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母子戰争
“張阿姨好。”
“金小姐來啦——書房都布置好了, 來來來,先坐,先坐。”
一旦被錄用,原本的張老師立刻成了張阿姨, 雖然這個阿姨比萬千職業婦女都要時髦得多, 手上戴的是勞力士綠水鬼,但是, 阿姨還是阿姨, 張阿姨對金曼曼這個財神相當殷勤, 握着手讓她坐下先用點心,又教何小弟, “弟弟, 叫阿姨——金阿姨是我們弟弟的好幫手, 今朝又幫弟弟來找家庭老師了, 開心伐弟弟?”
何小弟從外表上來看, 是再正常不過的普通小孩, 既不特別聰明, 也不特別愚笨, 面對美女阿姨,他似乎有些腼腆, 扯着張阿姨的衣角,探出頭來窺視她, 拖長了聲音說, “阿姨好——”
金曼曼也對他笑一下,她的視線自然地掠過頭頂的監視器:何太太人雖然不在, 但依舊可以篩選家庭教師, 也沒有兒子被家裏傭人虐待的擔心。金曼曼就沒見過比何家更多監視器的家庭, 他們真不怕監控被黑嗎——啊,大概本人也不經常在家,孩子的隐私哪怕被侵害了也無所謂吧。
“小弟好,小弟最近有新阿姨陪開不開心啊?”
“開心——”何小弟還是拖着長調子,他仰臉和金曼曼分享小事情,“阿姨會給我做兔子煎蛋,還有小熊面包。”
早餐模具而已,金曼曼也會做,但是,當然對何小弟來說,這是他未能擁有過的奢侈親情。金曼曼忍不住摸摸他的頭,“真好,弟弟先去上課吧,不要讓老師等太久了。”
家裏的監控是連着APP的,張阿姨手機裏也有,因此并不擔心書房關門後,兩人會有什麽不愉快或不得體的互動,張阿姨倒了兩杯咖啡,請金曼曼到廚房島臺那裏喝,“這邊監控壞了,收不到音,只有畫面,講話麽放心點。”
金曼曼很同情地說,“收入雖然高,工作也不太好幹哦?”
張阿姨立刻就打開話匣子了——大概不論學歷和工作,只要是做了保姆,立刻都會成為觀察大師,迫不及待地要發表對雇主生活的感想。“真正是!金小姐,我和你講,要不是合同已經簽了,還有小孩子确實可憐,不然我真的是做不下去的。在這裏工作噢,就和被看猴是一樣的,攝像頭随時随地響起來指點你,一驚一乍的,我這個老心髒受不了的呀!”
還好,保姆房總是有隐私的,而何太太也不算是完全不通人情,張阿姨反映過幾次,她改為微信溝通,每天在三人家長群裏對小弟的飲食做出詳細指示,連何先生私下都對張阿姨說:【我太太有點Control Freak,太看重我們的小孩,阿姨你不要理她,适當聽取意見就好了】。
一個控制欲旺盛,同時公務又忙碌的極限施壓型慈母形象,俨然已躍然紙上,又是S市特色新母親。這樣的母親,固然過于緊張,但也确實是因為母愛的泛濫,很容易得到旁觀者的諒解。
只有身處控制下的保姆和小孩知道這是什麽滋味,張阿姨斷言,“其實小弟很聰明的,但是,依我看,他不願意好好讀書,完全是因為他媽媽。”
“格個樣子控制他,那麽他能和媽媽吵架嗎?不能呀,小孩子麽,受到大人的控制,那麽好來,你要我看書,我就看書,監控底下,我書本翻開的,但是我就是不看,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上面,在哪裏呢?在我自己的世界裏,腦子裏胡思亂想,他覺得比讀書好。”
“考試也是這樣子,老師對我講,阿姨啊,小弟其實很聰明的,就是不學,考試也在發呆,卷子麽,随便劃拉幾下,問他為什麽不專心,他也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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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阿姨壓低聲音,“是我待他好,他和我貼心了,才偷偷告訴我,說阿姨,你不要告訴我媽媽哦,我就是要和她對着幹,我要是考一次第一名,以後不得了了,都要考第一,那不如一開始就考最後一名,她麽沒希望了,也就不折騰我了呀。”
金曼曼除了和同齡女性之外,人緣其實是滿好的,她平時習慣打扮低調,就是因為這樣能更多限度地降低外表的攻擊性,獲得婆婆媽媽們的喜歡。張阿姨和她是很能處得來的,至少信任她能一起吐槽老板家庭,不會被出賣。“這個事情我也不敢告訴太太,小孩子确實已經夠可憐了,走到哪裏都被他媽媽用監控盯着——你曉得伐金小姐,還不讓我抱弟弟,說是小孩子要堅強,不能媽寶,不能把他給慣壞了。”
張阿姨自己未必是多麽完美的母親,她的孩子或許也是長輩帶大的,但是,現在她确實對何小弟傾注了真切的關心,其中也不無一絲朝夕相處培養出的慈愛,她有點憤慨地講,“國內的規矩真的是落後的!她不抱也就算了,七八歲的小孩子,別人麽抱抱親親,又沒有很過分的,這都不許嗎?這要是放在國外,就是長期存在的精神操控和精神虐待!她要上法庭的呀!就因為她是媽媽,她就可以這樣折騰自己的小孩?小孩子是最可憐的,被這樣擺布,從小性格歪掉了,一輩子都不開心。”
典型的何太太作風,金曼曼也有一種夾雜了獵奇的驚悚感,家長虐待孩子——這确實不少見,但每一次都讓人不忍,只是富裕階層的小孩,他們經受的虐待雖然也很常見,但更為隐蔽,而且,獲得社會幫助的可能也更低。
“何先生也不管的噢?”
“他工作太忙了,幾乎都不回家的。”張阿姨嘆口氣,探頭看了一下客廳,又趕忙拉着金曼曼回去,低聲說,“不能在廚房呆太久,不然她要起疑心的,這個事情,金小姐你要麽勸勸何太太——哎,不要說是我說的。”
看得出來,張阿姨是很糾結的,她又想改變現狀,讓何小弟過得好一些,又不願觸怒雇主——金曼曼的心态和她如出一轍,她又要賺中介費,又覺得何小弟确實很可憐,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母親為何要這樣精心地虐待他。
“最近弟弟的成績是不是有提升一點?”
回到客廳以後,她和張阿姨閑聊起安全的話題,金曼曼感覺坐在攝像頭底下全身發癢,好像這所有的攝像頭都是何太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着她這個入侵者。
“對的對的,弟弟其實很聰明的,只是你要掌握和他交流的辦法,要和他讨價還價,曉得吧……”
張阿姨雖然只管生活,但是到底母性泛濫起來,對小孩子什麽都想管一管——總是想看到他變得更好,向上走。因此,她滔滔不絕向候選人交代心得,倒是讓第一個家教有點吃虧了。
金曼曼這份中介費掙得是比較輕松的,AI夫婦尋覓名師未果,只能先放低要求找個大差不差的次選,總是好過沒有,他們一肯放低門檻,願意來面試的人就很多了,哪怕收入沒這麽高,更多的薪水被規劃到成績激勵裏去,但仍有大把教培機構出來,有一定經驗和成績的小名師,願意拓寬自己的職業選擇。固然,金曼曼的提成也會因此變少,但她的底薪不變,服務費是照收不誤的,做一點文檔整理,跑跑腿就能賺個十幾萬,這錢就和奢侈品代購一樣好賺。
按照道理來說,她絕不應該破壞自己和何太太的關系,這可是給她賺錢的大客戶,就像是金曼曼絕不會對Ceci指指點點一個道理。但是,當何小弟課間要求上廁所時,金曼曼有點忍不住了——何小弟在廁所裏大概待了五六分鐘,張阿姨便受到微信,給金曼曼做表情——母老虎抽空了,要她去問問何小弟,為什麽在廁所待這麽久不出來。
便秘——當然是不可接受的理由,營養師就在家裏,怎麽會便秘?金曼曼看到張阿姨牽着何小弟的手從裏屋走出來,心底實在是很為他難過,她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幫兇,何太太用金錢買來了這一屋子的刑具,金錢的力量是可怕的,這麽多成年人,因為它的淫威,在沉默中摧殘着孩子脆弱而不設防的精神世界。
她有時候會特別意識到金錢與權勢的好,說來可笑,譬如這一刻,金曼曼突然感謝林陽和荀嘉明,他們給了她底氣,讓她在這一刻有了一點自信——就算何太找她麻煩,又如何呢?她也不過是個依附者,金曼曼現在的地位比何太低,只是因為她尚且還沒有真正去依附于一個有權勢的人。
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如此了,沒有什麽是解決不了的。就算這筆錢賺不到,又能影響到什麽?
金曼曼笑着站起身問何小弟,“小弟,你想不想吃水果?”
像是何小弟這樣的小孩子,他永遠都在等着一個借口開小差,水果——當然是要吃的,尤其是他的飲食也受到嚴格管制的時候,來自成年人的邀請更是天賜良機。他立刻換過來牽金曼曼的手,“想吃!”
張阿姨很為難地哎哎叫着,她的手機又在振動,大概是何太在遠程遙控了。金曼曼不搭理他們,她把何小弟牽到廚房,幫他坐上高腳椅,看了一眼他的手腕——電話手表上有通話的标識,何太太看來正在監聽對話呢。
“小弟,阿姨問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沒有對電話手表做任何處理,而是彎腰認真地望着何小弟,“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你爸爸不能再生了。”
她的聲音不大,只有一邊的張阿姨聽聞家庭秘辛,她立刻捂住嘴,忍住驚呼聲,而何小弟臉上,詫異之色一閃即逝,他望着金曼曼,沒有吭聲,但是,這沉默已經可以回答太多了。
很多人都會小看七八歲的孩子,認為他們——“懂得什麽!”可實際上,今時不同往日,七八歲的孩子已經能懂得太多了,金曼曼想到荀嘉明和林陽,甚至還有單修謹——不怪弗洛伊德把一切都歸咎于童年,童年的确是太過重要,決定了太多人的一生。
她說,“小弟,你覺得将來什麽都是你的,你爸爸媽媽只會有一個孩子——也沒有別人來和你争。所以,你的學習如何,其實壓根無關緊要,只是你媽媽在那裏發神經,是不是這樣?”
何小弟的表情說明一切,金曼曼壓低聲音說,“但是,小弟,你的想法是錯的,你爸爸或許不能再生了,但是,這不代表你不會有新的弟弟妹妹——你以為這場戰争是你和你媽媽兩個人的決鬥,但是,你不知道你媽媽真正的意圖,她想要的不是贏過你,而是帶來第三個、第四個參戰的人。”
何小弟凝望着金阿姨,他的嘴巴緩緩長大,金曼曼從未在這個年紀的小孩臉上看到這樣複雜的情緒,這麽強烈的被背叛感,毫無疑問,何小弟的心智其實遠比大多數同齡人都更成熟。
她繼續說,“不要再和爸爸媽媽賭氣了,你要好好學習,小弟,你跟在爸爸身邊,一定也聽過很多人說這樣的話——你要讓爸爸看到你的投資價值。”
她沒有提何小弟的媽媽,但金曼曼不知道何小弟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潛臺詞,張阿姨大概是明白了的,她的臉好像《吶喊》裏的畫面——她不相信有母親會對孩子這樣殘忍。
何太太當然也是明白的,現在,換成金曼曼的手機瘋狂震動了,但她根本沒有所謂,金曼曼現在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愉悅,她笑着拍拍何小弟的肩膀,“好了,沒有水果吃,現在回去上課吧——要用心上課,明白了嗎?”
何小弟一語不發,跳下凳子‘噔噔噔’地跑進了書房裏,金曼曼想他其實一點也不笨——何小弟現在完全明白母親的想法了,他那說不上多愉快的童年或許就在今天提前結束。就像是她的這單業務,而金曼曼又一次買到了昂貴的心安,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比何太太富有得多。
金曼曼接起電話,“喂,何太。”
她只說了一句話,“請你稍微冷靜一點——你也知道,我這裏可以随時聯系上何先生。”
電話那頭突然陷入死寂,金曼曼笑容溫婉,不曾有半點失色——她忽然覺得自己或許又不會丢掉這單的酬金了。“何太,你說是不是?”
“何太,這件事,你怎麽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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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調整了一會兒才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