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25章
一片,兩片,三片。
紛飛的瓊花花瓣在空中打轉,落在淺棕色窗框上。
已經是第七天了,淩霄閣那邊還是沒有半點消息,莫吟不眠不休守在靈鹫宮廢墟上,能調用的人手全部調動了,除了斷肢殘骸和燒的焦黑不能辨認的屍體外,沒有任何發現。
七天……廢墟中沒水沒糧,尋常人早就餓死了,很多次看見蘇念疲倦紅腫的雙眼都想勸他放棄,話未出口他又喝杯水沖了出去。他仿佛堅信惑影晔還活着,每天都充滿希望的出去,又滿臉沮喪的回來。
崆峒派被滅門,從此世間再無崆峒;點蒼掌門隽袖雲在爆炸中身亡,大弟子隽南臣接任掌門;希夷山莊和五岳劍派見形勢不妙早早撤出,現在也和點蒼弟子一起在廢墟中尋找同門屍首,見到淩霄閣弟子也沒空算舊賬,甚至與他們一起翻找認屍。
思緒被劇烈的咳嗽打斷,我撫撫胸膛,強壓下內腔翻騰的血腥感,接過闵讓手中的碗。
藥湯黑濃,散發着酸澀的味道。自那日我就病倒了,胸悶、咳嗽,嚴重時還會嘔血,胃病也時常跳出來折騰我,這七天來我幾乎一口飯都沒吃,湯藥倒進了不少,胃徹底壞掉了,開始還會覺得鈍痛,漸漸地連鈍痛都消失了,只是幹嘔。
闵讓擔憂的望着我:“晟兄,你不能再這麽下去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策馬草原的男人嗎?”
我張了張口,無聲的笑,其實我一直都不是啊,只有在惑影晔面前我才可以那麽放縱,也只有他,可以包容我的任性,我的天真。可是他不在了,那個意氣風發的晟析,也不在了。
灌下酸澀的藥汁,隐隐覺得有些異樣,“似乎……今天的藥,特別酸。”
“大夫說你的病又重了,所以新加了味醋制的蛇六谷,治胃病的。”
我點點頭,把碗放到一邊,闵讓扶我躺下,輕聲道:“你好好歇會兒,要是有什麽事情,我再叫你。”
“泥人……”我拉拉他袖子,“我的泥人……”
闵讓嘆一口氣,将枕下的泥人塞到我手中,“泥人在這裏,你抱着它,好好睡一覺。”
我捧着那對泥人,傻呵呵的笑:“我……抓住你了,這次……你可別想跑……”
絲絲冰涼滑向腹腔,我閉上眼睛。
如果注定要天人永隔,那麽可不可以等等我,讓我拉着你的手,一起走?
姐夫收到蘇念的信,慌忙跟唐姥姥告假,帶着夏夜塵直奔揚州,剛下馬就拽着小二問我的房間,吓得小二以為遇到劫匪,哆哆嗦嗦老半天才指出個方向,姐夫已放開他往樓上奔去。
昏沉中聽見姐夫的吼聲,似乎是跟闵讓起了争執,吵得我本就難受的胸口更沉悶,“你們……你們都別吵了……”話一出口,又是連串的急咳。
“小析,你醒了?”姐夫的聲音很焦急,下一刻已把我摟在懷中,“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
我已經沒力氣自己坐起來,只得軟軟的躺在他懷裏:“姐夫怎麽來了?”
“蘇念給我來了信,說你病得厲害,讓我無論如何都要來一次,可我沒想到你居然病成這樣。”
“有勞姐夫費心,我沒事。”
“還說沒事,”姐夫眉毛糾結在一起,“無論如何,好好活着,知道嗎?”
“今兒是五月初四,明天就是菖蒲節了,我……我想去放盞花燈給他,可以嗎?”
“花燈?你的身體都這樣了,還放什麽花燈?是不是非逼死自己你才甘心?都說了他的死是個意外,你幹嘛還這麽折磨自己?”
“讓他去吧,”一直沉默着的夏夜塵嘆氣,“算是給他自己慰藉。晟公子,你自己的心結打不開,別人說什麽都沒用。”
姐夫認命的颔首,将我輕輕放平,“明天我雇輛馬車送你去,不僅是放花燈,還要放焰火,看龍舟,好不好?”
“前幾屆祭火神大典我都沒參加,不差這一次,陪你在外面過吧。”
“聽說這廟裏的平安碑十分靈驗,把你要求保佑的人名字刻在小銅片上,挂在碑上,所保佑的人就會一世平安。”
“本座不信命,但你不一樣,小析,我要你一世平安。”
我也求天拜地,求你一世平安。
你會聽到的,對不對?
請龍,祭龍神,安龍頭,置龍尾。
鼻尖一直萦繞着菖蒲香,我的頭擱在姐夫肩上,視線追随着押注的黑色龍舟,姐夫将肩膀放低,“還記得那首競渡歌嗎?”
記得,當然記得,娘親在世時教我的,我嫌太長太難背,一直沒能背下來。爹每次查功課都是惑影晔幫我敷衍過關。
“五月初五天晴明,楊花繞江啼曉莺。使君未出郡齋外,江上早聞齊和聲。使君出時皆有準,馬前已被紅旗引。兩岸羅衣破暈香,銀釵照日如霜刃。鼓聲三下紅旗開,兩龍躍出浮水來……”
般君顏一襲白衣,拿着詩集站在我面前:“棹影斡波飛萬劍,鼓聲劈浪鳴千雷。鼓聲濺急标漸近,兩龍望标目如瞬。坡上人呼霹靂驚,竿頭挂彩虹霓暈。前船搶水已得标,後船失勢空揮桡。瘡眉血首争不定,輸岸一朋心似燒。只将輸贏分罰賞,兩岸十舟五來往。須臾戲罷各東西,競脫文身請書上。吾今細觀競渡兒,何殊當路權相持。不思得岸各休去,會到摧車折楫時。”
“你流鼻血了。”一方錦帕在我鼻尖沾了沾,浸開一朵血花。
姐夫的表情很沉重。
大夫說,若是出血就代表病情已到了不可忽視的程度。
其實早就有感覺了,這幾天呆坐時常常會暈過去,醒來時枕上都有血跡,怕他們擔心,我一直沒說。
微微抽動嘴角,裝作不經意的望向江面:“想他想的吧,你也知道,我家晔大教主長得那叫一個……咳咳,那叫一個妖孽……”
夏夜塵垂下眼睫,肩膀輕輕抽動。
拍拍他肩膀,我彎起眼角,“別哭啦,你看我這不是還好好的看龍舟嘛。再說姐夫都把長命縷給我系上了。走走走,我們去看鬥草。”
鬥草始于漢武,史書上說,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鬥百草,纏五絲。
看完鬥草已過了晚膳,江邊聚集了很多人,紅的粉的各種花燈飄在江面。我将折好的花燈放入江中,閉上眼睛靠坐在石階上。剛才的動作用盡了我全部力氣,屍首也好,焦炭也罷,只求上天讓我看他一眼,最後一眼。
鳴蜩時節,我在岸邊簌簌發抖。
已經沒有多少時候了,我知道,口鼻中熱熱的,又有液體流出來。
再也不會有人為我披上外袍,握着我的手小心哈氣,認真的給我挑選武器,帶我走過北街的每個拐角。
擡手擦淨嘴角的血,吹了一天的風,胸口悶的幾乎喘不過氣。我跌跌撞撞走在歡鬧的人群中,潦倒的像個乞丐。
視線越來越模糊,他的臉卻愈加清晰。
其實不該甩開唐銘和夏夜塵的,要是現在死了,豈不是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本來還想跟惑影晔的衣冠冢合葬,看來不好實現了。
“晟公子,晟公子,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我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夏夜塵摸摸我的額頭,“你發燒了,快跟我回去。”
被他一扶,我身子向前傾倒,嘔出一大灘血。
新月般素淨的臉上寫滿驚慌。
剛剛很想告訴他,我不是發燒了,是很快就要死了。
死了多好,死了就能跟惑影晔在一起了,死了……就沒什麽能分開我們的了。
我微笑着閉上眼睛,念出那個在口中吞咽千萬次的名字。
惑影晔。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費了好大力氣才睜開眼睛,日光斑駁,不知今夕何夕。看着近在咫尺的睡顏愣了好久,才試探着伸出手摸摸他的臉。
惑影晔睡得很沉,我在他身上左扯右扯都沒把他弄醒。他的臉色很蒼白,比我都像個病人。脖頸上、手上纏着厚厚的紗布,看上去異常憔悴。
摸索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他的身子是溫熱的,他還活着,而且就靠在我身邊睡着,恬靜的像春日暖陽。
許是誠心打動了上天,還給了我一個活生生的惑影晔。可是……我卻快要死了。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我連起身親吻他的力氣都沒有。
門被輕輕推開,又亦走了進來,我對他搖搖頭,示意別吵醒晔。他卻徑自走過來,拍醒了深眠的人。
“聖主吩咐下來,要是你醒了我們不叫醒他,一律二十鞭。”
他還是這麽霸道,我塌下肩,無奈的看着他擡起頭來。
惑影晔清醒的很快,眸中神情先是一瞬的狂喜,馬上冷漠下來:“看看他的情況。”
“晔……”被他一個眼風掃到,未出口的話卡在喉中。
太多太多未出口的話,似乎已經沒必要說了。
又亦把完脈對惑影晔點點頭。惑影晔揚起尖尖的下巴,他背着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既然他沒事了,咱們走吧。”
“等……等等……”好容易從幹啞的喉嚨中擠出幾個字,我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扯住他的手腕。
“晟公子還有什麽事情?”
“你……你……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
“想對你說的話?”他歪歪頭,“晟公子想聽什麽?”
“我以為你死在靈鹫宮,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
“所以見到活生生的本座,你不開心了?不高興了?還想讓本座再死一次,對不對?”
慌亂的搖着頭,我死命拉住他的手,像是瀕死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我一直都在找你,你送我的泥人我一直都有好好保存,我……我很想你……”回來,回來好不好?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只想好好跟你在一起,每天都看到你的笑,我會很乖,會很聽你的話,相信我,好不好?
“是嗎?”他笑的很諷刺,“不過是一灘爛泥,也值得晟小公子好好保存?看來本座真的對晟小公子太好了,好到晟小公子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過是我的禁脔而已,連男寵都不配,有什麽資格說你想本座這樣的話?這不是盼望承寵的妃子才會說的嗎?本座瞧着你的身子……也承受不起歡愛吧。”
“你……你無恥!惑影晔,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害本座變成這樣的不就是你嗎?!不就是你晟析嗎?!把本座對你的好當做垃圾一樣丢在一邊,然後把本座的心當成爛泥一頓亂踩後跟本座說你想本座?”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一對泥人你尚且能好好保存,我的心你卻視若罔顧,究竟在你心裏,我是個什麽位置?你對我,究竟是幾分真心?”
我張口結舌。
“我不是傻子,不會傻到被你耍了還笑呵呵的哄你開心,我是三十六路奇門的聖主,是這天下可以翻雲覆雨的人物。你,不過是被我丢棄不要了的玩物罷了。”
不過是,連承寵都沒有資格的玩物罷了。
惑影晔的眼底一抹水光,映出眉心印記淺紅,轉身出了門。
“不……別走……惑影晔!你回來!”
惑影晔的腳程很快,我拼盡了全身力氣都夠不到他的衣袖。
斑駁的不是陽光窗影,而是雪山映出的光芒,白慘慘的,照的人眼睛發暈。
腳底被鋒利的冰刃劃傷,我一頭栽倒在地,滾下好幾尺去,又站起來不要命的向着一個方向狂奔。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追到他,甚至不知道他會怎麽看我。下賤也好,作孽也罷,我只知道如果這次松了手,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再也沒有了。
寒風肆虐,吹在我臉上,将落下的眼淚凍成冰滴。
已經不記得自己摔了多少次,爬起來多少次,周圍的情景全被抛在腦後,只看得見那一襲墨綠,仿佛只要我再多跑幾步,他就會停下腳步,甚至回身來找我。
然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