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結婚照片 對她來說,今天是個值得高興……
賀予星一向醒得早, 清晨的丹神山上寒霧漫漫,半遮半掩下的遠山仍舊蒼翠深沉,連從陽臺吹來的風都是濕冷的。
他才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卻見霧蒙蒙的天光裏,一道颀長的身影就立在陽臺的欄杆畔。
賀予星一下端正身姿,才往前走了兩步, 他卻又驟然頓住。
黑色的風衣衣袖裏露出來的一截雪白的襯衣袖口,已經被殷紅的血液浸濕,血珠一顆顆順着年輕男人的手指下墜,無聲滴落。
“先生……”
賀予星瞪大雙眼, 快步走上去,“先生您受傷了嗎?”
李聞寂聽見他的聲音才回過神,後知後覺地低眼輕瞥自己不知何時被鮮血染紅的衣袖,他略微皺了皺眉, 擡起那只手的瞬間, 袖口往後, 露出他的腕骨。
原本猙獰的傷疤,血肉重新破開, 成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子,殷紅的血液止不住地順着他的手腕往下淌。
“只是舊傷。”
李聞寂輕描淡寫。
“既然是舊傷, 那怎麽又會……”那血淋淋的傷口落在賀予星眼裏,尤其觸目驚心。
李聞寂打量自己滿手的鮮血, “神谕在提醒我。”
神不可毀傷, 身體當然也不該留有疤痕。
但他卻并不一樣。
由凡人之魂靈被渡為無間之修羅,他走向無間的那條路,又豈是那麽輕易的。
食惡鬼之血,誅邪祟之靈, 從千萬次铤而走險的淬煉中,他才如上界所願,成為人間妖魔邪祟心中最令其膽寒的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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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界的神抽去他的凡骨,在他腕骨留下一道傷疤,那是他由凡魂度化為地獄之神的烙印。
現今舊傷複發,無非是他身體裏的神谕作祟。
在提醒他,為神者終該遵循的天道。
“對她來說,今天是個值得高興的日子,”
李聞寂從外套口袋裏拿出深藍色的手帕裹住了傷口,忽濃忽淡的霧色裏,他的側臉冷白而沉靜,“你不要告訴她。”
賀予星只聽見他這句話,便見他已站直身體,擡步往屋裏走去。
姜照一被床頭的鬧鐘吵醒時,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未曾拉開卻隐約透了些暗淡的光線進來的窗簾前,立着一道身影。
他背對着她,似乎是才穿上一件襯衣,正在整理自己的衣袖,他一改平日裏總要将袖口微挽幾分的習慣,換上一副瑩潤漂亮的玉石袖扣,将袖口整理平整,又聽她的鬧鐘一響,他微頓了一下動作,收回要去拿沙發背上外套的手,回頭對上她的眼睛。
她縮在被窩裏,只露出一張臉,大約是剛醒,眼睛半睜着還有點不太清醒,小橘燈的光芒照着她白皙的面龐,烏黑的卷發經過她一夜的折騰又淩亂得不像話。
看起來有點可愛。
李聞寂眉眼微揚,走到床畔,俯身伸出手指按掉了她手機屏幕上不斷閃爍的鬧鐘,聒噪的聲音戛然而止,他低頭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因為這樣一個輕柔的吻,姜照一清醒了許多,她從被子裏伸出手抱住他的脖頸。
“起床嗎?”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也不說話,只賴在他懷裏不肯動彈。
“不是要去拍照?不去了?”他提醒她。
“要去!”
姜照一聽見他這句話,果然一下子爬起來,下了床就往洗手間裏跑。
李聞寂站直身體,看着她關上洗手間的門,他眼底染了幾分淺淡的笑意,随即轉身走到單人沙發旁,拿了外套穿上,又往下扯了扯衣袖,遮掩住纏了紗布的腕骨。
姜照一收拾好出門時,時間也才是早上的七點。
在出門前,他們還草草吃了頓早餐。
趙三春顯得很興奮,明明要拍結婚照的不是他,但他看起來就是比任何人還要精神抖擻,期待極了。
賀予星卻顯得情緒不高,大約仍在為早上的事耿耿于懷。
到了提前預訂好的婚紗攝影工作室,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生得高挑又十分有氣質,她十分熱情地将他們一行人迎進門,又忙着喊人拿來茶果招待。
衣服之前就已經挑好了,化妝師将姜照一請去了化妝臺前,開始給她化妝。
趙三春怕姜照一無聊,就拉了個凳子過去坐在她旁邊,一邊吃蠶豆,一邊跟她說話。
鏡子裏映出姜照一被趙三春逗笑的臉,
李聞寂坐在後面的沙發上,捧着一杯茶卻遲遲沒喝,一雙眼瞳神情清淡。
姜照一臨時起意,也沒時間定做婚紗,只在南州城裏随便選了這樣一家攝影工作室,她挑選了一件法式緞面拖尾婚紗,背後的綁帶收緊了腰身,一顆顆小小的珍珠鑲嵌在領口前後,襯得她肌膚更加白皙。
背後稍大的緞面蝴蝶結未能将她的脊背遮掩完全,烏黑的卷發上籠着白紗,她才從更衣間裏走出來,偏頭就在旁邊寬闊長方的鏡子上看清了自己的模樣。
滿室華麗蓬松的婚紗上有一顆顆晶瑩的碎鑽或珍珠被水晶燈的光芒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趙三春跑過來在鏡子裏上下打量她一番,随即豎起大拇指,“照一!好看!簡直不擺了!”
“照一姐姐,你真好看!”賀予星也由衷稱贊。
姜照一有點不好意思地抿起嘴唇笑,卻又在鏡子裏,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李聞寂已經站起身,朝她走來。
在明亮的光線裏,她看到他就站在她身後,似乎正用那樣一雙隐約透出墨綠色澤的眸子靜默地打量她。
她不由垂下眼睛,手指捏緊了裙子,因為他流連于她身上的目光,她就變得無比緊張,連呼吸也變得輕緩。
“很漂亮。”
驀地,她聽見他清冽平靜的嗓音。
她下意識地擡起眼睛,在鏡子裏對上他的目光,他穿着一身挺括的西裝,只是最簡約平常的款式,穿在他的身上,卻仍讓她幾乎移不開眼。
她的臉有點發燙,正不知道說些什麽,那老板娘已經走了過來,将他們兩人看了又看,連聲贊嘆,“兩位是真的好般配!”
一切收拾停當,老板娘帶着他們進影棚拍攝,攝影師是個年輕男人,他擺弄着相機,一擡頭猛地看見這對年輕的夫妻走進來,還有點晃神。
“是真的只拍三張嗎?”
攝影師有些不确定地問。
他記得老板娘說他們付了全套的錢,卻只要拍三張照。
“三張就夠了。”
姜照一沖他笑了笑。
她其實是屬于面對別人的鏡頭就會不自覺僵硬的那一類人,她覺得三張照片就已經夠了。
一張頗具年代感的長椅,她和她的丈夫坐在一起,跟随着攝影師的指引看向鏡頭。
“兩位可以再靠近一些。”
攝影師擡頭看他們。
姜照一連笑也不會笑了,她有點局促,才伸出手要去牽身邊人的手,手腕卻感覺到一絲冰涼的觸感。
她側過臉望向身邊人的瞬間,攝影師按下了快門。
她的手放在他的膝上,他正将一只金掐絲纏玉镯的鎖扣扣緊在她腕上。
姜照一後知後覺地擡起那只手,發現那只玉镯首尾清晰镌刻着一只異獸的輪廓,她驚愕地伸手觸摸了一下。
她認出,那是缦胡纓的模樣。
匆忙擡頭,她望見他的側臉。
直到攝影師開口提醒,她才堪堪回過神,但手指卻還在摸手腕上忽然出現的镯子。
她又緊緊握着他的手,同他一起看向鏡頭。
快門按下的瞬間,屬于他們的這一刻,被徹底定格。
鏡頭裏她的笑容不再僵硬,但随即目光下墜的剎那,她看到他西裝外套的袖口裏露出來的那一截白色的衣袖上有殷紅的顏色不斷滲出。
血珠襯得他的指節更為蒼白,血液順着長椅的縫隙流淌下去,在地毯上浸染出更深的色澤。
她的笑容消失殆盡。
“李先生?”攝影師顯然也發現了,他驚詫地擡起頭。
李聞寂坐得很端正,但事實上,他此刻已經連他們的聲音都有些聽不清,尖銳的耳鳴令他頭腦眩暈,他幾乎不能視物。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唇上也失了血色,長睫微動,他脖頸間淡金色的紋痕越發明顯,綿密的刺痛折磨得他鬓發已經被汗水浸濕,他的手撐在長椅的扶手上,指節泛白,血液淌了他滿手。
攝影師看不見他脖頸間的紋痕,只以為他受傷了,忙去喊賀予星他們進來,随後拿出手機就要打120。
賀予星連忙攔住了他,趙三春當即扶起李聞寂,“先生,我們走!”
姜照一沒有功夫換下婚紗,匆匆付了錢買下,她提着裙子踩着高跟鞋跑出去。
車窗外景物不斷倒退,姜照一眼睜睜地看着李聞寂緊閉的雙眼竟滲出殷紅的血液來,她的大腦是空白的,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姜照一。”
他神思混沌不清,卻還記得喚她的名字。
姜照一才握住他的手,又聽他說,“你在哭嗎?”
她愣愣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才發現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奪眶而出。
“這是咋回事?先生怎麽現在就……”
趙三春看到了李聞寂周身不斷抽離流散的靈氣,猶如江海之水,就要在這一刻徹底被抽幹一般。
“提前了,神谕的期限提前了!”
賀予星身上常背着八卦鏡,在影棚裏那會兒他就發現了,這會兒他只在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後座的李聞寂,他的眼眶就瞬間紅透,“可是神谕的期限怎麽會提前呢?”
他握着方向盤的手都在發抖。
而就在這一剎,
原本還緊緊握着姜照一的手的李聞寂在滿身浮出淡金色的裂紋時,他的身體驟然破碎成了一簇流光,擊破車窗,躍入天際。
車子失控,賀予星反應極快,踩下剎車一個轉彎,撞上了南州郊外這條公路旁的護欄。
晚秋的風,迎面拂來。
姜照一的側臉被車窗碎片劃出了幾道細微的血痕,她卻好像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只是怔怔地望着徹底碎裂的車窗外,陰沉青灰的天空。
重物落地,狠狠地砸在了車頭,雨刮器自動打開,沖刷着擋風玻璃上殷紅的血跡,賀予星反射性地後躲,卻聽外頭傳來一道焦急的聲音:“賀予星,先生呢?!”
“檀棋!”
趙三春看清了外頭的人。
他們兩個連忙下了車,才見剛剛從車上滾落下去的,原是一個穿着彜族衣飾的女人。
“檀棋叔,神谕的期限提前了,先生他剛剛……消失了。”
賀予星有點憋不住眼淚。
檀棋的臉色驟變,他皺起眉頭,狠踢了地上那已經受了傷的女人一腳,他的左臂已經被地火灼燒得沒一塊好皮膚,很顯然,為了抓住這個凡女,他很費了一番工夫。
“她叫蝴蝶花,是葉蓇的義女。”
檀棋狠狠踩住女人的手,即便她痛得慘叫,他也不為所動。
“她是個凡人……”
趙三春滿臉頹喪迷惘,“是她在背後煽動那些精怪作亂?可是先生他為啥子只讓你一個人去找她?”
檀棋之前并不知道煽動精怪的始作俑者是一個凡人,但此刻想來,李聞寂未必不知,可他卻只讓檀棋一人去處理這件事。
到了此刻,檀棋才想明白,也許李聞寂讓他一個人去的用意,根本就不是為了斬草除根,而是……算計他自己。
檀棋有些恍惚。
李聞寂竟從未改變他自戕以抗神谕的想法。
“因為他打算好了,”
檀棋陷入沉默,卻聽車門被人打開,一道女聲傳來,他擡頭就看見穿着一身米白婚紗的姜照一從車上走了下來,“我不讓他自殺,他就讓別人來做這件事。”
她提着裙子的手一松,殷紅的血跡斑駁其上,冷風吹着她烏黑發間的頭紗,她的眼眶早已經紅透,高跟鞋早丢在車上,她赤着腳站在路邊,打量着自己滿手的鮮血。
那是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