希望晉陽輸得一塌糊塗,自開局到此刻,笑容都是止也止不住地蔓延到眼角眉梢。
不懂棋的,也沒關系,遠遠地可以望見太後與長公主寫的鬥大的福、壽字。兩女子書法了得幾乎是必然的事情,布局運筆都很值得反複推敲。
棋藝書法都不開竅的貴婦閨秀,也沒事:小太後是大周第一美人,便是只因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望着她到半夜,也不見得看得夠。真正的美人正如流動的畫卷,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