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厮擡厮敬
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①。
季卿語怔愣半晌,撇開頭,心神亂了幾分,從初見開始,她對顧青樣貌的評價就是魁梧有餘,而風骨不足,不想一日,對着他,竟也有詩句脫口而出的時候。
她轉身去看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答他:“齋中長案一,端硯一,青石筆山一,紫檀筆床一,雕石筆屏一……白瓷筆掭、湘竹筆筒、玉石鎮紙、筆洗糊鬥,北置珠簾映榻,上置青木花尊,下置紅木都承盤,畫缸一、博山爐一,秘閣一,古琴一,中置香幾,以紫檀雲竹幾式最佳②。”
季卿語說完一長串,見顧青臉已經黑了,他本就長得兇,一皺眉,格外叫人害怕。
“筆山要青石的,筆屏要雕石的……”顧青記了個七七八八,只覺得他們讀書人麻煩,不過是幾樣文房,就青石白石、紅玉紫檀、花裏胡哨,“一個夠嗎?”
季卿語頂着他那張兇臉,心覺詩句什麽的,果然是她想多了:“……若有白玉或檀木也可以。”
顧青看着不高興,嘴上卻記下了:“還要什麽?”
季卿語說了個尾巴:“懸畫一,水墨山水為上。”
“還有呢?”
季卿語見下人都被他吓走了,想着他方才搬屏風的事,只好說:“……庫房中還有一伏羲琴,是特意從家中帶來的。”
“旁人帶個嫁妝都嫌多,你怎麽什麽東西都帶?像我會短你吃穿用度似的。”
季卿語同他說:“是從小就用的琴,倒也不是名貴,就是那琴側,有我曾祖的行書刻。”
顧青聽她說小時候的事,皺眉一松,嘴上道:“那字刻在什麽位置?”
“左側,八字而已。”
“……右側倒是空着。”
季卿語一愣,反應過來他是在開玩笑:“将軍也會行書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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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顧青直接道,“你昨日不是嫌我書讀得不好嗎?實話實說,我字寫得也一般。”
這話說得就大大出乎季卿語的意料了,她竟不知他心細如發到了這地步,下意識挪了兩步,輕聲慢語:“……術業有專攻,将軍不過是另一行的狀元罷。”
這話一說,如繃弦輕撥,那因得知錯過與進士婚約的憂傷,似漣漪泛去。
“挂哪兒?”
“東側。”
“正了嗎……” “……往左一些。”
“現在呢?”
……
兩人忙了半日,昏陽淡淡入戶,原本空蕩的書房一下變得有生氣起來,風卷珠簾透着文雅,絲竹斜影入戶,恰好落在湘妃竹屏上,隐隐綽綽,教人一時分不清是紋竹還是影竹。
季卿語坐在南窗邊擦琴,玉手撥弦,垂眸憂思。
顧青原是來叫她用膳,可甫一進門,便沒了話音——他自是知道季卿語是好看的,沒揭蓋頭時便知,想來也沒人比他更清楚季卿語有多好看,但他原以為美人在皮,欺霜賽雪,膚如凝脂,玉骨冰肌,今日才恍惚發現,美人在骨,她坐窗前,便讓人有清風明月之感,她本就長在詩詞琴曲裏。
顧青斂眸,一一掃去書架上的書,半晌忽然道:“看來岳父說的話,确實不能盡信。”
季卿語擦琴的手一停,目光斜落新綠上,指腹壓住了弦,險些撥出一個響,語氣不變:“将軍怎麽突然這般說?”
“岳父說家中二女喜好話本茶樓、沙場将軍,性子活潑,調皮搗蛋,滿宜州都尋不出第二個比她更難嫁的姑娘。”顧青說着,頓了頓,“但我看你這滿堂書架,倒是沒有一本江湖詩話。”
文官堂前言,聽七分信三分,季卿語倒是不知竟能謊話連篇到這地步,她按着琴弦的手用了力,已經能感覺到疼來:“少時歡喜罷了……年幼喜歡看戲,武戲熱鬧,扮相帥氣,自是好看的,啓蒙讀書後,又是不同,家中管得嚴,不年不節的輕易聽不得一回,開始還覺得心癢,後來覺得也就那般,說不上喜歡了。”
“是嗎?”顧青走進來,提起茶壺往季卿語的茶杯裏添茶,他倒茶不講究,手舉得高,案上有水珠四濺:“岳父昨日在席上讓我幫忙獻詩綏王。”
季卿語一驚,連忙擡頭看他。
卻見顧青正好也在一錯不錯地盯着她,她甚至能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一瞬的張皇。
他在疑。
“怎麽?”
季卿語錯開頭:“無事……就是不知父親怎會突然想獻詩綏王。”
“文人的酸文假式?”
季卿語搖頭:“确實是文人酸文假式,但卻不像爹會做的事。”
顧青微微側了頭,語氣裏帶着疑惑:“哦?”
季卿語無奈笑笑,直言:“爹的詩文寫得不好。”
顧青因她的笑斂瞳,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她笑,有種清泉解冰的空靈感,他用力抹去杯壁上的茶水。
“不知将軍可否借我爹爹的詩文一觀。”季卿語語氣輕快,“獻詩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關乎兩家顏面,我既已嫁到顧家來,也該替将軍考慮不是?”
“我一個粗野武夫,就是獻臭詩,王爺也會諒我目不識丁,不用擔心。”顧青這樣說着,還是從懷中捏了兩張紙箋出來,“這便是岳父新作的詩文。”
季卿語接過打開,剛看第一眼就愣住了,手指泛白,明明說要看詩,目光卻是死死地盯住第一句——這哪是父親的詩文?分明是她的!
“岳父對這兩首詩文很是滿意,剛作出來就想請綏王指點,想來确實寫得不錯。”顧青似乎沒看到她的不對勁,解釋了那句“話不能全信”。
為了平禍,四處嫁女,為求汲引,假手詩文,這對詩禮門第來說,何其下作?季卿語原以為父親只是因為多年有志不騁而走了歧路,卻沒想到父親早已和年輕時那個志高青雲的傲岸君子判若兩人。
季家家風清明,何至于此……
季卿語不說話,顧青就等着,半晌才聽到一句:“不是兩首嗎?”
“是還有一首。”顧青摸了半晌,又拿出一折紙箋,“我雖不懂詩文,但讀過之後,也覺得此首甚妙,岳父确實滿腹文章。”
顧青的誇獎,季卿語一句也沒聽到,看完新的那詩,指尖忍不住發顫——這是曾祖絕筆……
曾祖晚年累病纏身,很早就握不動筆了,很多詩文都是在病榻上,由季卿語代為執筆紀錄,而手上這首,幾乎是曾祖的絕筆——曾祖在吟出最後一句後便口吐鮮血,沒過三日,駕鶴西去。
當時場面慌忙,季卿語甚至沒來及收拾,連寫最後一句的功夫都沒有,只想着撂筆尋人。
等後來想起要替曾祖整理詩集時才發現,這詩不見了。季卿語自覺頗為可惜,可當時年幼,還未開智,讀不懂這詩的意思,只知曾祖是在感慨年老體衰,報國無門,等大些,再想品悟,才驚覺那詩怎麽也記不全,輾轉思忖,到頭來只剩那還未來得及添上的尾聯……
如今前言在紙,最後一句卻絕不是曾祖所言,狗尾續貂之作,讓季卿語如何不痛心?她一閉眼,昨日仿若重現,曾祖倒在病榻、病體憔悴,音容笑貌更是歷歷在目,季卿語越想越心驚,險些坐不住,就要栽下來!
父親怎能拿曾祖絕筆,前去求榮!這讓曾祖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顧青把茶水放在她面前:“這詩有何不妥?”
“……未有不妥。”曾祖的詩文,從來都是上乘,豈會不妥。
“那便确實是好詩文了。”這便是想要回去的意思。
季卿語眼睫慌亂,連忙說:“将軍且慢!”
顧青還未見過季卿語情急的模樣,兩人的手各執着紙箋一邊,他要拿,她捏着不放。
便是這時,書房外有腳步聲進來,張口就是:“将軍,惠山那兒有——”
只還沒說完,便一口倒吸涼氣,連忙跳了出去。
顧青分毫不動,連着季卿語的手,去看她慌張的臉,比圓房那日還要白。
季卿語心急,忙說:“既是獻詩,又是佳文,自是要好好包裝一番,如何能幹拿着兩張箋紙去獻,只怕還未送到王爺手裏,就被下人輕視,遺落草薦。”
“夫人以為如何?”
“将軍你看,這紙藏在袖中,也皺了,不如妾身重新抄過,裝幀一番,再還給将軍。”
顧青捏着那紙,感覺到對面的季卿語使了點力氣,心裏不動聲色地打量起來——季雲安為了送這詩,不惜開口提季卿語,這在顧青看來,便是小人所為,可見裏頭決計不只獻詩這麽簡單,今日一試,看季卿語反應不一般,便知裏頭古怪不小,問題或許還出在詩上。他倒是不計較季雲安差使他,但季卿語的反應倒是有趣。
但眼下似乎不是個談話的好時候,外頭急得很,壓着聲音高聲說了句:“将軍,惠山有急。”
季卿語也急,怕他說回來再商量,那便是沒的商量了。她的手指用了幾分力,甚至曲起指尖更靠近了一點,承諾:“等将軍回來,便還給将軍。”
顧青挑眉:“等我回來?”
季卿語不疑:“等你回來。”
顧青放手了,像是沒有方才那一場拉扯,直起身,把季卿語杯裏的茶一飲而盡,喝完原是要走,快走到門邊,又回頭問了句:“等我?”
“等你。”
顧青走了,趁着黃昏出的城。
鎮玉和闵川的馬跟在顧青旁邊,一行人一邊出城,一邊道:“去年黃河水患征調徭役,因地方官吏有人濫用私刑,導致徭兵逃跑,今日有報說,負責那一行伍的亭長怕受責罰也跑了。”
“是誰負責?”
“宜州府一個曹姓參軍,據說這人有些背景,大概是想讓亭長給他頂罪。”
“什麽背景?”顧青勒了馬,巡視山腳的動靜,一雙利目,像是鷹眼。
他自軍營出身,最讨厭的就是關系戶,這些人來前線,一不拿刀槍二不上戰場,可到頭來,他們拼死拼活打下的功勳全得落到他們頭上,這就是寒門将領不如世家的地方,熬了十年未必能出頭。
“據說這人是入贅魏家。”鎮玉吃了一口料峭春寒,快快道,“魏,是貴妃娘娘的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