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遲早會來的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2014年10月14日,星期二
遲早會來的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下午兩點鐘,芝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來對我宣布一審判決了。
“被告人楚小芬犯走私、運輸、販賣毒品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條第(一)款和第(四)款、第五十七條之規定,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産……”
這仿佛來自地獄的聲音簡直就是六月的響雷,瞬間把我剛才在囚車上醞釀了一遍又一遍的堅強炸得煙消雲散,整個人完全懵掉了!
我一下子就不自覺地松開了剛才一直緊緊地攥着被告席扶欄的雙手,“撲通”一聲,重重地癱軟在法庭冰涼的木地板上。
就在押解我的兩名女法警拉扯着猶如一灘爛泥的我重新站立起來的時候,我幾乎毫無意識地完全是憑着本能聲嘶力竭地對還在繼續宣讀着判決書的法官不停叫嚷着:“我要上訴!我要上訴!我要上訴!……”
迷迷糊糊中,聽到了法官如同閻王爺一般可怖地叫我在判決書上簽字。我機械地在自己死刑判決書上的被告人簽名處憑着感覺寫下了“楚小芬”三個字,又被法警牽引着手蘸着印泥在判決書上按下了自己鮮紅的手印。接着,感覺到法警把判決書副本巻起來塞到了自己已經軟弱得沒有了一點兒力氣的手裏。
繼續在迷迷糊糊中,我緊閉着雙眼,任由淚水盡情地在臉上滑動,手握着自己的催命書副本,被兩雙有力的手一左一右緊緊地鉗着胳膊押出了法庭,迷迷糊糊地被戴上了押解腳鐐,迷迷糊糊地被帶上了囚車,迷迷糊糊地聽着囚車呼嘯着駛出了法庭的院子、呼嘯着穿梭在這座生我養我的城市的街道上。
腦子裏面簡直什麽也沒有了——除了能夠感覺得到連續不斷的、死神的狂笑一般令人恐懼的警笛聲。
囚車終于停止了呼嘯。
我又被帶回到了看守所——這個我已經呆了一年多的地方。
“下車!”女法警一聲嚴厲的吆喝終于讓我清醒了一點。
我被帶進了一間小房子,高大魁梧的看守所所長和專門負責女監室事務的看守所副所長顧愛琳——平時一直被我們這些犯人稱為顧阿姨,帶着幾個女管教也來了。
沒有人說話,小房子裏的氣氛緊張地令人窒息。
完全憑着本能和這一年多來對看守所制度的了解,我感覺到這個地方是對我這個新死刑犯加戴死刑犯專用戒具的地方。我将要和同監室的死刑犯梁姐一樣,從此以後整天都必須拖着沉重的腳鐐、必須扯着冰涼的手铐。
果然,顧阿姨默默地凝視了我十幾秒,然後緩緩地打破可怕的靜默,證實了我的直覺。
她嚴厲地看着我但卻聲音不失柔和地說道:“小芬呀,現在你的判決已經下來了,根據《看守所法》的有關規定,必須對你加戴戒具,所以我們現在要給你戴專門給死刑犯使用的腳鐐,希望你能理解并予以配合!”
腦子裏只有一片茫然和空白的我機械而無力地點了點頭。
緊接着,我被兩雙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按坐到水泥地中央的一個矮小的固定小鐵凳上。就在臀部剛一接觸到那小鐵凳的時候,一股寒涼一下子彌漫到了我的身上,我一個激靈,身體劇烈地顫抖着,整個人總算完全明白過來了,絕望地打量起緊緊圍在身邊的那一身身威嚴的警服。
“腿伸直了!”一個威嚴的女聲命令道——我認識她是季管教。
我機械地伸直了雙腿。
季管教和一個我所不認識的女管教打開牆角的一個不大的鐵皮箱子,從裏面擡出一副沉甸甸的、泛着冰冷的黑光的腳鐐——和梁姐戴的腳鐐一樣,“咣”地砸地我的兩腿之間,也砸到了我的心上。
就在那副準備給我戴上的可怕鐵鐐被扔到了我腳邊的時候,顧阿姨也走到我身邊蹲下來一把抓住了我的左腳。
我一下子又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同時又感覺到熱熱的液體在自己的臉上滾動着。
我的腦子又一下子完全陷入了一片空白,只聽得尖利、刺耳的“咔嚓、咔嚓”聲在耳邊響起來。
猛然間,我睜開了眼睛,看到顧阿姨和那個我所不認識的女管教正在卸去自己腳上的那副很輕很短——實際上只是起着限制步幅作用的押解腳鐐。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看着腳邊上那副躺在地上的加重腳鐐,我突然也不知道受到了什麽力量的指使,大聲地苦苦哀求起來:“顧阿姨,管教,不用卸了,就給我戴這副腳鐐吧!我保證像以前那樣,一定要好好遵守監規!真的!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你想戴什麽就戴什麽呀!你現在是死刑犯,給什麽樣的在押人員戴什麽樣的戒具是有着嚴格規定的!老實點,好好配合我們的工作!”季管教嚴厲地呵斥着,冷冷地打斷了我的哀求。
我一下子完全絕望了,看着自己被暫時解除束縛的白皙腳踝,重又閉上了沉重的眼睛,繼續任由淚水在臉龐上盡情地滑動着。
又是一陣尖利、刺耳的“咔嚓、咔嚓”聲,感覺到自己的左腳被死死地鎖在粗重的鐵環之中。緊接着,還是同樣尖利、刺耳的“咔嚓、咔嚓”聲,又感覺到自己的右腳也被死死地鎖在另一只同樣粗重的鐵環之中。
我木然地竟然沒有感覺到那鐵環碰觸腳脖子時所帶給我的寒冷!
在那幾分鐘裏,在那個令人恐怖的小房子子裏,除了鑰匙與鎖芯碰撞發出的可怖聲響之外,便是更加可怕的寂靜。
在這無比可怕的寂靜之中,腦子裏一片空白的我卻忽而又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二十六歲的青春就這樣被無情地鎖死了——被我自己親手鑄就的沉重、冰冷、堅硬的鐐铐鎖死了!
沉重的死刑犯專用腳鐐戴好了,押送我的那兩名女法警打開了我柔嫩手腕上的冰涼的不鏽鋼手铐。
顧阿姨讓我脫下看上去還算柔和的桔黃色看守所馬甲,換上了一件刺眼的大紅色看守所馬甲。
換好馬甲之後,顧阿姨從她的警服口袋裏掏出還帶着她的口袋溫度的看守所羁押手铐重新給我戴上。善良的顧阿姨給我铐得比較松,不像那兩個女法警給我铐得緊貼皮膚,勒得我的手腕都感覺快要斷掉了。
被戴上全套戒具之後,那兩個女法警将我扶了起來又押出了這間令人生畏的小房子。
顧阿姨緊緊地跟在我身後,不時地輕輕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說:“才開始戴這種腳鐐的時候是有點難受,過幾天習慣了就好了”。
伴着鑽心的疼痛,伴着“嘩啦嘩啦”的刺耳的鐵鏈與水泥地面摩擦聲,我用好似被灌了鉛的雙腿拖着同樣好似被灌了鉛的沉重的鐵鐐,一步一挪地走到了女監五室門口。
顧阿姨打開了監室的鐵門,兩個女管教從那兩個女法警手中接過我,準備扶持着我走進監室。我同往常每次提審或出庭結束被押送回監室一樣,轉過身,伸出了戴铐的雙手,好讓顧阿姨給我打開手铐。
“手铐不摘了,就這樣戴着,像你現在這種情況在羁押期間是要加戴手铐的,希望你能理解!”顧阿姨看着我伸到她跟前的戴着手铐的雙手,淡淡地說道。
我默默地看着顧阿姨,順從地點了點頭,将擡起的雙手緩緩地放到腹下。我知道,同監室的死刑犯梁姐和已經在二十來天前被執行了死刑的馮倩妹妹在監室裏也是終日手铐不離身,剛才只是心存一絲僥幸以為顧阿姨會給我解除手铐罷了。
就在顧阿姨說話的時候,季管教又将我兩只手腕上的铐環“咔嚓、咔嚓”各緊了一扣,還嚴厲地訓斥道:“老實一點,不要有什麽歪心思!”
聽着這個一向嚴厲的管教的怒喝,我的心不由得又是狠狠一顫,一股恥辱和一股委屈一下子同時升上心頭。
我現在都這樣了,還怎麽能夠去動什麽歪心思!
兩個管教把我扶到了監室大通鋪邊上,我一屁股重重地坐到了自己鋪位的鋪沿上,完全沒有注意到同監室的姐妹們正默默地注視着自己。
“有什麽事随時向管教報告,我這就去安排你和律師的會面,明天叫人給你送紙筆來,好讓你寫上訴材料。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就不要胡思亂想了!現在你一定要冷靜面對,要配合好律師的工作,争取二審的時候能夠改判!”顧阿姨來到我身邊,彎下腰來撫摸着我的頭發輕輕地說道。
聽着她的話,我呆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水泥牆壁,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因為我已經沒有了點頭和搖頭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