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幾乎是在同時,我手中那瓶昂貴的果汁就哆嗦着落了地。
藏馬老爹穿着破舊的裘袍,一看就知道多日未曾梳洗過的頭發和胡須蓬亂地編着小辮,頭上的氈帽垂下來遮住了一只渾濁的眼睛,邊走邊喝着手中看不出年代的老酒,和周圍自動化的清潔臺、衣着清涼華麗的聯邦居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還是停留在上上個紀元的野蠻人。
他好像一點也沒察覺到自己的不同之處,迎着衆人驚異而古怪的目光環顧着四周,一雙帶着醉意的老眼犀利地捕捉到坐在巨蛋裏的我,卻又很快地挪開視線,低頭喝一口酒,扯着嗓子繼續咆哮起來:“小——伯奈斯,還不快出來接你老爹?”
聞風趕來的保安機器人都站在游泳池邊打量着藏馬老爹,一時間也忘記了上前制服,紛紛用機械音交頭接耳地議論着:
“伯奈斯?是哪個伯奈斯?”
“不會是伯奈斯·特納,聯邦著名的老處男,曾獲得總部終生榮譽徽章的、我們尊貴的第九軍團英雄團長吧?”
巨蛋裏的人全跑出去圍觀藏馬老爹和他充滿原始氣息的木頭房子,我淡定地回更衣間換好衣服,然後撥開人群走出去,走到因醉意而躺在地上撒潑不起的老頭子面前,無視周圍那一道道匪夷所思的目光,伸手搖着他低聲道:“老爹?”
老頭子翻了個身,迷糊地睜開眼睛,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道:“你……你是誰呀?”我搖着他的手一僵,低頭将自己額上冒出來的幾條黑線逼回去,微笑着說:“我是小伯奈斯呀。”
老頭子聽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拍了拍自己灰撲撲的袍子,仰視着比他高了足足一頭的我,說:“呸,你怎麽可能是我的小伯奈斯?我家那個,只有……嗝……這麽高……”他說着比劃了一下自己的前胸,又往我胸膛上摸了摸,搖頭道:“他那麽可愛,胸口怎麽會跟個糙爺們似的厚實,嘿嘿……”接着看向我的頭頂,撇嘴道:“而且,我家小伯奈斯的頭發才沒你這麽短,長長的、毛茸茸的,用來擦手的感覺可好啦!”
我平靜地說:“老爹,你喝醉了。”
原先準備上前擒住老頭子的機器人,在識出我的身份時停了下來,同時周圍的議論聲也愈發熱烈。老頭子頂着酡紅的雙頰悠然看着了我一會兒,然後嘻嘻笑着跑回自己的木頭房子,嘭地一聲關上門,将兩只長長的機械爪從側面伸出來,一把将我攔腰抓住,舉在頭頂搖搖晃晃地跳下了大樓。
在風的呼嘯聲中,我聽到了來自趴在樓沿上的庫克和哈威悲傷的呼喚:
“團長——你不能走啊——!”
“人家的津貼嘤嘤嘤……”
……
我坐在撲扇着兩只鐵翅膀的木頭房子裏,透過那扇老舊的圓窗看着朵朵白雲下澄澈動人的聯邦風景。高空的溫度很低,屋子裏挂着造型古老的英倫鐘表,還有燒得十分旺盛的壁爐和地毯,甚至還有挂着餅幹糖的聖誕樹,下方堆着一堆不知作何用途的礦石和扔到到處都是的酒瓶。
Advertisement
我的養父藏馬,聯邦中華新洲上的一名草原居民,算是古地球的蒙古族後裔,年輕時曾是星際最大的走私黑幫“金蘭”的一員,據他說我是一個帝國殖民星球上被他撿到的孤兒。當時他們的幫派正在進行千年來最大的一次八星混戰,小小的我站在被摧毀的村莊外,迷茫的藍眼睛和金頭發看上去漂亮得像天使一樣,讓他忍不住生出了帶回去撫(rou)養(lin)的欲望。
我是帝國的下等奴隸,卻在它的殖民星球上被聯邦土匪所救,長大以後也是效忠于聯邦,成了這裏的威望軍人。
由于藏馬老爹不是正道人,總免不得會遭到追捕,因此平日的生活過得很是不安穩。在這個浩瀚宇宙中,掌握最高權力的就是主神與負責審判維和的數字城堡,以及那些聽令于數字城堡的禁區騎士。
老爹收養我的頭幾年,曾被以維護平行世界秩序為職責的禁區騎士四處通緝了很長一段時間,導致他從不敢在數字城堡監控下的區域出現,只好把我送去參軍,總算是給了我一個相對太平的生存環境。而我也算成長得出息,各種職業競賽的獎金以及業餘的收入勉強能夠支付他流連在各個星球上的賭資和嫖資,稱得上是個孝子。
不過孝歸孝,我可是真誠地希望他不要再給我惹什麽麻煩了。
這次他明目張膽地前來,不用說就是數字城堡的監視系統出了錯誤或是中了病毒,暫時搜尋不到他,不然他不可能這樣無所畏懼。
而此時,這個罪大惡極的老家夥正坐在一堆工作的齒輪和酒瓶當中的軟沙發上,完全沒有一點星際通緝犯的自覺,呼嚕打得一聲比一聲酣然,讓我忍不住上前,擡腳将他踢了下去。“說吧,這次要多少錢?”我面無表情地打開腕上的智能管家,将聯邦銀行發行的金箔磁卡插入上方的孔隙,用電子炭筆在上面選出支付的浮動頁面來。
“什麽……錢?”他似乎還沒清醒,口鼻間噴出的酒氣仍是十分濃郁,見我正鄙視地看着他才一個激靈從酒瓶堆中坐起,略有埋怨地看着我說,“小伯奈斯,老爹這次是專程回來探望你的,怎麽會要你的錢呢……”
我心領神會地在方塊屏幕上按下一串數字,遞到他眼前:“夠不夠?”藏馬老爹醉眼朦胧地看着它,二話不說地從我手中抽過來,熟練地輸入自己的賬戶,按下确認鍵後便抱着肚子滾到角落裏朝我嘿嘿笑了起來。
我懶得搭理他,又走到窗前看起了風景。下方經過一條蜿蜒的金色河流,木頭房子正朝着我中心島的別墅飛去,看來老家夥是打定主意要在我家蹭吃蹭喝一段時間了。“其實老爹這次來呢,是想告訴你一個很重要的消息。”藏馬老爹喝了一口沙發旁放着的酸牛奶,身上的酒味總算是飄散了一些,語氣忽然變得正經起來,話鋒一轉道,“其實前不久,我被幾個作死的禁區騎士抓住了。”
我聞言回頭,打量着他比以前還要圓潤許多的身軀,若有所思地說:“既然你現在還在這裏安然無恙地坐着,證明數字城堡的獄卒也很菜嘛。”
“是啊,如果不是數字城堡的防禦壁密碼太難破譯,我早就逃出來了,也不用在那裏待那麽久。”藏馬老爹仿佛沒聽出我話中的調侃之意,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嚴肅,“前不久才有一波異變妖獸從聯邦東部外的魯雅爾群島入侵,對不對?”
我點點頭,下意識緊了緊眉頭,收起飄忽不定的目光從礦石堆裏找出一把椅子坐下,直覺他可能會說出很重要的話來。
“我在數字城堡被關押的那些日子,經常聽到技術員們的談話,多多少少了解些現在的情況,知道他們的內部系統被一種名為‘霍金’的病毒侵入,造成了許多騎士與能量杯的資料缺失,包括他們用來監控的微縮水晶球;因為這種病毒的釋放源是老化黑洞,依附在不穩定高能輻射上,因此造成了許多平行空間的折疊紊亂,空間內部的生命體異變成妖獸,靠中部結核的能源中心做供給,對聯邦進行無意識攻擊。”
我霍然站起來道:“什麽?!”
藏馬老爹沒有理會我驚異的神色,喝一口酸牛奶又接着說:“解決霍金病毒是數字城堡的事,但趕在他們之前把入侵妖獸群解決卻是我們的事。依我看,這次進攻的妖獸群的能量釋放源是魯雅爾下部空間的一個黑洞,老化得還不是很厲害,而聯邦東面的外部空間至少有兩千以上的老化黑洞或半老化黑洞在作祟,這種不可抗力因素實在太危險,一旦開始大規模戰争,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我擰眉道:“這麽重要的事,數字城堡居然沒有通知我們?”
“怕是已經通知過,卻被帝國的那群家夥中途截斷了消息而已。”藏馬老爹冷哼一聲道,“反正聯邦處在這一級空間的臨界區域,帝國巴不得有它們來把咱夷平;如果不是當年的希瑪島停戰協議還有效用,恐怕這會兒他們早就趁虛而入,與妖獸前後夾擊了。”
我往周圍環顧一圈,站在原地徘徊了一會兒,轉身問他:“有通訊器麽?”
藏馬老爹從沙發露出棉花的部位摸出個黑色的機械盒扔給我。“不論如何,我們檢測不到外部空間的能量波動,也不知道妖獸群下一次的進攻時間,所以還是先等待數字城堡的指示吧,如果真的發生病毒戰争,他們不會對我們坐視不管。”我打開蓋子,在鍵盤上敲出電碼,想了想又将訊息加上兩道防護鎖,确認只有自己頂頭的聯邦政府以及親信看得到,才發送了出去。
綜合老爹告知我的諸多訊息,又想到那個曾在我耳邊吐出愛語的漂亮青年,我對他當時的營救以及之後的作為再一次産生了懷疑。“既然如此,那位帝國将軍究竟是想做什麽……”我喃喃地說道。
藏馬老爹好奇地問道:“什麽将軍?”
看着老頭子閃着精光的一雙利眼,我自以為厚度不錯的臉皮居然有了些燒紅,對那日的“豔遇”有些難以啓齒,終究還是把那場似夢非夢的經歷告訴了他。藏馬老爹思索道:“哦,你是說德古拉将軍。”
“你跟他很熟麽?”
藏馬老爹搖搖頭,一張老臉露出懷念的神态,仰躺在沙發上悠然地說:“……不,我跟他母親很熟。”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他便提起身旁的一瓶酸牛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用慷慨激昂的語調道:“好呀小夥子,在戰鬥之前先來進行一場美麗的情緣吧!”
“……什麽情緣,就算我找到了戀人,他也不應該歸屬于與我們敵對的帝國,更何況我還不想結婚。”我哭笑不得地說着,頗有些惆悵地接過他手中的酸牛奶,“而且那個變态女人還沒嫁出去,如果我先她一步結婚,她一定會抓狂的。”
“夏綠蒂嗎?”藏馬老爹捋着擰成小辮的胡子,驚奇道,“她居然還沒嫁出去!”
我有些感傷地說:“你也知道這些年聯邦的女性人口增長量遠超男性,又遠不缺待字閨中的官二代白富美,夏綠蒂除了搗鼓她的機器什麽都不會,長得又……咳……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能嫁出去……”才是見鬼呢。
藏馬老爹聽罷撚撚自己的小辮,表情比剛才的我還要惆悵。我想起答應過夏綠蒂的原石,便把目光落在了餅幹糖樹下的一堆礦石上,蹲下身在它們中間挑挑揀揀,問:“老爹,你上哪兒挖來這麽多石頭?”
“不是挖的,是我來的時候遇到一只帝國礦工船,順手就把他們打劫了。”藏馬老爹打着哈欠,好像有點瞌睡,“裏面還有偷渡到我們這兒和底層空間的開采的寶石礦,正好都拿去給夏綠蒂做禮物吧。”
太好了!我熱淚盈眶地将它們盡數收拾起來,用壓縮分子包裝袋裹好,為逃過變态女人的責罰松了口氣。
以蒸汽為動力的木頭房子忽然發出到站的鳴笛聲,我透過窗戶朝外一看,那座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空中花園別墅便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了我們眼前,奇花異草和波光粼粼的人工水道都仿佛在召喚着我這個離別已久的主人。藏馬老爹先我一步踢開門,走下來踩在濕潤的草坪上,悠悠地看了會兒這座耗資巨大的建築,很是沉重地對身旁的我說:“雖說老爹很忙,不能在你身邊照顧。”
……好像一直都是我在照顧你吧。
“但你要知道,我也是很愛你,想要給予你溫暖的。”
我怎麽覺得你給予我的都是四處吃喝嫖賭欠下的賬單。
“所以這個——你拿去,雖然它看起來平淡無奇,卻飽含着老爹對你深深的愛。”他從厚厚的袍子下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塞到我手裏後摸了摸我的頭,憂郁地說,“老爹還有急事,不能陪你了。”
我一聽,頓時難以自制地露出了喜色。本以為他至少會留在這裏幾個月壓榨我一番,卻不想走得這樣利落,可算還我一個清靜了。
藏馬老爹走到木頭房子邊,伸手扶上搖搖欲墜的木門,回過頭來有點憂傷地看着我:“我真的走了啊。”
好好好,趕緊走!
我用真摯的眼神看着他:“走吧。”
藏馬老爹嘭地一聲關上門,木頭房子的底部便伸出兩只長長的機械足,生怕我反悔似的踏在一望無際的草野上跑走了。我看着它急匆匆的背影,這才覺得不對勁起來,低頭瞥一眼手中的紙條,果不其然地看到一串驚人的欠債數額。
這個臭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