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西界與成碧醒來的那片沙漠相鄰，從前的弗離幾乎從不踏足。 清池說，西界荒蕪，東臨沙漠，西邊再過去就是無邊的虛無，那是混沌之地，是主神誕生的地方，于祭師而言，卻是極其兇險的地方。 只要踏足混沌之地，就意味着從此與混沌融為一體，他沒告訴她的是，那其實就是永遠地消失。
弗離在清池教養下成長，清池待她溫和，她知道他說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她從來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可是最後唯一的一次，她卻因此喪了性命。
萬年前，主神與魔神大戰，便是在這西界之中。 弗離奉清池之命守在京師，他們三人各個視察完東北南三界後就要前往西界助戰。 西邊的天空完全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即便遠隔萬裏，也讓弗離心中如火炙烤，那是魔神的力量，她知道。
雷聲不斷傳來，每一下都重重敲在她心上，她覺得自己要瘋了，她無法讓自己獨自一個人呆着，主神不喜她，至少讓她在旁邊偷偷看着，也是好的。 她偷偷告訴自己，就去一下下，只一眼就好，只要讓她看見他還好好的，她就回來。 可只是那一眼，她上一生最後看向他的那一眼，讓她堕入萬年的深淵。
她瞬移到西界，看見的就是魔神從背後襲向主神的魔光。 她沒有給自己時間思考那一道光是否能傷到主神，她看見的是無數的魔人從裂縫湧出，主神正凝神阻擋，而背後原本被傷、不敵後退的魔神突然出現，他最後的一擊沒有碰到主神的一片衣角，卻全數砸到弗離的身上。
原本的紅光已化為紫色，那是魔神拼盡全力的一擊。 弗離看着穿體而過的光，緊抿的嘴角流下一絲紅痕，她輕輕拉住面前背對着她的人的袖角，突然露出了笑容。 這是她從出世起，唯一的一次，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觸碰到他，雖然只是一片衣角。 她擡頭，看見面前的人終于意識到，轉身查看，她只來得及看一眼他眸中瞬間凝聚的震驚與震怒，就閉上了眼睛。
然後，便是萬年的沉寂。
醒來後，世間已沒有了主神的神息。 風季說，主神擋住魔人入侵，卻最終沒有擋住魔神，他們一起隕落了。 他說，主神将最後一絲神息注入了她的體內，然後他們三人一起消散在西界。 而清池他們萬年來，都在等她回來。
他們只是在等她，而他，她的主神，或許再也不會回來。
成碧帶着清池風季找到赤彥的時候，是在一處懸崖的山洞中。 洞中昏暗幹燥，赤彥在深處打坐運功，淡淡的血腥味蔓延。 他們三人大驚，忙上前查看。 赤彥傷得不算重，但是這世間能傷他們的人本就很少。
赤彥氣力不濟，斷斷續續地描述經過。 原來他從京師出來就直奔西界孤煞山，那裏就是主神與魔神萬年前的戰場，也是魔人曾經突襲中陸的地方。 一路上并未有任何異象，西界一如既往的幹燥，日光昏暗，狂風夾雜沙石，灰蒙蒙一片，地面卻是完整。 正當他認為一切無恙，準備返回時，卻遭人突襲，他甚至來不及看清來人長相，就已經受傷。 幸而突襲者大概知道正面鬥争得不了好，突襲之後就消失了。 于是赤彥找到這個地方療傷。
清池搭上赤彥手腕，微閉眼睛，面上一派沉重。 片刻後開口道：“傷勢不重，我們三人先助你療傷，之後只需靜養半月，當無礙。”
說罷三人圍坐，開始療傷。
一個時辰後，赤彥死氣沉沉的面色終于緩和，成碧和風季先收手，剩下的交給清池就好。 成碧走到洞口，從這裏遙遙望去，孤煞山隐沒在一片灰霾之中。 那裏是他們曾經一起消失的地方，她回來了，他呢？成碧怔怔望着，腦中一片混沌，半晌她擡手捂上刺痛的眼睛。
身後有人搭上她的肩膀，輕聲嘆氣，是清池。
她努力讓自己不再顫抖，卻不敢回頭讓他看見她滿面的凄惶：“清池，你說，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現，如果他不是為了救我，将最後一息神息給我，他是不是可以回來？”
“是不是就算我不出現，他也不可能受魔神所傷？是否我的出現只是他的負擔？”
“是不是我守在皇城，我們四人就可以阻擋魔人的入侵？主神就不用分心去抵擋，就不會隕落？”
“你說，是不是一切都是因為我？”
“阿弗！”清池喝住她的自言自語：“阿弗，不是你的錯！ 你做得很好，不是你的錯！” 清池扣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心內刺得生疼。
赤彥和風季隐沒在身後的陰影裏，微微嘆了口氣。
清池正聲對成碧說道：“阿弗，現在不是難過的時候。 赤彥被傷，這絕不是一般魔人所為，西界附近一定有高階魔族出現，你要先送赤彥回皇城修養，我和風季再去孤煞山一探究竟。”
成碧閉眼緩和情緒，啞着嗓子答道：“你們小心！”
成碧将虛弱的赤彥扶到他的寝殿，赤彥靠着床沿閉目休憩，成碧輕聲問道：“要不要喝水？”
赤彥睜眼，難得地勾唇一笑，表情竟透着些邪魅。 成碧看得一呆，感嘆這種表情真是千千萬萬年都難得在赤彥臉上一見。 突然她反應過來，笑道：“我竟是忘了，你是火祭師，喝什麽水啊！”
赤彥笑着，複又閉上眼睛。 成碧轉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就聽見身後一聲悶哼。 她轉身，就看見一絲血跡順着赤彥的嘴角流下。 她慌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探查，她本不善于此道，此刻只覺他體內氣息混亂，倒是比療傷前更嚴重了幾分。
成碧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思考解決之法，卻發現赤彥已躺在床上，渾身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 她心中一滞，有什麽在腦海中轉瞬即逝，來不及捕捉，赤彥口中又噴出一口血來，成碧慌亂之中踏上床，坐在赤彥身邊開始給他調息。
當時她剛醒來還未恢複神識時，風季給她輸送靈力，清池還因此訓斥風季，後來清池給她調養的時候才發現，風季給她的靈力與她體內的靈力并不排斥，那時才明白，他們四人的靈力承于主神，而成碧醒來時更是體內已只剩下主神隕落前給她的那一息。 只是她剛醒來，承受不住突然間的靈力輸送，才出現吐血的症狀。 而此刻，成碧雖毫無把握自己可以解決赤彥的問題，但至少，她相信她體內那一息主神遺留的神息，可以助他脫離險境。
赤彥只覺得渾身都在烈焰炙烤中，雖然他的法力本身就是火性，但是絲毫沒有減緩此刻的痛苦。 剛剛的西界之行損耗過大，導致體內幾股力量沖撞得厲害，他試圖自行壓抑，但是顯然效果不大。 清池三人給他療傷緩解了一時，此刻竟是又複發了。 他閉眼躺在床上無計可施，只能任體內幾股力量自行消耗，卻突然發現有一息主神的神息緩緩注入他體內，瞬間與他體內的其中一股力量融合，壓制住其他一切力量。 他只覺通體舒暢，體內終于平靜下來。
赤彥的氣息平複，他緩緩睜開眼眸，才發現給自己療傷的成碧已然損耗過度昏睡過去。 小小的一團，團在他身邊，長長的金發幾乎覆蓋住她整個身體。 赤彥伸手探了探她的氣息，很是平穩，他突然覺得自己睜眼一瞬緊起來的心放松了下來，他的手撫上成碧的頭頂，閉上眼睡去。
清池和風季對視了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萬年中未有過的沉重。
赤彥說他來探的時候還未有任何異象，可眼前赫然是一條橫貫孤煞山的大裂縫。 那也就是說在這短短的幾個時辰裏，孤煞山或許就在他們眼皮底下悄無聲息地發生了如此恐怖的變化。
風季微閉雙眸，向來頑劣的人此刻臉上卻是一派肅穆，他雙手在身側由下往上劃過半圓，瞬間一股微弱的風力掃過兩人雙頰，空中亂舞的沙塵被風卷着形成一股漩渦，仿若長龍向裂縫深處探去。 片刻，風季睜開雙眼，望着不見底的裂縫對身邊的清池說道：“暫且還沒有連通魔域，不過最深處魔人氣息很明顯，大概撐不了多久了。”
清池沉默着點頭，魔人萬年來不曾出現，不清楚現今實力如何。 但明顯清楚的是，以他們幾人的實力，加上目今赤彥受傷、成碧還未恢複，只怕要抵擋魔界大軍仍是勉強。
風季在一邊等得着急，開口道：“這麽大的裂縫，一旦被突破，你我二人之力恐怕難以阻擋。 成碧可以修複地縫，是不是叫她再來一趟？”
清池閉上眼微擡頭，沉聲道：“她現今的法力尚未恢複到從前的水平，怕是難以應付。”
風季急急說道：“至少叫她過來一試，否則怕是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清池沉默。 時值日暮，風力越發強勁，牽扯着二人的長發飄動，原本昏黃的天空泛出紅色微光，是夕陽映照。 清池朝向遠處天空的眸子沒有焦距，但他恍然間仿佛看見了宿命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