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死刑犯洗個澡真麻煩
2014年10月26日星期天
綿綿秋雨過後迎來了一個美麗的晴天。
早上放風的時候，看見看守所院子裏的天空是一片如洗的湛藍，藍得讓人心醉。
此時此刻，如果要不是眼前不遠處就是冰冷堅硬的高牆鐵網，如果要不是連我們可以臨時自由活動的的這一小塊地方四周都樹立着冰冷黢黑的粗大的鐵栅欄，如果要不是我鐐铐加身，我真想放聲地唱一支歌，真想歡快地誦一首詩。
很可惜，我們這些失去自由的可憐女人只能像魯迅在他的文章中所說的那樣“只看見院子裏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可是，魯迅筆下的院子是地主家的大宅院，雖然可能有着對一個孩子來說的種種束縛和不快樂，但那畢竟到底還是家的一部分，終究還是一個溫暖的地方。
而我們這些失去自由的可憐女人所處的這個院子呢？是看守所的一部分，是嚴厲的冷酷的無情的國家懲罰機器的一部分！
但不管怎麽說，我看見了今天早上的湛藍的秋天的碧空，我仍然感覺到心頭有一些暖暖的東西在輕輕地流淌着……
“這天真藍呀！”沉思中的我突然聽到一聲感嘆，是豐小麗的聲音。連忙回轉身，見她正站在我的身後，像我一樣擡着頭貪婪地仰望着天空。
“記得我第一天上幼兒園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大晴天，天空也是這麽藍……”小麗并沒有在意我的轉身，而是繼續喃喃自語着。
看她可憐的眼神，一副恨不得馬上飛到天上去融入那一片無邊無際藍色海洋的模樣。
這樣的想法終究只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
此時此刻的我，何嘗不也在心中存有這樣夢想呢？
我們兩個可憐的小女子！
兩個都失去了自由的可憐的小女子！
甚至，我們都是同樣在一個有着如洗的藍色碧空的秋天的早晨邁進幼兒園的。
那時我四歲，我善良的養父母把我從芝州城東的那片荒草叢中撿回我們溫暖的家中已經四年了！
在那四年裏，在爸爸媽媽的精心撫育下，我從一個可憐的棄嬰健健康康地成長為一個活潑快樂的小姑娘。
哎，那些日子，也不知耗費了他們多少寶貴的心血！
現在看來，爸爸媽媽的心血算是白費了……
那天早晨，我那雖然辛苦操勞但仍不失美麗的年輕的媽媽送我去幼兒園，從此開始了我的學生生涯。也許我們很多人認為學生生涯是從小學開始的，但在我們所受的教育體系中，實質上從幼兒園就已經開始了學生生涯。
大凡是小孩子都是不願意上學的，我也不例外。
我哭着鬧着不肯去，媽媽一路上連哄帶勸外加巴掌的吓唬，終于把我牽到了幼兒園。到了幼兒園門口，我又是哭着鬧着不肯進去。
媽媽沒有再哄我、沒有再勸我、更沒有再拿巴掌吓唬我，只是慢慢蹲下身子，掏出一方小手絹輕輕地為我擦拭着臉上的淚水，動作是那麽輕柔，就像那天早上悠悠地在天地之間蕩漾着的秋風一樣輕柔。
我不哭了，輕輕地倚靠在媽媽的胳膊上，心裏面就像在我們家樓下的那個街心小廣場上倚靠着那棵綠蔭如蓋的大樟樹一樣地踏實。
就這樣，過了許久，媽媽輕輕地對我說：“小芬，乖寶貝，媽媽工作很忙，不能天天陪着你，所以把你送到這個有着許許多多和你一樣可愛懂事的小朋友還有許許多多像媽媽一樣喜歡你的阿姨的地方，你們在一起玩、在一起唱歌，多好啊！”
說着，媽媽把那方小手絹揣到我的小口袋裏，一邊揣着一邊接着對我說：“千萬不要再哭啦！你看你，這麽大孩子了，還動不動哭鼻子，多丢人啊！羞不羞！”媽媽邊說着邊用手指輕輕地刮着我的鼻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時，我感覺到有一雙同媽媽的手一樣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拉住我的小手。媽媽輕輕地轉過我的身子，對彎着腰站在我身邊拉着我的小手的一位年輕漂亮的阿姨說：“羅老師好！”
我也乖巧地跟着叫道：“羅老師好！”
羅老師連聲誇我：“真是乖孩子，真懂事！走，跟羅老師一起和小朋友們玩去吧！”
我羞怯地看着媽媽，沒有作聲。
媽媽輕聲地對我說：“跟羅老師去吧，聽老師的話哦！”說着，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
我拉了拉媽媽的手，又不舍地放開，然後順從地跟着羅老師跨進了幼兒園的大門。走了幾步，又猛地回過頭來，看見媽媽還在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一只手拖住羅老師的手，另一只手使勁地朝媽媽不停地揮動着，差一點又不争氣地掉下了眼淚……
我就這樣開始了學生生涯的第一天，也認識了我學生生涯的第一位老師——羅虹。
記得我剛上芝海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在銀泰百貨和羅老師不期而遇，她還是那麽的美麗，歲月的風塵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反而給她憑添了更多鎮定從容的氣質之美。
那一天我和阿峰手牽着手一起來銀泰看衣服——真得純粹是逛一逛看一看飽飽眼福，她和她丈夫挽着胳膊也在看衣服。
她看見了我們，笑着跟我們打招呼，并且在說“你們也來挑衣服”的時候似乎是有意把“你們”兩個字說得很重，弄得本來還算大方的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她祝賀我考上了著名的芝海大學，并邀請我們去她家玩……
唉！羅老師，實在慚愧得很，您的學生現在給您丢臉了……
下午，看守所女犯們輪流洗澡。
按照慣例——也是作為一種照顧，死刑犯先洗。我和梁姐一吃過午飯就被顧阿姨和季管教叫了出去。我們兩個被顧阿姨和季管教一人一個攙扶着走在前面，小燕拿着我們的洗浴用品跟在我們後面，她給我們幫忙，也跟我們一塊兒洗。
我們先是被帶到了上次我被戴上腳鐐的那間恐怖的小房子，辛管教和一個我們所不認識的女管教已經等在那裏了。見我們來了，她們先讓我坐在水泥地上那個冰涼的固定小鐵凳上，接着讓我伸直雙腿，然後拿起放在地上的碩大的鑰匙插進我的腳鐐鐵環的鎖孔之中，随着“咔嚓咔嚓”的鎖芯轉動聲，死死地束縛着我細嫩腳踝的粗重的鐵環被打開了。
沉重而醜陋的腳鐐被卸掉了，我的雙腳終于可以享受一會兒自由了！
接着，我被拉起來站在一旁，她們接着給梁姐卸鐐。
就在她們給梁姐卸鐐的時候，我彎下腰，用戴着手铐的雙手狠狠地揉搓着被腳鐐鐵環壓得又酸又脹又疼的腳脖子。
梁姐的腳鐐卸完了，我們被帶到了大約一百米之外的女犯浴室。辛管教和我們所不認識的那個女管教也一起跟了過來。
沒戴腳鐐走路，真得是一種好舒服的輕飄飄的的感覺，讓我不禁産生想飛跑起來的感覺。這感覺多好啊！
到了女浴室門口，顧阿姨和季管教分別打開了我和梁姐的手铐。
在幾個管教的嚴厲看視下，我們三個完全赤身裸體的女犯人無奈地克服着女人的羞恥心，激動地奔向沐浴花灑，歡快地和溫暖的熱水親密接觸……
洗完澡，我和梁姐都穿上了秋衣秋褲，我的是一套玫紅色的，梁姐的一套是杏色的。我外面換上了黑色小西服套裝，而梁姐則換上了一件墨綠色中式對襟小褂配淺灰色長褲。這座地處東南海濱的生我養我的美麗城市已經進入了深秋時節，天氣已經很涼了，而看守所又是一個陰冷的地方，還是要多穿點衣服啊。
剛穿好衣服，顧阿姨和季管教立馬來到我和梁姐跟前。
兩個女死刑犯很自覺地同時伸出了雙手去迎接冰涼堅硬的不鏽鋼手铐。
接着，我們又被帶到了那所小房子，又是一陣“咔嚓咔嚓”和金屬碰撞聲伴随着震蕩身心的巨痛和令人顫栗的徹心徹骨的寒涼，我和梁姐又重新被戴上了沉重的腳鐐。
這沉重的鐐铐，一下子又緊緊地死死地鎖住我們的身體，更無情地緊鎖住我們的心！
唉，實在可憐啊！兩個女死刑犯洗個澡都這樣麻煩，這樣“轟轟烈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