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深情缱绻(二)
玉清池離開後果然有鬼族侍從為洛雲寰捧來一套繡金錦袍,除了沒有冠冕外,形制、款式都與玉清池身上的沒什麽差別,而衣上精致細碎的楓葉圖樣宛若碎星點綴,錯落有致。
洛雲寰擡手輕撫上其中一處精細的繡玟,指腹與布料相觸時産生輕輕的摩擦像細小的針刺進他的心。
一件衣服你都不忘帶上他的名字留下他的印記。
你對他如此念念不忘,必定不會像對待我這樣蠻橫粗暴、疾言厲色吧?
次日,臘月十六,漫天烏雲低垂,詭谲妖風陣陣,看起來并非良辰吉日,可玉清池偏選了這個日子加冕登位。
皇城巍峨聳立的白玉長階外,萬千三界子民伏首跪地,等待九霄鬼帝駕臨。萬人之中絕大多數是從鬼域而來的鬼族,但也不乏凡人和修仙之人。
午時将至,九霄鬼帝玉清池面容冷峻,衣帶當風,腳踏黑龍而來,威儀赫赫,氣度不凡,在場之人莫敢直視。
九龍階前,玉清池下了龍影坐騎,黑袍曳地,一步一步踏上玉階,步态沉穩優雅,氣勢張揚不馴。在他登臨長階頂端三界帝位之時,腳下萬千生靈齊齊跪地,三拜九叩。
玉清池一揚廣袖,負手而立,居高臨下俯瞰腳下衆生。
古往今來唯一一位三界共主登臨帝位的第一件事,卻是擡頭望天。
日上中天,午時已至,而他最希望看見的洛雲寰卻并未出現。
濯木作為他的心腹副手侍立在側,此時也看了看天色,低聲提醒:“帝尊,時辰已經到了,是否宣布大典開始?”
玉清池頭也不回。
洛雲寰未至,時辰便沒有到。
陰風呼號,日影漸漸西沉。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下方跪地的衆人中已有人支撐不住,身形東倒西歪。
濯木見天色已晚,剛想上前一步再作提醒,卻被身邊的靈夙橫臂一攔,以眼神示意他莫要妄動。
靈夙洞徹人心,早已看出鬼帝神情不對,隐有怒氣散溢而出,令人膽寒心驚。
靈夙憐憫地搖了搖頭:是誰敢在今天惹鬼帝不痛快,怕是要倒大黴了。
果然如他所想,夕陽完全落入地平線後,玉清池的臉色已經不能用可怕來形容了。他一言不發地從白玉階上走下,滾滾曳地的黑袍卷起駭人的疾風。
“帝尊,您這是要去哪裏?”濯木皺起眉,緊随其後。
九霄鬼帝喜怒無常,所行之事全憑自己喜好,可如今竟連加冕大典也不管不顧了,這不是把三界衆生平白戲耍了一遍嗎?
濯木本以為鬼帝并不會回答他,可玉清池似乎被氣糊塗了,竟破天荒的願意與他解釋:“有人的面子大的很,不肯自己來。本帝尊這就親自去請。你們就在此地暫待片刻,本帝尊去去就來。”
玉清池說罷,剛想擡手召喚黑龍坐騎,就在此刻,他眼角的餘光掃見層層伏首跪地的人群後,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緩緩走來。
雪白衣袍,衣襟翻飛,天姿神彩,宛若谪仙。
玉清池心中一喜,化光穿過人海閃了過去,握住那人細瘦蒼白的手腕。
洛雲寰和往常一樣一身雪色白衣,沒有穿玉清池準備的黑衣。玉清池看見了卻并無不悅,面上反而一片歡喜之色。
洛雲寰微微仰頭,“我好像誤了時辰。”
“沒有,”玉清池眼眸像是閃着光,“你能來,我很開心。”
前方已有不少膽子大的人偷偷擡眼朝洛雲寰所在的方向看來。在大庭廣衆下與人拉拉扯扯不是洛雲寰的作風,衆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也讓他很不自在。洛雲寰掙紮了一下,沒有掙脫,無奈道:“放手吧,我既然來了就能自己走。鬼帝與我拉扯不清,讓你的臣民如何看你?”
此話一出,玉清池宛若回到當年身為洛雲寰弟子聆聽教誨的時候。他唇角一勾,忍不住笑了,“誰在乎他們在想什麽。”言罷,他不由分說拉着洛雲寰的手,一步一步登臨長階。
掙紮無意義,洛雲寰只好任由他抓着手越過人海。
皇城白玉階梯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玉清池踏在上面的時候忽然偏過頭,捏了捏洛雲寰的手,“你怎麽不穿我為你準備的衣服,是不合身還是不喜歡。”
洛雲寰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不喜歡。”
“好,”玉清池濃密的長睫輕扇,語帶寵溺道,“下次我讓人按你的喜好重新做了再給你送去。”
洛雲寰搖頭,“作日不曾問你,你的登基大典,為何非要我來?”
玉清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我的願望嗎?”
“你希望三界生靈再不分血脈,仙道不再獵殺鬼修,人族鬼族共存于世間?”
玉清池:“不錯。由你來助我完成這個夢想再好不過。”
“怎麽說?”
“你曾為仙道頂峰,如果堂堂九霄仙尊都能與鬼族血脈的的九霄鬼帝并肩而立,豈不是昭告三界仙鬼已無對立?”
洛雲寰一挑長眉,冷冷問:“怎麽,此刻我有用了就又成仙道頂峰了?前日不還說是你的玩物嗎?”
玉清池:……
洛雲寰趁他啞口無言,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我來并不代表我認同你的觀點,而是不希望有無辜的人因為我的緣故被你為難。玉清池,真正的強者不該恃強淩弱,以理服人方能得令人真正信服。”
“我也不認同你的想法。”玉清池沉默了一瞬:“只要我擁有強橫的實力一日,就無人可以違逆我,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仙道,如今不也被我踩在腳下?你說讓我以理服人,可若我如今還和過去一樣,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雲海天城弟子,連宗門裏的長老都能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捏死我,世上又有誰願意聽我與他們講道理?”
……
那日的最後,無數人跪在皇城的土地上,齊聲高呼九霄鬼帝和九霄仙尊的名號。聲音悠長宏大,如陣陣滾雷。
玉清池一臉自得滿意神色,他微微側過頭,用只有他們二人聽得見的聲音小聲對身邊的洛雲寰說:“你聽見了嗎洛雲寰?無論你願不願意,從今往後,你我的名字就再也分不開了。只要人們說起我,就必定會提到你,只要有人想到你,也必然避不開我。你與我這輩子注定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皇城之中,呼聲雷動。
洛雲寰忍不住回望他的臉,見玉清池雙目澄澈,眼裏精華璀璨,陰鸷猙獰之色像是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少年時的那種仿佛自己無所不能的意氣風發之色再回眼角眉梢。
陪玉清池折騰了一天,洛雲寰睡得極早,幾乎是倒頭就進入了夢境。
自他重聚神魂後就開始經常做夢。
夢境有時是重現過往的記憶,然而更多的時候,洛雲寰的夢一片混沌,沒有開端,沒有結局,像是身處雲端霧裏。
今夜的夢境始于一片黑暗,他像是一團雲氣,漂浮在混沌而空無一物的黑暗之中,周圍充滿了死一般的寂靜。
他漫無目的地漂浮了許久,忽然黑暗之中開始生出金色的光芒,仿佛燃燒着的火海,那光芒灼目而美麗,他不顧一切地追尋而去,像是在追尋一個為他照亮世界的人。
可待他走近,卻見那并非金色的火焰,而是大片大片的楓林。金色的楓葉無風而動,宛如層層楓海浪滔,美不勝收。可就在他靠近之時,萬千金楓倏然凋落。
這一幕深深印在他的腦中,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有一道極有磁性卻聽不見半分喜怒的聲音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腦中瞬間浮上大片大片楓葉凋零的場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驚惶,卻毫不猶豫道:“落楓,我叫落楓。”
……
洛雲寰悚然驚醒坐起,頭痛欲裂,忍不住用手抵着額頭大口大口喘氣。忽然不知從何處伸出一只大掌,輕柔地一下一下撫着他的胸口。
洛雲寰扭過頭去,猝不及防對上玉清池湛若秋水的眸子。
“做噩夢了?”玉清池眼睫微垂,眼裏寫滿擔憂。
洛雲寰這才發現對方此刻竟脫了外袍,僅穿一身白色內衫,沉重繁複的冠冕已經摘下,墨玉似的長發随意披在背後,正舒展着修長的雙腿坐在他身側,一手攬着他的肩把他拘在懷裏,另一手正輕撫着他的心口為他順着氣。
洛雲寰剛被夢境所驚,如今又見玉清池一副欲與自己同床共枕的模樣,數月前在晚楓林中不堪的記憶再度襲上腦海,他呼吸一滞,更加驚懼了。
“別怕。”玉清池見他如此,有着心疼,語氣更加柔和,“你乖乖讓我抱抱就好,我今天不欺負你。我曾聽說不好的夢說出來就破了,你夢見什麽了?不妨在此說破它。”
“我夢見……”洛雲寰睨了他一眼,見他果然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一邊,身體也并無越界之舉,頓時放心不少。他還想着方才那莫名的夢境,剛想說話,眼眸的餘光忽然掃到了玉清池扔在懷中的一卷書冊,不由得腦中一空,臉色漸漸變白。
玉清池發現他神色不對,順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只見方才他随手拿來打發時間的睡前讀物正攤開放在自己的懷中,書卷之上圖文并茂,兩條人影,緊密難分,竟在行那颠鸾倒鳳之事。
“等、等一下!我真不是那個意思——”玉清池看着緩緩起身試圖遠離他的洛雲寰,臉色也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