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剛才那一下真的很厲害。”保羅贊嘆道:“你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了。”
路易斯看了他一眼。“我不得不。總有些人出于各種各樣的目的弄些不安全的東西放在自己身邊,我需要維護他們留着性命繼續送死的權力。”
保羅忽然意識到路易斯是在嘲諷自己。他有些臉紅,但因為皮膚太黑,所以并不明顯。
人們有時因為醜陋或貧窮而自卑,甚至怨恨上帝。他們将為此而痛苦自責,尋求上帝的寬恕。這時候,微笑着的神職人員們必然會說:“人的美麗不是源于外表,而是源于內心,一個善良的人必然是美麗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路易斯非常醜惡。他的下巴通常會高高上揚,如同藍色寶石一般的眼眸沒有溫度,薄薄的嘴唇總是刻薄地抿起。他通常無意諷刺別人,但總能令人難堪,這簡直是天賦異禀。
當路易斯對熟悉的人微笑時,對方一定會非常緊張,生怕被這個壞家夥擠兌或是算計。事實上,緊張純粹是自尋煩惱。就算他們有所防備,也難逃一劫。饒是如此,路易斯的朋友們依舊關心他,就像他對他們一樣。
“難怪你找不到搭檔。但路易,你不能總這樣。驅魔師本來就很孤獨,你又這麽的……有點兒神經兮兮的。長年累月下去,你會變得暴躁又脆弱。這樣說可能有點兒過分,但你現在就有這個傾向。”
路易斯拿着餐刀的手停住了。他直起腰來,看上去像是要将刀扔出去或是刺向誰。但事實上,他只是從餡餅上切下一小塊。瓷盤被刀刃磨得咯吱作響。“其實,我也正在考慮搭檔的事情。但我不會通過教會尋找了,他們推薦的都是些愛好說教的家夥,而我還得保護他們。如你所說,我需要一個話少、勇敢的人,他應當……”
“在你需要時安慰你,而不是無時不刻約束你,盡管你某些做法可能有失偏頗。”
路易斯擡頭,看向說話的人。坐在角落裏那位“英國紳士”走到他面前來了,這讓他能更清楚地看見對方的長相。對方微微卷曲的黑發梳得整齊,碧綠的眼眸令他看起來很有活力,而輪廓深刻的成熟面龐又給人以可靠的感覺。此刻對方看着他,認真而友好。
如果是往常,路易斯可能會置之不理。但今天是節日,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路易斯被那表情打動了。“您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他問得直截了當,如果不是語氣平和禮貌,多半會被人視為無禮。
仿佛沒有被路易斯不佳的态度影響,男人笑着欠了欠身。“我想與您同行。”
路易斯轉過身直視對方。對方自來熟的态度和膽大的要求都令他意外,以至于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讓自己緩了一會兒。“我不會答應的。但如果您不介意,我很想問問,是什麽讓您産生了與令人避而不及的驅魔師旅行的想法?”
路易斯說的并不誇張,驅魔師的确令人大多數普通人敬而遠之。人們需要他們驅散惡魔與邪靈,但也懼怕他們:無論是他們接觸的東西,還是自身的陰郁特質,都令膽小者不寒而栗。
“如您所知,我是寫小說的人。最近我正在考慮寫一部關于你們的書。人們對驅魔師的生活很好奇。但我對此不甚了解,需要請教他人。”英俊的男人有點赧然。“我知道,這會給您造成困擾。但我能夠幫忙,不會拖累您。您需要一名搭檔,而我需要一名驅魔師。為什麽不試試呢?”
“他或許真能幫你。”有個家夥捧着酒桶、舉着香腸從旁邊走過。“我讀過羅蘭的書,能令人打心底溫暖起來。你也應該讀讀,鑒于你是個讨厭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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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試圖挑釁我,我就把你扔進密西西比河。你知道我會的。”路易斯轉過頭:“羅蘭?”
男人微笑着看他,眼中是能溺死人的溫柔。“而您是路易斯。”
“是的,很高興認識你。感恩節快樂,祝您在這裏體會到家人團聚般的溫暖。”路易斯點了點頭,之後将餐盤推向桌子中央。這預示着進餐的終結。
“那麽,這意味您答應了?”
“不,這意味着您被拒絕了。我說過不會答應,您忘了嗎?”路易斯正要起身,保羅在對面踢了踢他的膝蓋。路易斯又坐穩了;他知道對方這是有話要對自己說。
“我得去給這群家夥搬酒了,不然他們會把桌子掀了的。”保羅站起來,走過路易斯身邊時,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說夥計,這家夥一看就是個人傻錢多的家夥。你寄住的那戶人家是一窩吸血鬼,把你的錢都榨幹了。為什麽不考慮和有錢人做朋友呢?我看他挺誠懇的。”
路易斯笑了笑,忽然轉過頭來,語氣誠摯地說:“我去英國度假的時候,曾看見我們的總統海斯先生在白金漢宮頂上跳舞,身邊全是夏威夷來的穿着草裙的漂亮舞女。”
保羅愣了好久。他不解地問:“那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只是想告訴你,誠懇着說出的話語也可以是扯淡。祝你有個愉快的晚上。”路易斯起身,看見羅蘭向後退了一步給自己讓路,臉上挂着得體的微笑,仿佛路易斯的拒絕并沒令他心情變壞。這樣的态度,就算路易斯都要臉紅。“我很抱歉。或許您應該找別人,如今所見,我很難相處。”
“您別這麽說,守護着人們和教堂的人一定是善良的。我還會去拜訪您,直到您改變主意。”
路易斯聳聳肩,走開了。他承認,羅蘭看起來讨人喜歡(尤其是女人),這能給他提供不少便利。但對于這個男人,除了由來已久的偏見作祟,他還有更深一層的擔心。
他還記得前世和那家夥相處的光景。對方和安娜以夫妻的姿态出現在他面前。驅魔師會在戰鬥中成長,他也不例外;雖然他殺害的不是惡魔而是驅魔師,但他依舊有了越來越強的感知能力。他很快察覺到安娜的不對勁,但那家夥……他毫無所察。
在那家夥露出尖角和翅膀之前,路易斯一直相信對方是人,甚至擔心安娜傷害他。顯然,有些惡魔是不能被驅魔師察覺到本體的。這個認知令他不敢相信任何人,更別提找個需要坦誠相對的搭檔了。
将要推開木門、走入冷風中,路易斯回頭看了一眼。羅蘭正在和保羅說着什麽,看口型像是問自己的住址。
路易斯不禁微笑。如果這家夥去老約翰家裏,那可就有趣了。那對夫婦會把這個彬彬有禮的家夥吓壞的,而蘇西則會憑着她楚楚可憐的眼神令他傾倒。這樣一來,自己就清靜了。
第二天清晨,路易斯踏上通往山頂的小路,去往教堂。他最敬畏的人,那位拯救了他的牧師,就在那裏。
清晨的曦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照在路易斯臉上。他惬意地眯起眼。前世他有多懼怕和厭惡陽光,今生就有多珍惜它。
路易斯的好心情在将踏入教堂大門的一刻終結。他理了下已經整理無數遍的衣領,将鞋上沾的泥土留在門外。每次單獨與道格拉斯見面,他都會緊張又拘謹。
作為“師生”相處後,路易斯已經不再将對方視為光明的神祗。甚至,在某些方面,他對道格拉斯感到失望。
重生之初,路易斯一直将對方視為黑暗中的燈塔、自願下地獄拯救他人的天使。但是,如果現在有人和他這麽說,他一定會糊對方一臉。道格拉斯像其他神職人員一樣古板無趣,愛好稀少而且乏味,對他要求嚴格。
想象與現實之間顯然是隔着一道鴻溝的。這落差就好像你一直崇拜着聖詩班的領唱,将他視為純潔無暇的天使;但熟識以後,天使卻搭着你的肩膀說“嘿,哥們兒,今晚去哪兒嫖呢?”
多麽令人難過。
道格拉斯已經結束了早上的禱告,轉過身來。他穿着黑色的牧師袍,頸間挂着式樣簡單的十字架。他的額頭因為經常皺眉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紋理,這令他看起來比真實年紀大很多,還不到三十歲的人,看起來卻像将逾四十。
“過去半年內發生了什麽?您看起來又老了許多。”路易斯走過兩排長椅形成的過道。
“因為有人令我擔憂。當他犯錯誤時,我必須為了他的冒失和我自己的縱容而贖罪。”與多數時候的和善不同,面對路易斯時,這位牧師是嚴苛、冷淡的。“我真不敢相信。你是個有自制力的成年人了,可你竟然會破壞教堂內的設施!而這僅僅是因為你沒有搭檔陪着!”
“更糟的是,就算我自制力如此之差,我仍舊不接受任何人做搭檔。”路易斯嘆氣:“如果繼續讨論這個循環圈,我們能說上一整天。我知道錯了,也已經向那些人道歉。這次有什麽新任務?”
道格拉斯盯着路易斯,眼中一片冰冷,但沒有繼續苛責對方。他取出一個信封。“一位單身母親正因為女兒的異樣而擔驚受怕,這是地址。此外,這個地區最近常無緣無故發生火災。”
而誰都知道深秋的密蘇裏州有多濕潤。路易斯思索了片刻。“是火龍或是類似的東西嗎?”
“據以往經驗來看,應該是的。找出原因并解決,這是你的任務。”
“我明白了。其他的呢?只給我兩件事做,這可不像你。”
“作為驅魔師,必須将保護人們、驅逐惡魔放在首位。但已經十一月底了,無論職責如何,我也不希望你們在奔波中度過聖誕節。”道格拉斯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你是我最親切的學生與孩子。對于你童年時代便立志做驅魔師這件事,我很驕傲,你也該為它感到驕傲。”
“驕傲與否暫且不說,但這個選擇無比正确。”路易斯感嘆。他虔誠地目送着對方回到聖壇後面。
在路易斯眼中,道格拉斯有這樣那樣的毛病,與聖人差了一萬八千裏遠;可他始終記得,這個男人在自己彷徨無助時拯救了自己,這便足以令自己像仰望聖靈般仰望他了。
先去弄點兒像樣的武器,然後迅速動身。路易斯暗自打算着,回身的瞬間,大腦卻停止運轉了片刻。羅蘭穿着黑色的厚呢子大衣坐在教堂內長椅的最後一排,正微笑地看着他。
路易斯走了過去。“為什麽不祈禱?”
“我并不信上帝。我來這兒,只是想靠近光明罷了。”羅蘭輕聲回答:“我來找您。正如我先前所說,在您改變主意之前,我會堅持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