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與孫悟空

第8章 信使之四

美杜莎做了噩夢，夢中她回到領罰那天，一個人手無寸鐵，被無情扔在魔域。

四下空氣稀薄，黑霧彌漫。這裏是太陽唯一照不到的地方——“衆魔之祖”堤豐的老家。

“我就送你到此處，剩下的，全看個人造化。”神差在她身後半步站定，神色睥睨看着面前嬌弱女子。

見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神差恥笑道，“區區凡女，妄想勾引主神。”

活該你在這地獄中，被魔鬼撕|咬蠶食，留不下半縷殘魂。

他把刀尖抵在美杜莎單薄的後背上，示意她趕緊進去。

身後是悠悠衆口，面前是無間地獄，美杜莎赤足，一步步向着深淵走去。

……

“美姑娘……醒醒，美杜莎？”耳畔傳來溫柔的男聲，像一只無形的手，把美杜莎從噩夢中拖了出來。

她睜眼，孫悟空正小心喚着自己。

對方已經撤去一身化形僞裝，變回原先的金猴模樣，不過好在這次衣衫完整，穿的還是那身偷拿來的結婚常服。沒想到這一身素白的絲綢，如今穿在他的身上，也有一種異域風情的俊朗美感。

“美杜莎，剛剛你睡覺的時候，我跟赫爾墨斯坦白了。”孫悟空側過身子，伸手展示着後方穿金戴銀的赫爾墨斯。

一陣炫目碎光晃得美杜莎睜不開眼，待适應片刻才看明白，光源竟是赫爾墨斯。

赫爾墨斯此時渾身挂滿金銀珠寶，十個手指頭恨不得戴上二十個戒指。他本就長得瘦骨嶙峋，如今從頭到腳被重物贅着，活像一個掉進蒼耳地中的野貓，沾裹刺球動彈不得。

“你怎麽虐待兒童！”美杜莎趕忙起身查看，面起愠色斥責孫悟空。

孫悟空還沒答話，赫爾墨斯就先一步邁上前，在玎珰清脆的響聲中回道：“千萬別誤會大哥！這是我自願的！”

美杜莎聞言頓住，一陣輕風掠過，吹得她身體有些發冷。

“你是……美杜莎？”赫爾墨斯問道，眼神充滿好奇。

美杜莎輕微點了點頭，把目光移開，做好接下來被盤問的準備。

誰知赫爾墨斯竟突然對她深鞠一躬，亮聲喊道：“大嫂好！以後，您就是我大嫂了！”

“……大嫂？”

孫悟空連忙從後方跳過來，一巴掌拍向赫爾墨斯的後腦勺，“小毛孩子，胡說些什麽八道！”

他向美杜莎賠不是般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正色對赫爾墨斯說道：“我是你大哥，你應該管她叫……叫……”

孫悟空一時詞窮，女施主？小娘子？他試圖在腦海中選擇最貼切合适的詞，最後拍板決定道：“叫她大姐！”

“噗呵……”美杜莎搞清狀況，“什麽大哥大姐的，你叫他悟空，叫我美杜莎就好。”

美杜莎不自覺地往孫悟空身邊靠了靠，他像是一團燃燒的火，走過來，四周的溫度都似上升幾分，叫人安心。

“來來來，別站着都坐下。”孫悟空率先轉移話題，邊張羅邊從乾坤袋中掏出軟墊。

“你袋中還有這東西？”美杜莎驚訝道。

孫悟空點頭，“在宮主那兒吃飯的時候，坐着舒服就順手帶來了。要不是餐具裏有殘渣不幹淨，俺還想都裝來嘞！”

赫爾墨斯在一旁瘋狂贊嘆：“多虧大哥拿得多！”

美杜莎想招呼他過來坐下，又看他步履維艱的窘境，提醒孫悟空：“你給人家一個袋子呀，這樣多不方便！”

“對呀，大哥給我個袋子吧……”赫爾墨斯跟腔，可憐巴巴。

孫悟空擺手回絕：“那可不行，我方才跟他說好了，若是他跟着咱們混，那每天都可以從袋子中拿寶貝，但只能靠自己，不可以用東西裝，不然就全部沒收了。”

赫爾墨斯一聽到沒收，又把滿手的戒指。往身上藏了藏。

美杜莎見他神情緊張柔聲道：“放心，你拿到就是你的。戴着多沉呀又難受，摘下來坐着歇歇，姐姐給你做主，他不敢沒收。”

赫爾墨斯這才放心，他早就已經腰酸腿疼，三下五除二将物件卸個幹淨，放在地上堆成小山，還用手攏了攏，以示劃清界限。

“看看你給孩子留的印象。”美杜莎把臉靠近孫悟空，低聲嗔怪。

孫悟空見她微顫的睫毛近在咫尺，心裏有點發癢，他撓了撓頭道：“嗨……我得跟你說個正事兒，你聽了先不要着急。”

美杜莎看他将說不說，一臉擔心的神色，心裏大概猜出一二：“又有人要來殺我，是吧？”

“不是不是。”孫悟空連連搖頭，“是殺我們。”

“那不是一樣嗎？”美杜莎被他沒必要的糾正逗笑。

“那怎麽能一樣呢，現在是我和你了。”孫悟空說完覺得有點肉麻，又擡手拍拍赫爾墨斯的肩膀，“還有咱小弟呢？”

美杜莎眉眼彎彎，笑說：“行啦，你說正事吧。”

于是孫悟空快速解釋了前情，又重述赫爾墨斯的話，最終得出結論：“所以說，那個賞金獵人估計這兩天就來了。”

“什麽這兩天呀？”赫爾墨斯在旁糾正，“他腳下的飛鞋可是出自埃特納火山，由匠神親鍛，以那寶貝的速度，估計不出半個時辰就回來了！”

“什麽神鞋？跟你腳下這雙一樣嗎？”孫悟空抓住重點。

“笑話！我腳下這破爛怎麽跟它比，只有主神才能獲得匠神鍛造的寶貝……”赫爾墨斯察覺異樣，“你們……怎麽不想着逃命啊？”

孫悟空只聽到了前半句，“你再說說，他還有什麽寶貝？”

美杜莎見孫悟空問得那麽仔細，立馬猜出對方打的算盤。她怕孫悟空這棵歪脖樹把赫爾墨斯教壞，于是先聲打斷道：“赫爾墨斯，你幫我去科林斯買點吃的吧，姐姐餓了。”

赫爾墨斯趕緊把手放在自己那座小金山上掩住。

“放心啦我不動你的錢，還會給你額外的獎勵。”美杜莎又拿出一枚金幣。

赫爾墨斯幹脆應下，把美杜莎的要求牢記于心，然後歡歡喜喜地跑向科林斯。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見，美杜莎才轉頭問孫悟空：“你想怎麽辦？”

孫悟空快速眨眼，金睛撲閃：“送上門的，就別怪俺老孫不客氣了。”

赫爾墨斯在城中奔忙，照着美杜莎想吃的清單搜羅。也是奇怪，幾樣小食近乎分布在四個不同邊角，難找就算了，還樣樣人氣頗高，赫爾墨斯排完多條長龍，大概兩個時辰後，才拿齊東西重回阿波羅山。

走到山腳時，石殿的輪廓已逐漸清晰，他發現影影綽綽中多了一個模糊身影。

等走近些看清身影相貌，赫爾墨斯驚呼出聲——這不是賞金獵人嗎？然而他的恐懼很快被打消，和昨晚在飯店中殺氣騰騰大放厥詞的獵人不同，眼前這位，正保持着別扭的姿勢一動不動，像個滑稽雕像。

美杜莎率先捕捉到他，快步迎上來接過吃的，“你可是回來啦，我肚子都叫了。”她繞過伫立的獵人，開始把食物有條不紊地放在草席上鋪開。

孫悟空也在一旁坐下，看着美杜莎巧手把食物擺成宴席般精致。

赫爾墨斯滿心疑惑：“那邊站着的是空氣嗎？還是我出現幻覺了？？”

“沒事不要怕，我把他定身了。”孫悟空抓起烤鴿腿，一口咬下汁水橫流，對着赫爾墨斯招呼，“來，別站着，你也吃。”

赫爾墨斯半信半疑的坐下，問道：“他什麽時候來的？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走後沒多久就來了，然後……”美杜莎話沒說完就被孫悟空打斷，“來了就被俺拿下了！你猴哥厲害吧？”

赫爾墨斯心下應着，偷偷打量着旁邊肌肉蓬勃，體格龐大如石怪般的賞金獵人，又問道：“那他身上的東西呢？”

“都被我繳獲了，這神鞋翅膀能跟着主人變大變小，我看……給美杜莎正合适。”孫悟空知道對方打什麽主意，先行打消他的念頭。

“哦……”赫爾墨斯大為失望，“所以他是誰派來的？”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美杜莎回他，“波塞冬反抗宙斯失敗，再加上沒有三叉戟，現在一定無神顧及其他，那是誰……”

孫悟空一個眼神飛過，把獵人的嘴禁咒解開：“現在說不說？”

“你這妖……”獵人剛說三個字，又被禁了。

“兩個時辰了，從第一次見面，一張嘴就是你這妖怪。半天不出句新鮮，俺耳朵都長繭了！”孫悟空嫌棄地嘲諷，跟着搖了搖頭。

“不說沒關系，咱們推測一下。”美杜莎提議道，她清下嗓子，又字正腔圓地強調，“有赫爾墨斯這樣機靈聰慧的神在，咱們一定能猜出來！”

赫爾墨斯聽見誇獎，鼻子翹到天上，他驕傲地接下贊美道：“那是自然！來讓我給你們盤算一下。”而後撿起一根樹枝，在土上畫了起來。

“這個圈兒是宙斯，這個圈兒是波塞冬，雅典娜和赫拉；這兩個圈剛打完，陣營分明。”

“再畫一個圈兒，是河神和西西弗斯，一個女兒被拐跑，一個幫忙被牽連，他倆是一個陣營，也和宙斯水火不容。”

赫爾墨斯邊講邊擡頭，确認對方思路跟上後繼續分析。

“然後和大嫂……和美姐姐有仇的人，全在波塞冬這個圈子。波塞冬沒空，神後赫拉呢，一天恨不得分出八百雙眼睛，盯着宙斯又和哪個情人出軌，也沒空理會美姐姐……”

他的樹枝畫來畫去，最後落在了雅典娜的名字上，“那就只剩她了。”

孫悟空好奇地問：“你一個信使，不知道一開始是誰找你傳的話嗎？還需要分析一番？”

“讓我傳話的是個老頭兒，肯定是化身。”他白了對方一眼，不隐藏對這愚蠢問題的嫌棄，“賞金獵人的任務一向匿名發放，背後仇人關系如蛛網複雜，誰知道是哪個想殺你？”

美杜莎心知，赫爾墨斯是在委婉的解釋，想要取她頭顱的人多如牛毛，憑“誰想殺她”來推測如大海撈針。

“哦……你說他的裝備都出自主神之手，還有昨天你說，雅典娜要戰敗要修盾牌？”孫悟空腦中搭起根線，把這幾件事都串起關聯，“那肯定是她了！賊心不改，還想再伺機造反。”

孫悟空突然意識到，這麽說來雅典娜一個手下敗将，現下應該也自身難保，那……

他故技重施，從袋子中掏出兩根金條，晃到獵人眼前，“你聽聽雅典娜這個情況，還有錢發給你嗎？我解了你的嘴禁咒，你回答我們幾個問題，留你命不說，這些錢也給你，這買賣怎麽樣？”

赫爾墨斯看眼色也趕忙站起，拍着獵人的手臂，“好兄弟，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你願意為了雅典娜，去得罪神王宙斯嗎？”

孫悟空看獵人的眼神已經動搖，便松了他的口：“是雅典娜派你來的？”

獵人咬牙回答：“是”

“為什麽她修盾，非取美杜莎的頭？”

“還不是因為她體內的妖怪。”

孫悟空皺眉，美杜莎把手搭在他腕上輕拍，示意不必追問此事。孫悟空會意道：“行，那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見過阿波羅嗎？”

獵人仿佛聽到什麽滑稽的話，仰天大笑起來：“阿波羅那個倒黴蛋嗎？你們難道不知道，前幾日三神造反的時候，阿波羅正好架着神車路過，被當成是同夥一起挨罰了。”

他提起阿波羅，絲毫沒有對主神的敬畏，更像在講笑話，“現在應該一同被宙斯懲罰，和波塞冬流浪去了吧。”

孫悟空心罵，阿波羅可真行，你倒黴，把我的筋鬥雲抓走，讓我也跟着倒黴。

“那你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美杜莎追問。

“宙斯在奧林匹斯神山會議上下達的神谕，我們怎麽可能知道？”賞金獵人頗為焦躁，“行了吧？東西都給你們了，問題也答了，放我走吧。”

孫悟空說到做到，解了他的定身術給他兩根金條，便目送讓他平安離開。

“這回麻煩了。”孫悟空垂眼，“要去哪兒找阿波羅啊？”

美杜莎搖搖頭，回想對阿波羅的了解：“我只知道他是天下第一美男，性格無憂無慮，每天琴歌酒賦，我們私下都叫他……笨蛋美人。”

倆人正面面相觑，卻見赫爾墨斯在旁眉眼得意，一副“這題我會，快讓我答”的模樣。

孫悟空看不下去，“怎麽？難道你知道？”

赫爾墨斯連忙回應：“我有辦法找到他們，不過……”

孫悟空扔給他兩根金條。

赫爾墨斯回身，指向科林斯城前不遠的山，“土地上萬物生靈的去向，河神都知曉，而要想找到河神，那座山就有答案。”

美杜莎看着那熟悉的山頭，滿腔無奈道：“你說的答案，現在正推着石頭嗎？”

赫爾墨斯驚詫：“難道你們認識西西弗斯？”

孫悟空回答：“豈止是認識，我和老西可是拜把子的兄弟！走，這事兒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