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電梯門在底樓打開,張向陽靠在電梯壁上,等所有人都出了電梯之後,他最後一個下了電梯。
陳洲混在人群裏,在他視線的前方。
張向陽拒絕了搭車。
“我還要買點東西再回去,就不麻煩陳工了。”
“行。”
兩人一起乘了電梯,進電梯時,張向陽刻意離陳洲遠了一點。
高挑的個子很快就脫離了人群,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張向陽停下了腳步。
陳洲是個好上司。
關心下屬,不擺架子,即使是對待實習員工也是客客氣氣的,有什麽不會的,就手把手地教,很耐心,從不會因為誰犯了什麽錯就大方雷霆,手下失誤了,他永遠都是先幫着解決問題,事後再幫人複盤錯到底在哪。
在陳洲的手底下工作,會有一種安全感,讓人覺得很踏實。
陳洲也是個好人。
張向陽能感覺到陳洲在向他釋放善意。
其實仔細回想一下那天在飯店門口,他的窘迫怎麽可能瞞過陳洲那雙眼睛?
搭車的提議,分明就是幫他解圍。
實習的時候,他們也相處得很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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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好的人……如果他也是直男,說不定他們真可以成為朋友。
張向陽輕拉了拉包,在心中輕聲道:對不起。
發給葉書靜的郵件石沉大海。
張向陽不知道對方到底有沒有收到郵件,嘗試着又注冊了一個新郵箱發了法律求助咨詢的郵件,在一個小時後就得到了回複。
回複的遣詞造句相當幹練,給他初步提了建議,并且邀請他去事務所面談。
張向陽心想這樣應該是收到他上一封郵件了。
張向陽在書桌上趴了一會兒,打開手機又翻了下微信群。
群裏在短暫的熱鬧過後又恢複了安靜。
那張請柬像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面,湖面擴散,激起了陣陣漣漪,最終塵埃落定,一切又了若無痕。
沒有任何暴動的跡象。
是好事吧。
這說明賀乘風沒有撒謊。
對已知的情況還能有多大的反應呢?看到那封郵件,或許也就不悅地删除,根本沒必要回複。
是他枉做小人了。
張向陽定定地看着手機屏幕,屏幕上的光亮漸漸熄滅,他又把屏幕按亮,屏保是他在微博下的,“平安喜樂”,四個紅色的字,很吉利。
張向陽靜靜地趴着,這樣點開、又熄滅了一會兒才坐直了,把筆記本從書包裏拿出來繼續工作。
真的挺好的。
從前沒有結局的事情也有了答案。
少一個人走這條彎路,張向陽再慶幸不過。
日子又回到了按部就班、風平浪靜的時候。
工資發了,張向陽存了一部分,給家裏彙了一部分。
李玉娟收到錢,又打電話來責怪張向陽,“我不要錢,我沒地方花。”
“那就當替我存着。”張向陽溫和道。
“哎呀,你這孩子,真是……”
李玉娟的語氣難掩欣喜與驕傲。
張向陽的爸在張向陽小學時就走了,之後她一個人拉扯大了張向陽。
孤兒寡母的,這麽多年,一路走來很不容易。
她辛苦操勞了大半輩子,兒子考上了好大學,在大城市裏找了份好工作,戶口也遷到了城市,真是有出息。
張向陽不僅有出息,還很孝順懂事,李玉娟從這個兒子身上挑不出半點毛病,打心眼裏感到自豪,“向陽,國慶放假,回來不?”
“沒什麽意外的話,應該回。”
“哦,住在咱們家後面的王嬸,你還記得嗎?”
“記得,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王嬸她有個外甥女,今年讀大三,我看了照片,人長得可漂亮了,國慶回來,你見一見吧。”
張向陽安靜聽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媽,我還小呢。”
“小什麽小呀,你那個小學同學,秦俊偉,上個月都當爹了!”
“媽……”張向陽無奈道,“我這才畢業剛工作,不急這個事。”
“不是急不急的事,這不正好嗎?人小姑娘也挺優秀的,你先認識認識,看中了也要談幾年,現在認識不早不晚……”
“媽,上次我從家裏帶過來的鹹菜還有嗎?”
“有啊。”
“我同事說挺喜歡的,你方便的話,能不能給我寄點過來?”
“行啊,你同事喜歡啊,我給你多寄點,這樣吧,我順便再給你寄點臘腸、鹹魚,你跟同事分一分,出門在外一定要和同事搞好關系……不是,你別打岔,那小姑娘你見不見哪?”
“媽,”張向陽語氣懇切,“我真不想見。”
“為什麽呀?”
“我現在心思都在工作上,暫時還不想考慮這件事,媽,我真的沒那個心思。”
李玉娟輕嘆了口氣,“行吧,是媽瞎操心了。”
張向陽輕聲道:“對不起,媽。”
李玉娟拔高了嗓子,“對不起什麽呀對不起,瞎說什麽,不想見就不見,等過兩年再說,你在外頭要是有喜歡的姑娘了也別瞞着我啊。”
“不會的。”
“行吧……挂了,你上班吧,明天我給你寄鹹菜。”
“謝謝媽。”
電話挂斷,張向陽拿着手機靠在樓梯間的牆壁上慢慢擡起了臉,他看向上方,一層一層螺旋向上的樓梯,伸手遮擋住自己的視線,胸口憋悶得難受,半晌,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甩下胳膊,回了辦公室。
晚上回小區,張向陽在樓下看到人在拆塑料棚,有人提着個黑色的器械從裏頭鑽出來,他手上不知道碰了哪,尖銳的哀樂響起,又趕緊關上了。
原來是個播放器。
張向陽拎着包,一瞬失笑,笑容在他臉上又漸漸淡下去,片刻後,他又笑了笑,唇角微彎地上了樓。
回家幹完所有的事,張向陽躺在床上,忽覺心中有一絲難言的酸澀,他閉上眼睛,強行将自己趕入睡眠。
“看電影?”
“對,李安的電影。”
張向陽微怔了怔。
賀乘風看着他,對他展顏一笑,“怎麽,你不喜歡李安?”
張向陽想說他當然喜歡李安了。
《斷背山》他已經看過無數遍了。
第一遍時,他看到結尾,躲在被子裏哭得枕頭都快濕透。
第二遍時,他從開頭就開始哭,一直哭到結尾。
他一遍一遍地看,一直看到想起這三個字都會眼角發酸。
“李安的色戒拍得很好。”賀乘風微笑道。
張向陽又怔了怔,他勉強勾了勾唇角,“是啊。”
“那去嗎?”
張向陽心裏有些忐忑又有些慌張。
賀乘風請他看電影。
好奇怪。
一個男人約另一個男人看電影。
“……去。”
路上,張向陽聽賀乘風說這電影上映的時間很短,影院的排片也不多,他只搶到兩張影院效果很好的票,“叫誰去好像都不合适,免得他們争風吃醋,幹脆都不叫了。”
“他們”是指賀乘風同一級的研究生同學。
張向陽聽他說笑,心下放松的同時又覺酸澀。
“什麽電影,票這樣難買?”
張向陽從不去電影院看電影,電影票太貴,不在他消費的考慮範圍內。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這名字好特別。”
“是講一個少年與老虎的故事。”
“啊?是童話故事嗎?”
“倒也不是,據說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
“這電影為什麽不多排點場次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賀乘風背着手,側過臉沖他笑了一下,“比《斷背山》好點兒,《斷背山》連上映的資格都沒有。”
張向陽心跳頓時漏了一拍,臉上微微發燒,“是嗎……”
“你看過《斷背山》嗎?”
“……沒看過。”
“拍得也很不錯,視頻網站上有,哪天我陪你看。”
“……”
張向陽窘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心跳得飛快,一面勸說自己賀乘風沒有別的意圖,只是單純地欣賞這部藝術價值很高的電影,一面又滿心期盼,整個心房都在為那微小的可能性顫動不已。
鬧鐘響了。
張向陽醒了。
他睜開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左手輕壓在胸口,心髒正在砰砰地跳動着,夢裏那種酸澀中參雜着甜的味道似乎還殘留在他的胸膛。
他曾以為他真的被愛過。
張向陽閉上眼睛,眼尾微微有些疼。
像又看了一遍《斷背山》。
張向陽沒多在床上躺多久,鬧鈴響第二遍時,他立刻爬了起來,整理收拾妥當,他對着衛生間的鏡子又整了整領帶。
到此為止了。
張向陽在心中默念。
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
向前看吧!
張向陽拉開唇角,露出笑容。
帶着重新出發的心情,結果卻是一早上都很不順利。
一大早電梯竟然要維修,張向陽走了樓梯下去,小區門口竟然找不到一輛“健康”的共享單車,他等了好一會兒,實在等不及,只能先坐公交車乘到下一站,在公交車站才找到一輛共享單車。
到了地鐵站,竟又是出了意外。
前一輛地鐵出了狀況,導致他要搭的那輛地鐵延遲出發。
張向陽站在擁擠的地鐵裏哭笑不得,心想不會吧。
好不容易趕到公司,張向陽又是比平常遲了,不過他沒感到生氣或是焦急,只覺得好笑,進辦公室時臉上還挂着淡淡笑容。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張向陽想将自己一早上的倒黴經歷說給同事聽,卻見同事們一個個都神色異樣地看着他,他隔壁工位的同事悄然拉了椅子,離他的工位遠了一點。
張向陽神色微怔。
同事們又不約而同地收回了目光。
發生了什麽事嗎?
張向陽抱着包,忽然覺得同事們臉上的神情好熟悉。
“咚咚——”
身後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張向陽回過臉,是HR,“張向陽,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HR的辦公室在樓上,張向陽跟着上去,一路上,他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在看他,以一種詫異中帶着探究的目光打量他,而每當他回看過去時,對方又會立刻回避目光。
張向陽心想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難道項目出了什麽大纰漏?張向陽第一時間想到報價問題,報價單洩露了?
“把門關上。”
張向陽關了門,愣愣地站在HR的辦公桌前,對方神色嚴肅,将桌上的筆記本轉過來,屏幕面對着張向陽,“這個,你看見了嗎?”
公司公共郵箱。
群體郵件。
标題:《大家好,我叫張向陽,我是個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