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早說了,今日不要和我用君臣身份相對。”裴行昭微笑道,“起來說話。”
“謝太後娘娘。”裴顯早已周身僵硬,起身時頗費了些力氣。
“只說你在家中的做為,留着真的多餘。可你做官的能力還可以,營造方面确有真才實學,譬如督建的兩道堤壩甚是堅固,造福了兩地百姓。”
萬幸,她是裴行昭,善于公私兼顧地考慮問題,他也就不是徹頭徹尾的沒法兒要。裴顯稍稍透了口氣,“太後娘娘謬贊了。”頓了頓,主動說回先前的話題,“刀俎之下的滋味,臣消受不起,求太後娘娘把臣和裴家當手裏的一把刀、一個物件兒用着。”
“我只擔心不堪用。”
“臣會竭盡全力整頓門風。”
“有這心思很好,姑且當真話聽着。”裴行昭轉頭吩咐阿妩,“聽說裴大人喜喝明前龍井,把新得的送他一些。代我送客。”
裴顯告退,出門時險些被門檻絆倒。
接下來的半日,他腦筋一刻不停地轉着,一時斟酌日後如何行事,一時陷入透骨的惶惑。
黃昏,裴府。
裴二夫人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笑吟吟地看一雙兒女的來信。
她出自金陵商賈之家,娘家最缺的是地位,最不缺的是銀錢。四年前,她把一雙兒女送到了娘家,托付兄嫂給女兒請位女先生,把兒子送到有名士執教的書院。
兩個孩子适應得很好,常有信來。
有丫鬟進門來,行禮後道:“老夫人和大夫人不再鬧騰了,卻不是認頭了,而是吐血致使體虛無力所至。佛堂那邊的管事媽媽來請您示下,真的不請大夫麽?”
“老夫人和大夫人誠心向佛,她們若有不适,不是撞了妖邪,就是菩薩要她們渡劫,喝聖水即可化解。”二夫人收起信件,神色悠然,“太後娘娘說了,要秉承她們的向佛之心。誰要是有多餘的手腳又被我發現,立刻打死。”
“奴婢明白了。”丫鬟匆匆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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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端起青瓷茶盞,啜了一口茶,心裏想着,行昭是真狠啊。
毀掉你珍愛的瑰寶、畢生的希望,讓你受制于最看不起的人——還有什麽比這更解恨的懲戒方式?
行浩麽,不會死,行昭一定會留着他,放在溺愛驕縱他的祖母、母親跟前,形同日複一日地往她們心頭捅刀子。
這才是真正的報複。
這才是老夫人、大夫人真正的報應。
二夫人心裏暢快至極。
這也不能怪她。
最早,老夫人嫌棄裴顯是庶子,連帶着嫌棄她這個媳婦,處處看低她,總拿她的出身說事,屢屢刁難。
她是出身商賈不假,可老夫人和大夫人當初看中的,不就是她過于豐厚的嫁妝、她娘家能帶來的財路麽?
還沒吃飽就罵廚子,嘴臉也忒難看了些。
十二年前,行昭被趕出家門的事,二夫人被激出了勇氣:她不得不擔心,自己和孩子有朝一日也會下場凄慘。
于是,二夫人利用娘家和自己錢多的優勢,争取到族裏幾位老人家的支持,由他們出面說項,幫她拿到主持中饋的權利。
本來麽,大夫人孀居,膝下僅剩的行浩離成婚還遠,三夫人常年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二房管理內外事宜是情理之中。
老夫人與大夫人氣得半死,二夫人則真正站穩了腳跟,足以庇護自己的兒女。
聽得門外的仆婦給二老爺請安,二夫人眉梢一揚。裴顯可有年月沒回過內宅了,午間出了那麽大的事,他也只是在外書房傳下人過去詢問。
裴顯進門來,神色凝重地落座,遣了跟進來服侍茶點的下人。
二夫人繼續喝茶。
裴顯沉吟多時,與她開門見山:“我去見過太後娘娘了。你要是不想讓兩個孩子失去親爹,就幫襯我一些事。”
二夫人看他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沒來由地想笑,“太後娘娘跟你說什麽了?”
“事關重大,我與你說了,你不可說給任何人聽。”
二夫人立刻不耐煩了,“廢話,事關太後娘娘,誰敢外傳?”
裴顯瞪着她,“你怎麽總跟吞了炸藥在嘴裏似的?”
二夫人瞪回去,“死了再活過來都瞧不上你這急死人不償命的性子,別又說做官的人都是這做派,太後娘娘也是做過封疆大吏的,怎的人家說話就那麽幹脆利落?四年前她回來病倒之後,我沒少過去陪她說話。”
她倒是會挑人壓他。裴顯擺了擺手,“說要緊事。”随後也不挑揀什麽重要不重要的了,把行昭的話原原本本地複述。
二夫人靜靜聆聽,神情越來越鄭重端肅,用了好一陣時間消化。
老夫人說她眼皮子淺,她是不服氣的,也不用服氣。但眼界這回事,分跟誰比。到此刻,她得承認,很多事情,以前都看得太簡單了。
裴顯見她凝神思索,便不打擾。
良久,二夫人道:“如果要查那些事,不能去靜一師太那裏訊問她和行浩,那是太後娘娘揪出來的人,裴家不可坐享其成。”
“沒錯。”
“那樣的話,就得從府裏下手了,當年老夫人、大夫人來往的人裏有沒有不對勁的,如何與靜一結識的,都要盤問她們,還有府裏的老人兒。行浩這邊,通房、下人都拘起來了,跟了他四年往上的有一些,尤其他一個通房,是打小服侍他的。”
裴顯沒想到,她反應這麽迅捷,在盤算的正是他要交代她的事。
“這些都是我該經手的,但你要找兩個信得過的管事媽媽,和我一起辦這些事。”二夫人看着裴顯,“如果我是太後娘娘,這府裏任何一個人都是有嫌疑的,當然,你除外,你最多是冷眼旁觀,撿着對自己有利的事推波助瀾,要不然,今兒就得給你準備棺材了。”
“……”仔細琢磨,話是沒錯,但也忒刺耳了些。裴顯忽略過去,找她話裏的關鍵,“每個人都是有嫌疑的,你的意思是——”
“佛堂裏的兩個要徹查,我這些年的行徑你要尋專人徹查,相應的,三弟妹那邊,我也要不着痕跡地查。不論太後娘娘心裏是怎麽想的,疑心誰認可誰,你都得給她個清楚明白的交代不是麽?最好是做成官府的公文那樣呈給她,不待見的人,她不愛說話。”
“沒錯,沒錯。”裴顯連連颔首。到此刻,明白行昭為什麽要擡舉眼前這個悍婦了——膽兒肥,遇到大事,倒更鎮定更有章法。
“門裏的事如此,門外也如此,誰在十二年前得益,誰又在四年前甚至更早接近行浩,你就算累得暴斃,也要查出來再咽氣。”
“……嗯。”裴顯很不明白,這悍婦怎麽跟那個小狼崽子一樣?說着說着就把他說死了。
“你等等。”二夫人起身去了裏間,片刻後折回來,交給他一塊對牌,“等會兒去賬房支一萬兩銀子,先用着。時隔多年,查起來太難,你少不得請人吃吃喝喝探聽一些消息,更要找查案能力最強的人。
“明兒就去找錦衣衛指揮使許大人,備份厚禮,求他幫忙物色幾個好手,借給你一段時間,只說是老夫人、大夫人總惹太後娘娘不痛快,你疑心是有人慫恿。”
裴顯略一思忖,便會意、領情,接過對牌,道:“眼下确實是用錢的時候,回頭我給你打個欠條。”
“嗯,也不是生人,一分利好了。”
“……行。”
這悍婦!不敢放印子錢,拿他練手過瘾呢吧?
裴顯拂袖起身,“事情不少,這就着手吧。”說話間,已大步出門。
二夫人全不當回事,端起茶盞,更加慎重細致地思量起來。
十二年前,誰要害裴家?害死了行簡,發賣了行昭,只剩下一個驕裏嬌氣慣會狐假虎威的行浩。
四年前起,誰要算計行昭?行昭得先帝器重之初,先帝贊譽她的話,早已流傳至街頭巷尾:幾百年不遇的沙場奇才,長途奔襲短兵相接的天才,擅攻亦擅守的全才。
絕世之人,忌憚的人不知有多少,但是,誰又能在皇權庇佑行昭的前提下敢于出陰招算計行昭?——在行昭的地盤兒算計她,那是不可能的,只能從她的親朋下手。
敢下手的人,可能有恃無恐,可能铤而走險,涉及的範圍還是很大。
可不論是哪種可能,都要徹查到底。個中輕重,她明白,裴顯也明白。
如果裴家注定是一團糊不上牆的爛泥,行昭又為什麽要留着?——家族滅亡于他人之手,不如自己親手埋葬。
換了她也會這麽做。
存心禍害家族的人,絕不會像老夫人、大夫人那般上蹿下跳許多年,那麽……
二夫人猛地想起了一些事,當即搖了搖頭,不想接受。
随後,記憶卻被喚醒一般,那些曾經不在意的小事,格外清晰地重現于腦海,成了今時的疑點。
最終,她寫了一封密信,交給親信,“宮裏下鑰前,務必送到太後娘娘手裏。”
作者有話說:
(づ ̄ 3 ̄)づ,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