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平靜
2014年11月9日，星期天
早上起床時，感覺到頭暈得有點厲害，早餐的稀飯也只喝了小半飯盒。放風的時候，季管教和小燕扶着我去醫務室。醫生檢查過了，又是一點感冒，給我開了一些藥并囑咐我務必注意好好休息。
回到女監五室，衆姐妹們都放風回來了，精神恍惚的我也無心留意她們，只是在小燕的幫助下吃了感冒藥後繼續躺在鋪上休息。
花靜坐在我的右鋪，先是沉思默想了一陣子，後來便找我聊起了她今天下午要見律師的事情。因為我已經在一審宣判死刑之後見過幾次律師了，所以她要問我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盡管我感到非常倦怠，但仍然打起精神認真地和花靜探讨起這件事情來。
言談之中，感覺出來我的這個小學妹已經基本上平靜下來了。
快到吃中飯的時候，小燕又照料我吃了一次感冒藥。過了一會兒，中飯送來了，今天中午吃的是青椒炒豆腐幹加大白菜，帶着一些辣味，倒也開胃，再加上早飯沒怎麽吃，所以午飯我是吃得幹幹淨淨，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連飯盒都不用洗了。
吃過中飯，歇了一會兒，小睡了一個午覺。一覺醒來，感覺整個人輕松多了，感冒好得差不多了。
起床洗漱之後，剛坐下準備看點書——我已經好幾天沒看書了，監室鐵門被“咣當”打開，顧阿姨把花靜帶出去見律師去了。
顧阿姨和花靜走後，便接着看書。今天看的是《紅樓夢》，因為是經典名著，我讀過很多遍，已經非常熟悉，便随便翻閱起來。
翻到了元妃歸省那一回。
唉，被送到似海深宮的元春還可以在正月十五抽半天時間回家看一看，而被關進這深牢大獄之中的我卻只能在夢中回到溫暖的家中和可憐可愛的小妹妹相擁而泣……
也不知看了幾回，顧阿姨扶着花靜“嘩啦嘩啦”回來了。臨鎖門離開時，顧阿姨掃視了一下監室，對我們說：“今天所裏的鍋爐檢修，洗澡改明天，希望大家克服一下。”
明天就明天吧。我今天正好感冒，也許洗澡會受涼，那樣反而不好。
顧阿姨一走，花靜就搖了搖我的胳膊，和我談起她今天見律師的事情。
現在的花靜面如止水，顯然已經克服了剛被一審宣判死刑之後最初那幾天裏深不見底的恐懼。
今天同律師的會見，花靜感覺自己是有一些收獲的。律師明确告訴她，她這個案子應該有希望，因為她的那個同學确實有錯在先，而且是大錯，如果不是她那個同學一再欺負花靜甚至羞辱花靜，她不可能因一時激憤去殺人……
真心替花靜妹妹感到高興啊！也衷心希望我自己也能夠走好運！
看着花靜自從被一審宣判死刑之後已經好幾天沒出現過的淡然表情，我在替她高興的同時，又不自覺地陷入了回憶之中，接着回憶起她給我講述的關于她的往事。
上了一年學前班之後，在七歲那年，花靜上小學了，學校離家有三裏多路。
這時的小花靜也更懂事了，能夠真正體味父母的辛苦了。
每天早上六點鐘，小花靜就和父母一道起床，先上個廁所，洗個手緊接着幫母親準備早飯。早飯做好，小花靜打仗一般地洗漱之後，自己先扒拉幾口，便匆匆忙忙背上小書包趕到學校去。中午十一點放學回家，小花靜立即放下小書包幫母親準備午飯或幫母親哄小弟弟（大妹妹已經會自己玩并幫着母親帶小妹妹）。吃過中飯稍事休息之後，小花靜做一會兒老師上午布置的作業之後，又像一只小兔子一樣蹦蹦跳跳趕往學校。下午放學回來，同以前一樣，小花靜立馬放下小書包投入勞動——只是，現在的小花靜不光打豬草，有時還要幫父親喂豬。
由于有了上一次憑空胡亂想像打豬草的美麗畫面而被嘲笑的教訓，那天我沒有敢去随意想像喂豬是一個怎樣的場景，便自嘲地笑着問花靜：“喂豬一定不是寫詩，一定很辛苦吧？！”
當時我們都沒有被正式宣判死刑，都還很有一些心思去說說笑笑。花靜聽了我完全不自信的問題之後，嘻笑着說：“小芬姐呀，謝謝你這次沒有去盡情發揮你那三流的想像力把我的辛苦勞動想像成一首牧歌般優美的田園詩！喂豬真得是一件很累的體力活，你得把合成飼料或豬草一袋一袋地、一筐一筐地搬進豬舍裏，然後使勁地舉過一米多高的木圍欄倒進豬圈。如果是合成飼料的話，你還得把清水一桶一桶地提過一米多高的木圍欄倒進豬圈，而且還得對準食槽，不可以有潑灑的。我家最多的時候存欄一百二十多頭豬，分養在二十多個豬圈裏，一輪豬喂下來，那可真是腰酸背痛胳膊疼！”
聽完花靜的講述，我驚訝地合不攏嘴。這些事情在我未曾聽說之前簡直難以想像。哎，這美味的豬肉的生産過程竟然如此地煩瑣而辛苦！
我帶着幾分嘲笑地對花靜說道：“唉，還是多勞動好呀！你看你，小時候幹了那麽多體力活，得到了那麽多難得的鍛煉，所以才長了一個讓多少女孩子羨慕嫉妒恨的一米七的大個子！你看我，小時候勞動少，鍛煉沒有你那麽多，所以只有一米六三的身高！”
花靜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冷笑了一聲說道：“真是站着說話不嫌腰疼！我吃了那麽多苦竟然被你說得如此輕飄飄！我長這麽大個不是因為我小時候勞動多，至少不主要是。在我們家裏，我爸爸一米八三，我媽媽一米六六，我大妹妹一米七三，我小妹妹矮一點，也有一米六五，我的小弟弟今年才十七歲，但我去年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快一米八了，”花靜說到這兒，不作聲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接着聲音明顯變低了說道：“現在一定超過一米八了吧！”
我發現，花靜說着這些話的時候，眼圈漸漸有點泛紅，便連忙岔開話題，問道：“你幫家裏做這麽多事情，難道學習不受影響嗎？”
“一點沒受影響，我的學習成績同在學前班裏一樣，一直都在班級前列。”花靜盡量掩飾住自己的得意，以平淡的語氣說道：“直到上初中，人多了，競争加劇了，但我的成績也一直穩居年級前幾名，并順利地考進了市重點高中。”
我帶着欽佩的表情看着花靜，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上初中後，由于離家較遠，再加上課業負擔越來越繁重，父母親怕耽誤女兒的學業，便決定不再讓花靜勞動——并且她的妹妹弟弟也漸漸長大了，可以幫助父母親了。但是花靜心疼父母親和妹妹弟弟，每天放學後和節假日總是主動幫助家裏幹活，只是沒有以前做的那麽多了。
初中畢業後，花靜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市重點高中，不但成了父母親的驕傲和希望，而且也成了鄰居們教育自家小孩和她的小學以及初中老師們激勵她的學弟學妹們時一個常常提起的光輝榜樣。
母親為花靜準備好行李前往市裏上高中的那一天，父親特地殺了一頭大肥豬以示慶賀并為女兒踐行。
戰鬥一般的高中生活開始了。
那所市重點高中是遠近聞名的高考工廠，實行封閉式管理，花靜在這家工廠的一條流水線上每天過着寝室——教室兩點一線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和經常被占用而難得上一次體育課外，無時無刻不在拼命地學習！
自從上了高中之後，花靜一年之中除了春節那幾天之外，幾乎每天都在學校度過——因為學校的寒暑假也經常被用來安排補課而名存實亡，也就是說，她的整個高中三年裏，除了沒完沒了的上課，便是沒完沒了的補課。因此，她也極少幫家裏幹活了，從此終于脫離了繁重的體力勞動。
“那時候，同學們經常自嘲地說自己簡直就在過着監獄生活，而難得一次的校外活動，比如為了應付上級檢查而裝模作樣的學雷鋒、做志願者什麽的，則被我們稱作放風。”花靜說到這兒，停頓了好一會兒，臉上浮現出滿滿的凄然，苦笑了一下，接着一邊嘆着氣一邊說道：“沒想到，現在真得嘗到了放風的滋味了！唉！”
說完了這句話，花靜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