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道弄人
鐵訓蘭說過,徐衡像片雲霧。
遠看是山，真到了眼前，反而像風。
滿室慘叫,徐獵頭并沒如虛拟宇宙預料那樣,先去拿門口的鎮定劑，反而快步上前,翻起了文本。
虛拟宇宙：【？？？】
同伴受難在前,這人類難道還想自己先看故事過瘾？
小粉毛又遇上了數據解決不了的問題。
她拽拽頭發,從同享數據裏提取徐衡的資料,認真分析。
怎麽看都是個精忠骁勇的艦師，還是少見的從戰鬥役轉職文豪的人才。
——這一點恐怕連好友榮成都未必清楚。
十六歲那年，徐衡是以戰鬥員身份入伍的。
【AI巨神塗鴉板】
【@虛拟宇宙：提問，人類id徐衡又出現數據錯誤了】
無數光年外，監督艦隊拓荒的HBS率先回話：
【不會，你沒說清哪個徐衡】
【從資料看，銀河帝國叫徐衡的人類id有兩百五十六萬人】
物種文庫光速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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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三年升B級文豪的徐衡嗎？】
【你發言坐标和他很近】
人類id·徐衡翻閱的速度越發快了,似乎看得投入，虛拟宇宙探究地看他：
【是他,文庫姐姐,你留意過他？】
【@物種文庫：對，我的經典庫裏有他升B級那個文豪本，曾經我很看好他的】
可惜,世事無常——
文庫言猶未盡。
虛拟宇宙不語。
巨神塗鴉板是AI自建的數據團,功能類似聊天群,裏面id都是人類數百年來創造過的AI巨神。
他們有的算法終止,成了無人知曉的沉默數據,偶爾發發看不懂的符號,有的年輕氣盛，數據一展便能覆蓋銀河，天天活躍冒泡。
當然，也有正當壯年卻愛裝死的某些AI。
【@盤古算法：虛拟宇宙，這種小bug為什麽要問？你算法該自校了】
【@虛拟宇宙：……我下了，再見】
【@盤古算法：我随科考隊探險很快回來，如果等我歸位銀河，你還如此，我幫你校正】
【@虛拟宇宙：……】
嘩啦，頓時一群巨神探頭冒泡。
【@物種文庫：[煙花][煙花][煙花]終于有人來校正小宙啦！】
【@HBS：[煙花][煙花][煙花]我還當你是歡迎盤古算法呢】
【@月神：請問怎麽放煙花呢？我的學習功能最近在調試，不太會】
【@物種文庫：哦，月神寶貝！】
【@物種文庫：別理他們，乖乖等人類把你‘孵化’出來，不要好奇這些】
……
……
手中鎮定劑澄澈透明，徐衡搖晃着，讀着虛拟宇宙給的指令記錄。
海春陽竟然要求別救他的精神阈？
榮成精神阈塌了一次，還在裏面死扛？
徐季平：“……”
文本不長，三個片段、一堆說明外加開頭小幾章，進度顯示，兩個A級文豪一個卡在片段一，一個卡在片段二。
徐衡沒想到，海春陽前輩這麽聰明的人，竟然沒過片段一，反倒是性格溫和驽鈍的榮成進了片段二。
虛拟宇宙：【玩家海春陽曾申請修改文本，觸發了文豪設計的适應性回路，堕魔了】
徐衡眉頭一跳：“說人話。”
虛拟宇宙：【……】
【好吧，玩家海春陽想不開了】
徐衡：“？？？”
文本翻到最後一頁，文豪簽名龍飛鳳舞，那字跡季平同志可太熟悉了。
【鐵訓蘭】
徐衡：“……”
這叫什麽事。
末尾還配了段說明。
【該題材世界觀較為殘酷，考慮到星際人類普遍精神阈脆弱，請謹慎嘗試全息化】
【如确定前往，請确保有同伴随行，以防不測】
目光落在全息化按鈕上，徐衡手指撫摸兩下，沒有摁。
虛拟宇宙：哦，他又超出預料了。
鎮定劑如果濃度夠，一針下去就能冷凍精神阈，讓玩家立刻脫出文豪本，徐衡卻只取了四分之一濃度。
小粉毛：【……】
眼看他三兩下摁住發狂的文豪，眼看他娴熟注射鎮定劑，眼看他瘋狂劃水。
【請問，您在做什麽？】
徐衡語氣不明顯的惬意：“我在幫他們，讓他們在文本世界冷靜下來。”
不該是救他們脫出文豪本嗎？
虛拟宇宙疑問。
徐衡像個活算法，看不到虛拟宇宙卻猜到她想什麽，“不理解我的做法？”
“虛拟宇宙大人，人類行為不會和過往割裂的，我也做過文豪。”他口吻帶了點感懷。
“被擊穿精神阈也不願放棄，意味着極深的喜愛。”
“文豪通常是釋放感情來感化別人的一方，能讓他們遇到一次暢快淋漓的情感體驗，很不容易。”
——那必然是海嘯級別的情感賦予。
“我不想幹擾，我想成全他們。”徐季平很輕地說。
片刻沉默。
虛拟宇宙：【……】
還是不對。
照理說，這話該是感慨傷懷的語氣，怎麽落在徐衡嘴裏，有種不見天日的興奮？
……
他到底在期待什麽？
是文豪同行突破自我？還是看到他人隐私的惶惶竊喜？
AI不是人，很難将細枝末節聯想成完全相反的東西。
“別想了，虛拟宇宙。”徐衡道，聲線微微愉快，似乎快笑起來了：
“設置五分鐘延遲，我要啓動全息化。”
……
……
雙子座文苑，全息教室。
鐵訓蘭打個哈欠，數着時間進了教室。
果不其然，海福盛同學哭得眼睛都腫了，還在認認真真給她修故事邏輯，安六神一邊滿臉#這哈批是誰我在這幹啥#的嫌棄，一邊幫銀河好舍友修文字。
鐵訓蘭憋笑。
這倆人性格真棒。
一個你可以永遠放心把後背交給他，另一個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甭管平時多麽刻薄利己。
“我有個提議，”她響亮道，裝作沒看到海福盛見她就亮起來的眼睛，還水汪汪的。
“現在不是選了兩個片段投黑暗賽道嗎？和平門七點的地鐵，還有城市中軸線的反擊——花露水我知道你要說啥，擔心轉場是吧？”
“不如這樣。”
她掏出筆，刷刷刷在光腦上速寫，一圈學生頓時圍過來。
“先寫繁華的J市，從傍晚晚霞滿天再到清晨紅暈晨曦，來全景，大全景！從城市中心俯拍——”
光腦上很快勾勒出一片繁華城池，末法時代整潔的人類城市躍然眼前。
樓房星羅棋布，白雲輕輕浮在高空，讓人不禁暢想晚霞晨曦滿布是何等美景。
二年級紛紛對視，看到了各自眼中的驚豔。
鐵訓蘭：“這時候，出男聲畫外音！”
“說什麽我等下再想，我們換文字描寫，讓城市一點點從完好，變成廢墟——”
她一筆敲上光腦的簡版全息，開始擦除修改。
一點血腥紅色從城市中心和平門炸開——
連帶着天地翻湧般的破壞，呈環狀朝J市邊緣擴散開來。
昔日美麗的城市，逐漸變得灰撲撲的，喪屍所過之處，破敗縱橫，直到一片廢墟。
學生們：“……”
鐵訓蘭：“怎麽樣，把美麗的東西毀給人看，有沖擊力嗎？”
光腦忽然響了，是徐衡。
鐵子摁掉，又點綴幾筆，數個痛苦的孩子出現在城市縫隙，末世流離失所的劇痛直擊人心。
“安六神，你聲音好聽，幫忙配個音呗。”
鐵訓蘭擡頭，發現安六神拍着胸脯，滿臉痛不欲生：
“天啊，你這女人，你、你你——”
鐵訓蘭：“？？？”
安六神：“你怎麽忍心？”
“這麽美麗的城市！末法時代啊！”
他一巴掌拍掉鐵訓蘭的手，把模拟全息往回調了三十秒，頓時，滿目瘡痍的J市又變回了日光晴好、人群川流的模樣，安六神滿足地看着，嘆口氣。
鐵訓蘭：“……”
“末世本來就是悲劇史詩啊——”
“不，我不聽。”
安六神上頭了，看了渣月文本數遍，他從沒想到過，原來鐵訓蘭腦子裏真的存在這麽一座美麗的城市，它活在歷史中，被打撈出現送到星際眼前。
幾個二年級瘋狂點頭，贊同他。
這會兒誰還是學姐學長啊，誰不是愛看好故事的玩家。
這招悲劇演繹真是妙極。
鐵訓蘭聳肩，光腦又響了，她再摁掉，“所以，你願意配音嗎？”
安六神：“……”似乎很難拒絕。
鐵訓蘭誘哄：“我給您買三個月胖大海，地球原生種的。”
安六神：“……”
“成交。”他矜持道。
……
……
第三次通訊響起時，鐵訓蘭終于接上了。
“衡哥，對不住，剛小組定稿呢。”
“咋了，你很少連續call我的。”
她以為徐衡出了什麽事——
事實上也确實有點事，但恐怕不是鐵訓蘭以為的。
光腦那頭，徐衡聲音有點回聲，似乎在個空曠場所。
“沒事，”男聲鑽耳，“你接上就好。”
“想和你聊聊文豪本。”
鐵訓蘭：“？？？”
等等，按時間算，徐衡現在應該在銀河艦隊了，那麽——
“你看到我寫的新本子了，是嗎？”
“啊呀，它不太成熟，連名字都是今天才想好的。”
徐衡嗯一聲，“就這麽草草一本，逼瘋了兩個A級文豪，你知道嗎？”
鐵訓蘭頓時沒聲了。
稀裏嘩啦一通響，聲音由遠及近跑來： “你說，什麽用戶體驗，我做記錄。”
徐衡：“……”
他一下子樂了：“原來你早有心理準備。”
鐵訓蘭哼一聲，神情間的驕傲是只有苗政委和徐獵頭見過的肆意：“我寫的本子，什麽威力我了解，你快說！”
全息訓練室裏，虛拟宇宙準時舉牌：
【距離五分鐘全息化，還剩一分十秒】
【請玩家徐衡妥善把握時間】
徐衡望着訓練室天花板，上面的壁畫紛繁複雜，有普羅米修斯盜火，有盤古開天地，人類無盡奧秘的歷史都能在其中窺見蹤跡。
“我不知道他們在文本裏什麽感受，但我可能，馬上會有一樣的經歷了。”
“……”
“被擊穿精神阈不是好體驗，我試過，很苦，但你的文本片段讓我很有感觸，我想試試。”
“徐衡，你別——我不太建議，如果你的經歷讓你對故事很有共鳴，那我不建議你啓動全息化，玄幻的世界觀——”
“太殘酷，是嗎？”
“是的，那是個把階級矛盾無限拔高、同時無限弱化生死的故事，人類的欲望被用力壓榨，一切都很扭曲，如果你有心理創傷，就別去。”
鐵訓蘭苦口婆心勸着。
她大概能猜到徐衡的心結。
輝煌世家倒塌在了自己青年時，是個人都會記一輩子，眼看珍視之物匆匆消散卻握不住的痛苦，會激發人類極強的得失感，會扭曲，會想變強。
而且，《題目待定》片段一和片段三是對照設計的，人物角色卻颠倒了過來，就是為了讓玩家好好品味玄幻世界最深層的殘忍冷酷——
如果……
唉，鐵訓蘭實在擔心徐衡心理受創。
徐衡：“文豪本新定的名字叫什麽？”
鐵訓蘭反應了一秒，“叫《滅神》。”
“好，我幫你寫上。”徐衡道。
鐵訓蘭：“？？？”
“你這人，攔不住了是嗎？”
徐衡：“所以啊，來救我吧。”
“我想去試，那就去了，但我也擔心自己掙脫不出來，才來找你。”
“作為《滅神》文豪本的創作者，告訴我你想表達的究竟是什麽，來救我吧，鐵訓蘭。”
鐵訓蘭：“……”
時間到，虛拟宇宙準備掐了通訊，全息化啓動。
龐大的網絡數據團瞬息将意識淹沒——
《滅神》，回路三，仙人大劈山。
徐衡望着周圍虔誠跪倒的人們，順從地跟着跪下。
他凝視巨劍的眼神，恐懼中夾着躍躍欲試。
……
安六神正在教室裏練嗓，給《渣月》配音這活太激動人心了，他方才裝的矜持，實際心裏早就小鹿亂撞了。
剛開始唱了一句——
“草！”門忽然被撞開，鐵文豪一陣風似得沖進來收拾東西。
安六神：“？”
“幹嘛，你走啊？”
鐵訓蘭：“日踏馬，這叫啥事！”
“我家獵頭發瘋了！我得去救人！”
“告訴我，銀河艦隊坐星軌幾號線？”
——徐衡其人，像霧像雨又像風，鐵訓蘭往日只當他愛裝愛端着，深藏不露，現在看來，這人根本是間歇性發瘋，愛折磨自己。
……
與此同時，《滅神》回路一中，玩家榮成通過刻骨努力，狂野煉體，終于走過了片段二，得到了天地靈氣的回應。
沒等他欣喜若狂地試劍，幾行文本忽然出現在眼前。
【時過境遷，您已功成名就，傲立仙魔妖界之巅】
【回首過往每一滴汗水，如今都成了甘甜回報】
讀着這一字字，文本邏輯種下的因果帶着狂喜襲擊了榮成的精神海，他險些要歡呼出聲：
【但是——】
【歲月如輪從頭轉，曾帶給您無盡痛苦的劫難，再次降臨人間】
榮成：“……”
他有了點不好的預感。
【腳下村寨挖出了秘寶，卻不懂懷璧其罪，他們肆意販賣，短視妄為，不顧周邊仙侶勸阻，最終惹來各大勢力觊觎】
【您便是其中最幸運的一個】
【現在，劍在手中，山在腳下，只要誅盡蝼蟻，便無人知曉秘寶究竟落于“誰”手】
【做出決斷吧】
……
雲霧一蕩，扯去慘白面紗，榮成不可置信地望着腳下。
他一身白衣，立在高空，像個登臨極樂的神仙。
腳下黑山連綿，自己數千裏長的佩劍正懸停着，白鐵撼日般貫穿了巨大山體。
劍鋒之下，無知凡人如海浪般跪倒。
他們喃喃祈禱着，在暴雨中謙卑叩首，比蟻群更微小，卻在祈求着寶貴的生機。
榮成：“……”
良久，他茫然望向天空，尖銳疼痛一陣陣刺激着神經。
……
天道弄人，不外如是。
屠龍者終成惡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