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又覺得還真不能以貌取人, 這鏡水一身翩翩白衣,怎麽看都像是那九天凡塵落來人間的谪仙,可是這所行之事, 卻比那修羅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還要殘忍。
楊長生忍不住朝陳平安提醒道:“你還小,你也要多長眼力勁,往後可不能以貌取人。”
陳平安忽然被說教, 有些不服氣,“我見過的人可多了,倒是你以前翻來覆去只見過那些盜墓賊,千篇一律,你才沒有見識。”
也虧得他倆對霍滄月那叫一個自信, 這個緊要關頭了, 兩人還能抽空拌嘴。可比起他們倆,那小鹿妖小羽和巧仙姑就不大好了。
那鏡水一句來‘取藥’,雖說沒真吓得巧仙姑魂飛魄散, 但卻是吓得她渾身發抖,腳步都沒有辦法移動,只緊緊地拽着霍滄月的衣襟,顫顫巍巍地求救着:“霍, 霍小姐,我,他會真的殺了我!”
巧仙姑太了解鏡水了,了解到他的每一個眼神代表着接下來要做什麽。
小鹿妖試圖擋到巧仙姑的面前去, 因為她一直覺得愧疚,當初不該為了所謂的前程抛棄巧仙姑, 跟着鏡水一起到這秘境中。
抛棄了朋友不說,還落了這個下場, 所以想借着自己如今這一點點殘魂,保護自己的朋友。
不過她此舉其實略顯多餘了。
那松樹妖鏡水朝他們迎面氣勢洶洶而來時,霍滄月已經先行一步迎了出去。
但是她只穿着一身尋常的衣裙,看着還那樣精致,怎麽都不像是打架的樣子。而且也身無任何武器法寶,難道她要準備去空手接白刃麽?
巧仙姑見此,急得大喊,“霍小姐,千萬小心,他的松針可化萬劍飛天。”
霍滄月聞言,心中升起一絲好奇,立即改變了原來的想法,還準備一招制敵呢!但是現在也想看看這松針化為萬劍飛天是個什麽樣子,頓時将手掌收回。
在衆人看不見的那虛空中,随着她的手掌一股強大的力量也慢慢消失。
而那鏡水似乎沒有意識到,此刻站在他面前迎戰的霍滄月和以往的那些對手有什麽區別,在桀骜不馴的他看來,現在的霍滄月仿佛已經是一堆白骨了。
所以他在出手的時候,甚至連個多餘的眼神都不給霍滄月,反而直徑朝那巧仙姑看過去,“這是你欠寶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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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這個時候了,鏡水還偏執地認為,巧仙姑沒有聽從嫣嫣的安排,嫁給那書生,做寶玉的後母,反而殺了書生,這一切都是巧仙姑自尋死路。
可是為什麽巧仙姑要聽嫣嫣的安排呢?巧仙姑又不是鏡水,願意為嫣嫣無條件地付出一切。所以鏡水怎麽能要求巧仙姑和他一般,成為一個合格的舔狗?
霍滄月真的很不理解,想不通這鏡水天賦凜然,看起來也是一表人才,怎麽腦子裏裝的全是些屎呢?又見這鏡水如此自信就想要一劍抹了自己的脖子,有些不高興,還真就伸手完成了空手接白刃,“把你那招萬劍飛天使出來看看。”
“你也配?”鏡水雖然意外霍滄月居然能以血肉之軀的手指接下他的劍,但他堅定這只是一個巧合罷了,畢竟自己根本就沒有用什麽妖力。
這白眼冷遇霍滄月太習慣了,所以倒也不惱怒,但是她有的是辦法讓鏡水給大家表演一個萬劍飛天,所以她直接與那鏡水拉開距離。
鏡水還以為她要躲,嘴角甚至還閃過一抹輕蔑笑容,“無能之輩。”
“呵呵。”霍滄月回了他個笑容,人卻已經落到祭壇正中央了。
與她咫尺再近的,便是寶玉躺了幾百年的拔步床。這玄門中人,對于古物件向來都是如數珍家,霍滄月一看到這床,忍不住就啧啧稱奇,“這麽多年壓在人公主頭上就算了,還讓這小半妖睡在人家的床上。”
鏡水此刻卻顧不上反駁霍滄月了,因為他實在沒有想到霍滄月一個凡人速度如此之快,竟然不過瞬息之間就已經移那麽遠,而且還是在寶玉的身旁,當下緊張又小心,甚至底氣都有些不足了,只脫口朝霍滄月喊道:“別碰她!”
一般情況下,霍滄月是不會碰寶玉的,身為半妖不是她的錯;鏡水殺了那麽多小妖煉制妖丹救她,也不是她的本意,所以即便不少罪惡的源頭都是她,但霍滄月還是會網開一面的。
所以她靠近寶玉,不過是想吓唬吓唬那鏡水罷了。
可是此刻她與這寶玉咫尺再近了,才發現這小半妖可不像是她小白花的外表一樣無辜,那副晶瑩白皙的軀體之下,藏着的是豺本該的狡猾惡毒天性。
一顆心都黑透了。
這讓霍滄月忍不住皺起眉頭來,“看來,你也留不得了。”
“師父。”此刻的寶玉吓得瑟瑟發抖,像是那暴風雨中茍延殘喘的小花兒一般,還試圖堅強不屈地撐直自己的背脊骨。
在鏡水的視角裏看去,是那樣無助又可憐,他的眼裏幾乎一瞬間就布滿了殺意,現在渾身上下只有一個聲音,叫器着讓他殺了霍滄月這個試圖傷害寶玉的凡人!
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去多餘思考,直接就使出自己的絕技,以自身的松針化作那萬劍飛天。
既是絕技,所以這些飛劍會随着心所行,他想要這些飛劍攻擊誰,這些飛劍就只會一直追着誰,直至将對方萬劍穿心為止。
無數的飛劍從他身上飛出去,逐漸拉長變大,與普通劍無二,開始逐一朝霍滄月那裏聚集而去,他似乎已經看到了結果,眉眼暫且舒展開,盯着那幾乎已經被劍徹底包圍的祭壇,似乎有些揚眉吐氣的樣子。
可旋即慘叫聲叫起來,不是霍滄月的,而是寶玉難以置信的嘶吼,“師父!”這聲音裏,滿是錯愕,但更多的是痛苦。
鏡水似覺得自己被天雷所震,耳朵裏全是轟隆隆的聲音,這聲音裏,似乎又夾雜着寶玉的慘叫聲。他臉色變得刷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萬劍飛天怎麽可能出錯?更何況那每一只劍,都是自己身上的松針,他們恨不得将寶玉作為主人,怎麽可能去攻擊寶玉呢?
他不敢相信,但寶玉的聲音又時時刻刻提醒着他。
他不顧一切地朝着那祭壇中間飛過去,一面慌忙收回自己的這些松針,卻發現早已經不見了霍滄月的身影,而那挂滿了白色紗幔的拔步床,裏裏外外都是鮮血一片,他最寶貝最真愛的徒兒寶玉滿臉蒼白地倒在血泊之中,一雙眼裏滿是絕望之色。
“寶玉!”他痛聲大呼,随即反應過來,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将渾身被劍紮得是洞的寶玉抱起來,“怎麽會?那賤人呢?”
寶玉雖只是個半妖,但到底被鏡水用各個妖丹溫養了這麽多年,加上鏡水及時收手,所以她倒也沒有馬上氣絕,如今半死不活地躺在鏡水的懷中,“師師……師父,寶玉好疼。”
這痛苦的聲音,簡直是要了鏡水的命,讓他恨不得那些劍是紮在自己的身上。一面試圖救寶玉,只是自己的靈力源源不斷灌入身體,除了些止血的效果,卻并沒有多大的作用。
寶玉一雙楚楚可憐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師父,寶玉不想死。”
“師父去取巧巧那賤人的妖丹,你等着。”鏡水急了,想要立即将巧巧的妖丹挖出來,卻完全忘記了,此刻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因他試圖取巧巧的妖丹造成的。
但他雖然急得忘記了,可寶玉卻清楚得很。更清楚鏡水不是霍滄月的對手,而且她這傷也拖不下去了,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魂魄一點點散去。
所以那原本虛弱無力的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一把抓住了準備起身的鏡水,“師父,不如把您的妖丹給寶玉吧,她一個斷尾的狐貍,妖丹怎麽會比得過師父您的要好呢?”
聽聽,這話一點沒毛病,剛回到祭壇上的霍滄月聽了個清清楚楚。
當然,楊長生他們也沒落下,畢竟這麽大一個空間裏,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還能被放到數十倍呢!
所以一行人聽到這話,表情可比鏡水自己本人精彩多了。
鏡水聽到這話,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幾乎是沒有多餘的考慮,他就想拒絕,一面想要抽出自己被寶玉抓住的手。
可是寶玉壓根沒有給他考慮的機會,也不是祈求他,而更像是通知他。
在衆人瞠目結舌中,只見寶玉忽然掙紮起來,繼承了她母親嫣嫣豺妖的形态,一口兇悍地吸住了滿臉錯愕的鏡水。
鏡水對她,是從來沒有一點防備的。
她這一口吸過去,等鏡水反應過來之時,妖丹已經離體,而寶玉則好似那吃飽喝足的饕餮一般,心滿意足地舔着舌頭,一臉的滿足感。
強大的妖丹入體,又沒有半點排斥感,她仿佛如獲新生,再也沒有那一副弱不禁風的可憐模樣。
倒是鏡水,失去了妖丹的他,整個人的身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頓時就軟了下去,倒在原本寶玉躺了數百年的床榻上,眼裏還滿是難以置信,不敢相信自己無怨無悔愛護了這麽多年的寶玉,能趁自己不防之際,吞了自己的妖丹。
“寶玉,你……你怎麽能?”他艱難地蠕動着唇,一面勸着自己,寶玉必然是和自己玩鬧,接下來就會把妖丹還給自己的。
但是他想多了。
只見此刻吞噬了他妖丹的寶玉一下擁有了充沛的力量,頗有些不可一世的樣子,完全忘記了剛才霍滄月給她帶來的恐懼。
居高臨下地站在那床邊看着床上半死不活的鏡水:“我怎麽了?師父口口聲聲說為了我,願意付出一切,可我只拿了你一顆妖丹罷了,你竟然埋怨起徒兒來?難道你以往一切都是惺惺作态麽?”
她說這話時,還不忘指了指此刻作為旁觀者的巧仙姑,“你看你還不如她呢!她愛你,能心甘情願奉先六條尾巴給你救你愛的女人,無怨無悔,可我才拿了你一顆妖丹,你就這樣責備我,你是不是愛我娘,也是假的?”
天地可鑒,鏡水是真的愛嫣嫣,愛到能為了成全她和她的愛人做任何事情。
可現在卻被愛護了幾百年的寶玉質疑,這無疑是給如今虛弱的他致命一擊,當即一口鮮血就噴灑出來,難以置信地看着寶玉,“你怎麽能懷疑為師?”整個人,也肉眼可見地枯萎下去,那清隽俊雅的臉上,逐漸出現些老樹皮。
而被寶玉點名的巧仙姑也像是這個時候才從這巨大的反轉中回過神來,想試圖反駁些什麽,但卻又發現,這寶玉說的好像也是那麽一回事,自己當初的确是心甘情願,因為每次都對鏡水抱着希望,希望他這是最後一次,也許救了嫣嫣後,會同自己在一起了。
她對鏡水的愛,是真的付出了實質性的。可是如今看來,鏡水對于嫣嫣的愛,好像是拿別人的東西去付出吧!也難怪他能愛嫣嫣這麽多年,畢竟愛嫣嫣又不傷他的根本。
若一開始就要他自己挖心掏肺付出,只怕就沒了這幾百年來的情深似海了。
小鹿也瞪大了眼睛,默默地說了一句,“果然,豺妖狡詐又自私,本性難怪的。”
嫣嫣是個怎樣的人,霍滄月不得而知,但能做出讓閨蜜嫁給自己男人做自己孩子後娘的人,應該也不會與高尚挂鈎的。至于她這個閨女,倒是真正的诠釋了什麽是豺。又見那失去了妖丹的鏡水,身體如今已經過半變成了老樹的樣子,看來也是離死不遠了。
霍滄月也就沒有去管他,直徑走到那一副天下唯我獨尊的寶玉面前,“擁有一顆完整的妖丹,什麽感覺?”
“自然是美妙極了。”顯然做了這多年的金絲雀,此刻得到妖丹的寶玉完全釋放了作為豺的妖性,扭動着那長着一雙滿是雜毛的耳朵的腦袋,長長的舌頭上覆滿了唾液,心情極好的舔着自己尖利的爪子。
“那真不好意思,體驗時間結束了。”霍滄月沖她微微一笑,只見那眉間竟然浮出一朵火紅色的蓮花,雖只是驚鴻一現,但也只是這浮出的一瞬間,那個原本還在得意中的寶玉忽然渾身被業火所包裹,一邊逃一邊凄厲慘叫。
楊長生大部份時候看到霍滄月出手,都要用符的,可是這一次卻沒有,那寶玉卻忽然被業火纏身,不免是好奇,“那是怎麽回事?這業火怎麽會?”
沒想到陳平安歪着腦袋沖他笑,“你看我額頭,我好像也有,但和她的不一樣。”
那是一朵淨世白蓮。也是很快就消失在額頭上,但是陳平安大概知道,“我這個蓮花和姐姐的不一樣,我的應該可以渡人。”他現在想來,當初能将河底的那些新娘送走,不是因為自己在廟裏聽過和尚們念經,而是因為自己額頭上有這朵淨世白蓮。
“你們……”楊長生忽然有種自己被抛棄的感覺,他平平無奇,什麽都沒有……
而一旁的巧仙姑和小鹿妖壓根沒留意到他們的對話,只是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寶玉忽然又死了。
畢竟寶玉得意不過幾分鐘罷了。
但現在卻已經是一堆灰燼了。
不過想來也是了,那樣的業火之下,莫說是妖了,她們倆想只怕是真有神仙也受不住吧?不過那鏡水這個時候,居然還沒死。但也沒比死好不到哪裏去,已經徹底沒有辦法維持人形,化為了他原本的樣子,一顆歪脖子老松樹。
坦白地說,巧仙姑看到他這真身,是真的失望,忍不住低聲朝小鹿妖說道:“如果我見過他的真身,我怎麽可能愛上他。”
“那是,誰能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呢!”小鹿妖覺得有理。一面又忍不住舒展着自己的身體,“心驚膽顫躲躲藏藏這麽多年,終于再也不用怕了。”
“是啊。”不過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讓巧仙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壓在自己頭上這多年的仇恨,竟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她也反應過來,第一時間朝霍滄月道謝。
不過霍滄月來這裏,其實最主要是為了下面的華東公主而來,所以幫她報仇倒是順便的,當下要打開這祭壇,又見她一個少了那麽多條尾巴的小狐貍,那小鹿妖又是殘魂太弱,生怕一會兒傷着她們,便朝陳平安吩咐道:“你先送她們倆出去。”
“為什麽不是他?”陳平安還想留下看熱鬧呢!
楊長生擡了擡下巴,“我要親眼看着,不然騙我怎麽辦?”說着,一面激動地朝那祭壇跑去,見着那歪脖子樹還在喘氣兒,“他怎麽辦?要種上麽?”
“種上幹嘛?你是嫌他禍害的人少麽?讓他去死。”霍滄月一腳将歪脖子樹踹下去。
楊長生其實也這樣想的,但他覺得霍滄月為人善良,沒準看着這鏡水這副樣子可憐,又給種下,所以才說那話試探一二。
若霍滄月真想饒鏡水,那自己回頭就找個時間偷偷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