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阿鼻地獄 (16)
“顏非?”
乾達腦子一懵, 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愆那卻忽然猛地向前撲過去, 大手鉗住了乾達的脖子,那掌心的口已經張開, 一層層尖銳的利齒就卡在乾達的頸動脈上,只要一用力就會血濺三尺。乾達感覺氣管被壓制, 呼吸困難, 雙手用力想要将愆那的手扒開。但暴怒中的愆那卻似乎有了神力一般,竟根本無法掙脫開來。
“這東西顏非是絕對不會交給其他人的!!!你把顏非怎麽了!!!”
“咳咳……沒……放……”乾達由于缺氧眼前一陣陣發黑, 一種即将被掐死的恐懼彌漫在他的面容上。愆那知道再繼續下去只怕就真的要把人掐死了, 便稍稍放松了手勁,但掌心的利齒卻并未離開。愆那的澄黃雙瞳中燃燒着熊熊怒火, 其中又帶有一絲惶恐。
看到這鈴铛的瞬間,愆那只能想到三種可能。第一種, 顏非将引魂鈴交給了乾達。但是以他對顏非的了解,這是絕不可能的。第二種, 顏非出事了……而第三種,似乎比第一種還要不可能,但這些日子來乾達的種種表現, 從說話方式到撒嬌的神态,甚至是被罵了以後的委屈表情, 都和顏非如出一轍,再加上他對于地獄種種習俗的生疏和不适應以及對自己和顏非的了解, 卻偏偏都指向這一種。
但不論是哪一種,都是噩夢。
愆那死死盯着乾達, 咬牙切齒問道,“說!你到底把顏非怎麽了!”
乾達好不容易緩過來一口氣,忙答道,“我沒把他怎麽樣!是他借給我的!”
“你說謊!顏非絕對不會把這東西借給外人!”乾達的語氣變得愈發森冷,那掌心的利齒也陷入皮膚之中,嘗到一絲絲鮮血的味道。脖子被咬的痛楚另乾達驚恐地睜大雙眼,“是真的!我沒有騙你!”
愆那忽然怒吼一聲,猛然一下将乾達整個人摔在地上。乾達被摔得七葷八素,五髒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他這才知道愆那暴怒起來原來這麽可怕,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你到底是誰。”愆那似乎正在努力壓制自己內心翻攪的驚濤駭浪,用一種山雨欲來的平靜到可怕的聲音問道。他的頭發已經恢複了白色,無風也随着周身湧動的鬼氣翻飛不止。他的斬業劍飛到空中,削鐵如泥的劍鋒遙遙指着乾達的面門。
在這樣如死神般的目光籠罩下,乾達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的回答結結巴巴,”我……我是乾達啊!”
愆那的眼神又冷冽了幾分,一絲殺意閃過。他忽然大步走到乾達面前,一把将他提了起來,仍在一塊沒有屍體的地面上。然後他一把抓住斬業劍,猛地劃開自己的手掌。紫紅色的血液頓時如泉般湧出。他用這血在地上迅速劃出了一個複雜的法陣,任由傷口在肮髒粗糙的地面上摩挲,仿佛感覺不到疼一樣。
乾達見一個共情術的法陣迅速在地面上成形,腦中如閃過一道驚雷一般。
共情術成功的瞬間,兩人會互相看到對方的七魄。那七魄的樣子是無法撒謊的。
Advertisement
乾達站起來想跑,卻被愆那猛然扯住了手腕,用劍在他手心也劃了一刀,強迫他坐在法陣中,兩只流血的手死死拉在一起,另一只手祭起引魂鈴,口中已經開始念動咒語。
乾達知道,已經瞞不住了。他閉上眼睛,大聲喊道,“別念了……別念了師父!”
愆那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念動咒語的聲音也驟然斷掉,如同斷裂的珠串,那字符淩亂灑落一地,而愆那臉上只剩下一片空白。那澄黃眼睛中驟然有什麽崩裂,恍惚的神情另乾達不忍繼續看下去。
“……你叫我什麽?”
乾達的黑眼睛裏不見了平時的自信和魅色,只剩下一片因惶恐而彌漫的淚光,“師父…………我就是顏非啊……”
愆那怔然地盯着他,半晌,忽然嗤笑一聲,搖了搖頭,“不可能,你明明是個尋香鬼,顏非是人……你還是在騙我。”
可是就連乾達也聽得出,他的否定更像是想要說服自己。
只怕他早就開始懷疑乾達和顏非之間的關系了,但是他不願意相信,更不願意面對這種可能性。
他不願意相信,他從小養大的顏非會欺騙他、背叛他。
乾達,或者說是顏非,看着愆那臉上混亂恍然的表情,也不禁流下淚來。他垂下頭,不敢再面對師父的眼睛,“你一個月都沒有回來,而且酆都又派了新的紅無常來,還要收回我手裏的渡厄傘和引魂鈴。我情急之下就躲了起來。柳玉生收留了我,他似乎知道不少關于酆都的事,還暗示我說他有辦法讓人進入地獄,所以我就……求他幫忙了。”
柳玉生……
愆那一時間根本想不起來是誰,但思緒飛轉,他想起來了那個相貌清雅的素衣青年——醫仙派的傳人。
號稱了解六道衆生身體奧秘的神秘門派……
”柳玉生說,世間萬物其實都是由細小到人眼看不見的微子組成的,但是這些微子的排列有松緊之分。而六道之所以為六道,便是因為微子疏密程度相似的有情或無情衆生只能看到彼此,看不到與自己相差太多的,因此自成一道。而地獄道的鬼之所以能附在人身上,是因為鬼的粒子比人類疏散輕盈,所以可以滲透到人的身體中去,而人卻不能附到鬼的身上。也就是說,若是能夠将人身的粒子弄得比鬼還要疏散輕盈,便有可能附身到鬼的身上了。柳玉生說他一直在研究這種方法,現在已經小有所成,想拿我做個試驗。我擔心你在地獄出事,就同意了。只不過,還需要找到一個适合我的鬼屍才行,不然也不能成功。”乾達原本以為這些事會很難啓齒,但開了個頭,後面卻越說越順了,“我威脅達撒摩羅說如果他不幫我去地獄找你,我就把庫瑪摩羅的事捅得整個襄陽人盡皆知,讓他吃不了兜着走。他沒辦法,只好同意了。這具尋香鬼的屍體也是他幫我找來的,好像是被困在等活地獄裏某個貧瘠的地方,聞不到香氣枯竭而死的,他的血意外地與我的融合得很好,所以……我就在這裏了。”
鬼的身體比人的輕,這種說法愆那是知道的,但他從未聽說過,竟有方法可以改變人體的疏密程度。這如天方夜譚般的一席話,令他整個腦子都有些發木。
他還是不願意相信,顏非騙了他。
他仍舊拿起引魂鈴,冷冷地盯着顏非,“我還是要用共情術。”
顏非緊緊地抿着嘴唇,不安幾乎要把他折磨瘋了。半晌,他終于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愆那抓起顏非流血的那只手,再次念起咒文。引魂鈴在空中旋轉,丁零的鈴聲逐漸化作一團氤氲霧氣,将兩人籠罩其中。緊緊相貼的掌心中開始升起一種酥麻的奇異觸覺,那掌心的血也似乎正在試圖鑽入對方的身體中,蠢蠢欲動着。
愆那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息邈邈然包裹過來,像一團溫柔的火焰,融化着他身上披挂了上千年的堅冰。愆那心中一片遲鈍的痛楚緩緩彌散開來,他睜開眼睛,便看到了一點也不令他意外的景象。
那有些虛幻的、如烈火中誕生的精靈般的紅衣人,那張足以用禍水來形容的漂亮人類面容,都是再熟悉不過的。
一霎那,愆那中止了共情術,甚至沒有試圖與顏非的七魄相容。他猛然站起身,後退了幾步,驟然感覺自己是那樣肮髒惡心。
他竟然與顏非,與自己一手從小帶大的徒弟,做出了……
想到自己那時如何在顏非的身|下放肆地呻|吟扭|動的種種不堪,愆那猛地彎腰一陣幹嘔。
顏非完全吓傻了,他慌忙跑到愆那身邊,想要去幫師父順氣。可是愆那猛地将他的手打開了,仿佛在嫌惡他的碰觸一般。
顏非心中一陣絞痛。
”師父……“
”你還有臉叫我師父!”愆那目眦欲裂地大吼着,也不知是因為嘔吐還是因為心痛而溢滿眼眶的淚水另顏非一時僵在遠處。
他從沒見師父哭過,哪怕是受了再重的傷。
愆那死死地盯着他,眼淚從眼角滑下的同時,他卻笑了起來,那笑聲聽起來卻破碎零落。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搖着頭,用不穩的聲音問道,“我究竟做了什麽錯事,讓你費盡心思用這種方法背叛我……羞辱我?上自己的師父,是不是很好玩?”
顏非的眼淚也再次滑下,他聽着愆那自虐一般的質問,只覺得胸口像在被淩遲一般。他用力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師父!”
愆那用力抹幹自己的眼淚,狠狠地望着對面那曾經那麽聽話那麽可愛、那麽令他心安,現在卻捅了他繼希瓦摩羅死後最狠的一刀的青年。他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另顏非恨他至此。
”我自問這十年來待你不薄,你卻如此恨我麽?!”
“我不是恨你!我怎麽可能恨你啊!”
“那你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愆那似乎終于忍不住了,他舉起斬業劍一劍刺來,但那劍鋒終究只是停在顏非額頭前一寸,劍氣在他眉心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他終究下不了手,即使這個孽畜做出這樣的事來,他還是下不了手。
顏非怔怔看着他,布滿淚痕的臉上,盡是凄然。他閉上眼睛,放棄一般說道,“在你眼裏我永遠只是個小孩,你從來不會用你看乾達的方式看我。”
愆那手中的劍抖了一下。
顏非再次睜開漆黑的雙瞳,癡癡地望向他的師父,“我跟着你長大,我一直試着追上你,可是你總是把我留在後面。我已經那麽努力了,可是你都看不見。那時候我就想,如果我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不是你徒弟的人,是不是你就可以看見我?”
愆那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聽到這樣一段話。
确實,在他眼裏,就算顏非已經十八歲了,他還是把他當成一個孩子。當初顏非告訴他自己想成為紅無常的時候,自己最初也只當他是一時興起,也沒多想為什麽他想要成為紅無常。這些年他在人間和地獄來來回回,有時候一走就是幾個月,顏非從沒有過半句抱怨。他的顏非一直是那麽懂事那麽聽話,那麽令他驕傲的孩子,卻從來沒有真正停駐一下,真正地看一看這個已經陪伴了他十年的人,真正地去了解那個已經不再是孩子的青年。
不再顧忌指着額頭的劍鋒,顏非往前走了一步。愆那大驚之下連忙後退一步,喝道,“你別動!”
顏非卻不管不顧地盯着他,那眼神中的執着和迷戀濃烈到吓人的地步,“師父,你問我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想要得到你,完完全全地擁有你,你明白了嗎?”
愆那的眼睛瞪大了,那宣言中純粹的占有欲令他握劍的手腕都開始發軟。
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顏非對他産生了異樣的心思?他只道那孩子十分依賴自己,卻沒想到……
“畜生!我是你師父!”
“那又如何!你不是鬼嗎?!你不是來自地獄嗎?!為什麽要在乎人間那些道德倫|常?!”
顏非大聲地質問着,步步緊逼。愆那已經退到了法陣的邊緣,若是再出去一步,四周那些石像便又會活過來了。
仿佛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愆那忽然怒喝一聲,猛然将劍插入地下堅硬的岩石中。一道沛然鬼氣順着地面飒然散開,顏非只覺得撲面一股勁風,整個人飛了出去,摔在幾具鬼屍身上,喉頭一陣腥甜,一俯身嘔出一口血來。
眼見顏非受了內傷,愆那一瞬間有些後悔。可是整個身體卻像是僵住了,一動也不能動。
怎麽辦?現在該怎麽辦?
竟然是在這種時候……
忽然間,趴在屍體上的顏非的肩膀忽然抖動起來,漸漸地從他喉嚨深處析出一串支離破碎的笑聲。他慢慢直起身體,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跡,低着頭問道,“師父,你想我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