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老祠
月老祠一向香火鼎盛,祠中的人來了又走,只有那道清瘦的身影,從挺拔到伛偻,從不曾離去,終将餘生葬了紅祠。
先生,我有照顧好自己,你看到了麽?
先生,我搬進了月老祠,你不會說什麽吧?
先生,我老了,也醜了,你會嫌棄我麽?
先生,我……終究放不下。
「紅線」
央落牽着手中的紅線,視線從面前一排人偶掃過,正凝眉深思,突然後背被人大力拍了一下,手中紅線便滑了出去,不知落到何處。央落皺眉,略有不滿地看向來人,“何事?”
禦非不甘地撇嘴,對于未吓到央落有些失望,明明央落身為月老該是最懂得人間情義,偏偏他平素總冷着一張臉,禦非多次想打破他那張臉上的平靜都以失敗告終。
“我說央落,你別老繃着一張死人臉啊,這樣容易長皺紋。”禦非惋嘆之餘開始胡扯,天知道誰會信神仙也能長皺紋。
央落過分俊美的臉上始終保持着一個表情,那種淡然的,似對一切都不上心的表情。“你若無他事便站遠些,我還有事要做。”
這明顯是在趕人了,偏偏禦非不願就此罷休,便涎着臉笑道:“誰說沒事了?我特地來找你喝酒,臨淵仙人的佳釀,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來這一壇哪!”
央落附道:“要同蘇浣仙人搶酒的确難了些。”
“噗——”禦非失笑,“央落,你能不能別總是一臉正經地說出如此引人發笑的話?”
央落不以為然:“好笑麽?”
“罷了,與你說這些也是自讨沒趣。”禦非任命般地擺手,提着手中酒壇便随意找了塊地界坐下,原本空蕩蕩得只有紅紗、紅線與各種人偶的月老殿頓時多了張玉石桌與兩個精致的白玉酒杯。
臨淵的酒向來是天庭衆仙最愛的佳釀,連天帝都對其贊不絕口,央落自然也逃不掉這酒的誘惑,當即便也坐到桌旁同禦非對飲。三杯酒下肚,禦非雙頰已浮上淺淺的緋紅,與他熟識之人都知道他本不擅飲酒卻總是貪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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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央落,你手腕上那根紅線與你平時繞來繞去的那些好像!”禦非指着央落舉杯飲酒時露出的手腕上纏繞的紅線像發現什麽新奇物事般說道。
央落順着禦非所指看去,面色微變,那紅線不正是方才脫手而出的那根麽!月老的紅線有月老手中彈出,一旦牽上便無解,想要另尋姻緣,只能等現在這條線斷了,與這人的緣分盡了。
又是一杯酒見了底,禦非趴在桌上不醒人事,他這一睡可不會很快醒來。央落丢下醉倒的禦非,喚來小童吩咐了一些事,便向天帝請命下了凡去。
這一根紅線,牽一段姻緣,到底要有個結果。
「傅家」
涼州傅家是涼州城首屈一指的經商世家,傅家最寶貝的是傅小少爺傅南城,傅南城從小便聰慧過人,又生得讨喜,偏偏體弱多病,傅家上下都把他當寶似的寵着,心疼得不得了。如今傅南城年過十八,正是意氣風發少年郎,傅夫人別的不愁,就擔心傅南城的身體。
傅南城那體質是受不得一點冷的,有時在六伏天都得穿着貂皮大衣,傅南城臉上總是帶着病态的蒼白,卻掩蓋不了他清俊出衆的容貌。不少待字閨中的女子暗暗傾慕傅南城,但真要她們嫁給傅南城大多人卻是不願的,畢竟傅南城那身子也不知能撐到幾時,嫁給一個病痨子,可得做好守寡的準備。大好年華,誰願平白葬送?
傅家正為傅南城的病和親事犯愁時,便迎來了一個自稱會醫術的男子。那男子年紀輕輕,模樣生得很是俊俏,一身紅衣更襯得他面如桃花,然而他的臉上始終不帶表情,不像個正值熱血年歲的少年,卻似歷盡滄桑,看透世事般了。
這男子正是央落。
央落在傅府入住,在用一些凡間的藥理知識幫傅南城調理身子時又擔了他的夫子一職,世間萬物皆有其變化規律,央落可以讓傅南城的身子不再如先前那般虛弱,到底不能違背天道讓他痊愈。央落沒有說出自己的名號,傅家上下便一律喚他“先生”。
時光荏苒,轉眼已去三載。
「糾纏」
經過這三年的精心調理,傅南城的身體狀況雖仍不如常人,但較之前已好上許多,傅家上下對央落感激之餘愈加看重他。
又是陰雨連綿日,一身大衣的傅南城穿過庭廊,來到央落的小院前,“先生,你在嗎?”
央落聞聲從房中走出,見着傅南城,不自覺地微蹙了眉,帶了些責怪道:“怎麽一個人出來了?”
傅南城不甚在意地笑道:“不礙事的,走了一個庭廊而已。”
央落到底是不贊同,忙讓傅南城進了屋中,又親自點了炭火,傅南城經常來他的小院走動,央落早備了炭火,傅南城一來便點了,好不讓人給凍着。或許連央落自己都未發覺,來到凡間這三年,他臉上的表情雖沒怎麽變過,但他這看淡了人世情分的月老,卻漸漸有了人情味。
手腕的紅線只有央落能看到,央落本想就此行讓紅線變細最終斷開,可如今它非但未如他所想般變細,反而更粗了些,一頭在央落的手上,另一頭緊緊連着傅南城的手腕。紅線變粗,說明相系兩人的感情更濃厚了,央落知道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原因,而另一部分,卻是傅南城了,否則紅線不會在無法更粗後竟隐隐泛起了光。
“南城,為何還不成親?”
傅南城嘆氣:“先生,自我身體有所好轉後,這個問題你已問了無數遍了。”
央落道:“一般男子到了你這年紀早有了家室。”
傅南城目光灼灼地望着央落,“先生就如此想我成親?”
央落點頭,道:“我到底是要走的,走之前能喝上你一杯喜酒也好。”
“先生……就不能不走嗎?”生平第一次,傅南城産生了任性的心理,明知別人有自己的生活,明知這許是強人所難,他還是克制不住提了出來。
央落也嘆:“南城,我在此停留的時間已經太長了,況且你還要娶妻生子,我一個外人留在這裏終歸是不好的。”
“誰說先生是外人了!”傅南城一激動,便引起了咳嗽,臉上不知因氣憤還是咳嗽而染上緋紅,“我寧願不娶,只要先生留下,就陪到我死去那日可好?”
“胡說什麽?你如今不過二十有一,離百年還早,說什麽死不死的?”
“先生也知道我這身子……人總是要死的,我早已看開了,先生也不必說這些話來寬慰我。”
“先生,可以……不走嗎?”
央落沉默良久,終于再度開口:“南城,早些成親罷。”
比之前更長久的沉默在房中蔓延,終于,傅南城略帶苦澀地道:“你早知道的,我喜歡的從來只是你。”
沒錯,傅南城早說過他的喜歡,何況就算他不說央落也會從兩人相連的紅線上知道,只是央落以為這份喜歡會漸漸淡去,等到傅南城對他不再有任何特殊感情,等到紅線斷開,他便可歸去,而如今,事情已然超出預料。
若不能在開始時結束,便讓這份感情更深吧,這段情,終究是要有個交代的。
「離去」
央落回應了傅南城的感情,這讓傅南城很是開心,連帶的整個人氣色也好了不少。說他自私也好,傅南城對央落始終不想放手,畢竟他的生命比之常人更為難料,他怕哪天睡去再醒不來,只能在活着時盡力抓住自己想要的。
盡管兩人的關系不再一般,相處方式與之前卻無多大改變,偶爾在央落唇上偷個香,看着央落淡淡的笑,傅南城便已滿足不已。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去,央落看着手腕紅線煥發着刺眼的紅光,心中暗嘆,這份情,比他預想的更為濃烈,而他也變得越發不像自己了。
“在想什麽?”傅南城從身後抱住央落,下巴靠着他的肩膀,不知何時他便喜歡上了這個姿勢。
夜是寂靜的,窗外是一片暈染開的墨色。
央落回頭,一個吻落在傅南城的唇上。不似以往那般溫柔缱蜷,反而帶上一種極具暗示的意味。
當兩人從窗前吻到床上時,傅南城克制着身下的躁動,深深地看着央落,“你想好了麽?可是不悔?”
央落颔首,“不悔。”
傅南城極盡溫柔地對待,央落卻在他的耳邊道:“南城,讓我痛,流血也沒關系。”傅南城自然不會答應,央落卻固執地讓自己流了血,疼到臉發白也不讓傅南城停下,甚至未動用法力。
對不起,南城,對不起。忘了我。央落心中默念着,眼角竟流出了淚。
傅南城慌張地問:“很疼嗎?”
“不,我很高興,南城。”這樣,就能有一個結果了。央落執意讓自己在這場情事中受傷,一則是自罰;二則是因為只有傅南城傷了央落,央落才能斷了他與傅南城的紅線,而傅南城,向來是不舍得讓央落受哪怕一丁點傷的。
央落扯斷了紅線,那纏繞在手上的線頭卻如何也去不掉。央落最後回頭看了安睡的傅南城一眼,他與這個人的緣分,終于是盡了。
傅南城醒來時天已大亮,昨夜之事顯然讓他甚感愉悅,然他找不到他的先生了。傅南城安慰自己先生只是出去走走,他不是什麽東西都沒帶走嘛,可是……先生來時亦是兩手空空,就算真走了,也不需要帶什麽。突然地,傅南城心中就湧起一陣不安和憤怒,那個人,那個人,明明才與他行了魚水之歡,怎麽能,怎麽忍心就此離去?
傅家小少爺得了場大病,然而這一病,竟久不曾好轉。
「吾心」
央落看着手中的紅線緊蹙着眉頭,他不只一次試着将這斷線與別的紅線連在一起,偏偏總是失敗。人生自是有情癡,這般情況已不是第一次遇見,若是別人,央落大可放任不管,可這……卻不是別人。
傅南城,傅南城,情之一字最是磨人,何必自苦?
然而,自己呢?央落扪心自問,難道他就真的放下了嗎?那點點滴滴的相處,那耳鬓厮磨的親密,又怎是說忘便能忘的?央落嘆息,這腕上的斷線,便是因此才摘不下罷。
也罷,便放縱這一次吧。
央落得了天帝的準允,再次出現在傅家已是他離去一年後,在央落的悉心照料下,傅南城日漸恢複。央落将所有事情巨細靡遺地告知傅南城,最後,他又道:“我不能一直滞留凡間,過幾日便要回天庭,你別再折騰自己了,合适的時候便找個姑娘成親吧。”
傅南城卻堅定道:“先生,吾心不變。”
那之後,央落便回了天庭,傅南城沒再病倒,只是愈發寡言了。後來,傅南城在傅家衆人的疑惑與勸解中執意搬進了涼州城的月老祠,陪着月老像漸漸變老。
「因果」
傅南城是壽終宴寝的,去時正值期頤,他是感覺到自己的魂靈飄起的,他看到那個已經斷氣的自己,臉上布滿皺紋,神情安詳。
傅南城并未等來捉魂的鬼差,反而等來了他以為此生再無緣得見的那人。那人便站在他的床前,看着他那具已經油盡燈枯的身體,飄在半空的傅南城不禁喃喃道:“先生……”
央落擡起頭,視線便與傅南城相撞,然後傅南城聽見他說:“我來接你了。”
傅南城不解道:“先生,這到底是?”
央落笑道:“是天帝的意思,天帝說若你能孤身過完百年,這份心還不變,他便準了你我之事。”
“可……你先前為何不說?”
“若說了,天帝之言便也作廢。”
傅南城咬牙,到底是天帝太過可惡,不過結果終究是好的。想到此,傅南城看着他的先生,便也笑開了顏。
月老祠中少了個不離不棄的身影,月老殿中卻添了個新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