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父親
其實,各房老爺們都有間外書房,不過也只是招待門下清客,或是打秋風的那些不大往來的親戚用。唯獨三房老爺與衆不同,将這個只有七八間房的小院子當成了安身之所。更将連往紫藤苑的小門緊緊鎖住,平日從不輕易大開。
凝萱這是第一次來,卻在一踏進院門的時候就感到了種種熟悉……
這裏和紫藤苑的布局幾乎是一模一樣,只是憑空小了許多,院子裏到處盛開了的紫藤花串兒,看的出主人是精心打理過,那些嬌花更延伸了曾經短暫的生命期。
臺階上有是七八歲的小厮,見了凝萱,臉先是一紅,窘迫的低着頭,蚊子似的輕哼:“給姑娘請安。”
笑槐笑眯眯的說道:“小元寶,這陣子怎麽不見你去大廚房找你母親?”
那叫小元寶的小厮臉更紅,此次卻是憋的:“笑槐姐,都說別叫我元寶了,三老爺早給我取了新名叫棗官,況且,這元寶兩個字犯了少爺們的名諱,再叫不得”
說完,棗官費力的掀開竹簾,将凝萱兩個迎了進去。
笑槐一進屋,臉便沉了下來,壓低聲音道:“姑娘不知道,這個小元寶是佟姨娘的親侄兒,姑娘守孝這段期間剛提拔進來的,小元寶的娘在大廚房做個三等管事,管着各院各房的茶水,我娘說,她和采買之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凝萱聽笑槐說道“佟姨娘”三個字,眼中寒光一閃,輕笑道:“這事兒咱們回去再細說。”
“是,姑娘。”
凝萱站在書房和外廳連着的朗闊大門前朗聲問道:“父親,我是凝萱,可否進來?”
珠簾內傳來一個男子的清冷聲音:“進來吧”凝萱示意笑槐留在此地,自己孤身一人進了書房。
這書房是三老爺日常休息最多的地方,餘下的一處也絕非妻子宋氏的卧房,而是佟姨娘的香閨。凝萱冷眼瞧去,不由得承認她這個爹的品味還算使得。當地放着一張紫檀木的大桌案,案上累着各家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內,筆如林海。
那邊設着一只墨煙凍石鼎,窗邊一張長榻,榻上放着雕漆幾,上面齊整整的擺着各色茶具,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
魏家三房老爺正耐心的将壺中的茶水一一斟滿,茶香四溢,填滿了整個房間。
這個身體見沒見過大世面,凝萱不知道,可就前世的自己來看,眼前的這茶絕對是上品中的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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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凝萱低眉順目的站在了長榻前,恭恭敬敬的樣子叫人挑不出一點差錯。
魏清冼不緊不慢的一指雕漆幾對面的蒲團:“坐吧”随即将那只梅花式的茶盅放到凝萱面前。
凝萱借着吃茶的空檔,仔細的留心着今日魏清冼的面目表情,試圖找出他的心思。盡管與這個便宜爹見過的次數不多,但魏清冼在凝萱心中的印象卻是極為深刻的。
這個男人長相有些陰柔,卻又不失男子本色,尤其是一雙黑色的眸子,凝萱就覺得,他對自己總是閃着一種近乎嘲諷的寒光。
父親對女兒的寒光……凝萱心中暗暗警醒,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就在黛玉心思翻江倒海的時候,對面的魏清冼也在暗暗打量凝萱。他對這個女兒沒有什麽感情,或者說,只要是和宋氏有關的人,自己都沒什麽興趣知道。
宋氏……魏清冼端着茶盅的手一緊,這個女人就是自己心頭的一根刺,一根老太太活生生紮進來的刺。
他雖然只是庶子,但到底是國公府裏的少爺,要不是當年歡喜堂裏那老婆子從中作梗,也不會叫自己娶一個莊戶人家的丫頭,從此叫自己淪為京城中的笑柄。
魏清冼也曾告誡自己,既然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不如就一心一意的善待宋氏,那個可憐的女人也不過是老太婆手裏的棋子,自己何苦難為她?可那個女人偏生不知趣,屢次三番碰到自己的逆鱗,也就別怪他後來的狠心。
魏清冼看着長女,也是唯一的子嗣,心中長嘆:也許宋氏的死也是一種解脫。
“萱兒,想必溫媽媽過去已經将去意說明了,為父知道你不舍,可日子總要往下過,老太太發話,将紫藤苑空出來做幾天的道場,然後預備着重新粉刷,只好委屈你去和幾個姐姐同住。”
凝萱怯生生的擡起頭,光潔白皙的額頭下面是一雙泫然欲滴的亮眸:“父親,一定要在紫藤苑嘛?不是女兒心中舍不得,而是……而是那裏畢竟是母親升天的地方,若是新夫人進門,知道了會怎麽想?”
魏清冼果然臉色一沉,正中凝萱下懷。
看來,這個爹也不是那麽情願搬進紫藤苑,這種世家豪門,怎麽可能連個多餘的軒館都沒有,非要将紅事安排在剛剛舉行了白事的紫藤苑。廉國府的老太君啊,你這分明就是要臊一臊新嫁娘凝萱想到這裏,心中反而踏實了不少。
魏清冼冷哼兩聲:“長輩發下來的話,焉能有你多舌的地方?”
凝萱誠惶誠恐的應着:“父親教導的是,女兒再不敢妄言”
魏清冼見這丫頭唯唯諾諾的樣子,反倒添了幾分的喜歡,到底是自己的血脈,魏清冼放低了聲音,說道:“小桃塢雖然擠了點,但是姊妹多,在一處讀書也熱鬧些,千萬別像你母親親似的,鬥大的字也不識得一個”
魏清冼厭棄的皺皺眉,想到了往昔不開心的事兒。他從雕漆幾旁邊拿出一只紅木匣子,做工并不精致,甚至有幾分的土氣和脫漆。
魏清冼輕輕挑開上面的暗扣,凝萱不自覺的跟着低頭。匣子裏是兩只銀鎖,一大一小,一雄一雌,一新一舊。
“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叫做同心鎖,說要留着給你做嫁妝,權且當作一個念想。今後你見着此物,便如同見到了生母。”
同心……同命,一個女人明知自己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又怎麽會将這場婚姻的見證再傳給自己的女兒,延續這樣的不幸?魏清冼只說同心鎖是遺物,卻全然不提宋嬷嬷口中那筆巨額嫁妝,凝萱心裏就明白了幾分。
她伸手接過了紅木匣子,在魏清冼的注視下,不斷摩挲着匣子裏的兩只銀鎖。
銀鎖做工很精致,十足的純銀鍛造,沉甸甸的砸手,那只大些的足有二兩沉,上面刻着靈猴仙桃的樣子,那只小的滿滿堆砌着石榴果兒,飽滿渾圓。
這兩只鎖最大的區別卻不是沉重樣式,而是顏色的新舊之分。石榴果的這一只鎖應該是被人當作寶貝似的精心愛護着,銀子特有的亮色盡顯,或許是主人常常撫摸緣故,石榴的葉子更有些模糊不清。反觀大的那一只,又發烏,又發黃,叫人看了就生厭。
凝萱心中已經有了判斷,輕輕将匣子的鎖頭一落,“咔嚓”一聲,似乎也落定了這段父女情誼的最後希望。
凝萱笑道:“父親放心,我到了小桃塢定與姊妹們好好相處。只是……”話音一轉,果見魏清冼面色有些沉郁,凝萱心中冷笑,話語卻甚是恭敬:“只是我屋子小,也沒什麽東西,便不勞煩溫媽媽幫着收拾了,大太太那裏給我送了個丫頭叫笑槐,我們倆加上宋嬷嬷足矣。”
魏清冼的臉上浮現了幾分惱羞,也有幾分的尴尬,他狐疑的看了看凝萱,試圖從凝萱的臉上找出什麽跡象。一個十歲的丫頭,難道也敢嘲諷自己?
可魏清冼看來看去,只覺得凝萱的眼睛裏全是真心實意,暗道自己多疑。這樣一想,對凝萱就有了幾分的和藹:“你也別怪父親心狠,宋嬷嬷老糊塗了,哪裏知道咱們房裏的事兒,你母親當初是陪嫁來不少東西,可家裏吃吃喝喝哪一樣不需要錢?這十來年也花的差不多了,她倒是餘下了些首飾,我原本怕你年紀小,不懂事,在孝期做出錯事,可現在看來,我的萱兒是個好孩子。”
魏清冼下了長榻,徑直走到博古架前,從上面的一個楞格裏拿下一只方盒:“這是你母親慣用的東西,如今我也給了你,免得将來你繼母過門,你心裏落下什麽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