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是否動心 他那顆心髒莫名的異動
早在繁雲逃跑之前, 李聞寂就将紫微垣星圖裏的一顆星子放到了他的身上,這半月來,他看着那顆星星的影子在紫微垣星圖上輾轉多地, 直到昨天,他才終于确定繁雲已經回到了非天殿。
黎雲州的海拔很高,這裏的雪山終年不化, 高山上五色經幡在凜風中被吹得不停晃動,在這片雲山霧霭裏,它們似乎就是唯一鮮亮的顏色。
姜照一手裏抱着個便攜式的小吸氧罐,歪着頭看向窗外, 顏色濃烈的經幡上是密密麻麻的經文,也許這裏的風,都知道這裏的人們在信奉着什麽。
山上随處可見毛發深長的牦牛,偶爾也能看見搖晃着尾巴, 在低頭吃草的馬, 綿延的草地盡頭, 是在濃霧裏半隐半現的雪山。
“還好嗎?”
她忽然聽到他的聲音。
回過頭,姜照一看向他的側臉, “我已經吃了好幾天的紅景天了,再說之前我去過千戶寨, 也去過嫦娥山了,我已經習慣了。”
但黎雲州的海拔比千戶寨、熹州還要高上許多, 他們這次要去的瑤池雪山海拔更高。
瑤池雪山之所以名為“瑤池”, 是因為在傳說裏,那裏是凡間距離上界的九重宮闕,瑤池仙臺最為接近的地方。
抵達鎮上時,天色已經黑透。
姜照一有點輕微的頭暈栀子zhengli獨家, 這裏的酒店裏都配備有吸氧的設備,李聞寂将氧氣管替她戴上,卻見她半睜着眼睛,盯着他看。
“既然難受,就睡一會兒。”他坐在床沿,或是見到兩縷碎發遮在她眼前,他便不自禁地伸手替她輕輕拂開。
“你不會自己走吧?”
她的手指捏着他的衣袖,有點不安。
李聞寂搖頭,“不會。”
“如果我要丢下你,在竹宣我就會那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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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如果只是短期之內的分離,她的性命也不會受到威脅。
他竟也耐心地同她解釋,“将你留在我身邊才最穩妥,但賀予星他們不一樣,他們不跟着來,那些外面的精怪礙于地火也不敢将他們怎麽樣,但如果到了非天殿,情況就不一樣了。”
趙三春在賀予星身邊,檀棋又頗為聰明,他們三人要躲過那些非天殿的門徒劫殺也不難。
那些人最大的目标還是他,而大半個非天殿都知道姜照一是他的妻子,他和她之間又被祝融藤牽連着,她只有跟在他身邊才最安全。
何況,非天殿裏還有個山衣,也會護她周全。
休息了一晚,姜照一的高原反應已經好了很多,早上李聞寂将在鎮上買的厚衣服才幫她穿上,趁他替她拉拉鏈的工夫,姜照一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這一身厚厚的棉服,“李聞寂,你不覺得我這樣子看起來很像一個很大很大的面包嗎?”
他替她拉上衣服的拉鏈之後,聞聲便站直身體打量她,眼眸微彎,他複而拿來紅色的毛線圍巾繞在她頸間,幾乎擋住了她半張臉,才說,“不像。”
“你騙人。”
姜照一自己扯了一下圍巾,她勉強低頭發現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腳了。
“走吧。”
李聞寂牽起她的手。
——
寒霧層層漂浮着落在此間,清晨的朝陽散柔和的金色光芒,穿插在散漫的霧氣裏,戴着幕笠的年輕女人騎在馬上,忽見前面的濃霧裏有一道影子。
“大人,是繁雲。”站在她身邊的年輕男人認出了那道影子。
女人的面容在幕笠之下并看不真切,但她的聲音卻仍透露出幾分驚詫,“他竟然能從李聞寂的手裏逃脫?”
這顯然已經出乎了她的意料,她随即偏頭,看向身邊人,“你先走,不要被他發現。”
“是。”
朝雁低頭應了一聲,轉身匆匆離開。
繁雲猛烈地咳嗽着,拄着一根拐杖正往前走,卻聽馬蹄聲越來越近,他不由回頭,正見那馬上身形纖瘦,戴着幕笠的身影。
他雙眼一亮,忙喊,“山衣!”
“繁雲大人怎麽成了這副模樣?”馬蹄停駐,山衣在馬上,居高臨下般打量着這個臉色蒼白,精神萎靡的男人。
“還不是那個李聞寂!”
繁雲有點支撐不住了,他喘着氣,忙道,“山衣,你在前面有個茅草屋對吧?能不能先讓我歇一下,我那外頭的門徒是不被允許來這裏的,可我受了重傷,躲躲藏藏調理了半個月才跑回來,這一頓好走,實在太累了……我聽說,殿主要回來了?”
“嗯。”
聽他提起殿主,女人輕應一聲,随即一扯缰繩,“繁雲大人自己跟上來吧。”
“山衣!你這個婆娘還真自己走啊?”
繁雲看她策馬飛馳的背影,被氣得一陣猛咳。
但他到底還是支撐着走到了前面在山坳下的茅屋,外頭積雪厚重,但院子裏卻是沒有的,可見是常有人在這兒打掃的。
繁雲在屋裏烤了會兒火,才總算好了些,他打量着這屋內四周的陳設,“真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喜歡住在這樣的地方,非天殿可是只有你才能常住的,那宮闕堪比上界的九霄天宮,多好。”
“你怎麽知道非天殿就能與九霄天宮相比?”山衣兀自将杯盞移到素紗之下,喝了口熱茶。
“九霄天宮早就不複存在了,這非天殿難道不是這世上獨一份兒的嗎?”繁雲伸手烤着火,說道。
“好了,說說你的事吧,你遇上李聞寂了?”幕笠之下,山衣那雙眼睛緊盯着他,“你是怎麽逃脫的?”
“你別忘了我的本體是什麽,我可是化蛇,我只要入了水,誰能找得到我?”繁雲話到此處便不免有些得意,“糜仲和彌羅那兩個老家夥修為比我高又如何?遇上那個李聞寂,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但是,”
繁雲的面色忽然又變得沉重起來,“山衣,你知不知道,那個李聞寂長什麽樣子?”
“這個我并不清楚,怎麽了?”
山衣放下茶盞。
“他的容貌,幾乎和第九重樓閣之上的那尊神像的五官如出一轍!”繁雲将這件事憋了許久,到今天才說出來。
他是修羅神非天忠實的信徒,當初他入非天殿,也是聽聞殿主是非天唯一的弟子,在這非天殿,除了殿主和常跟在他身邊的容震之外,最為信奉非天的,也就是他了。
所以他即便是到了現在,也還是無法形容自己之前看到那個李聞寂的臉時的那種震撼。
“如出一轍?”
山衣也不由驚詫。
第九重樓闕即便是她也只去過兩次,但她至今也仍對那修羅神像記憶猶新。
“繁雲,你真的沒有看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可是修羅神的信徒,我怎麽會看錯?” 雲繁十分篤定。
幕笠之下,
山衣皺起眉,事情好像超出了她的預料,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個李聞寂,竟然會長着一張跟神像一樣的臉。
朝雁從來沒去過非天殿,他當然也不會知道修羅神像的模樣。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
“雖然外頭的消息都說他的本體是只兔子,但這麽久了,誰真正看到過他的本體?單單就說上次我差點栽在他手裏,要不是我借着水勢,我怕是很輕易地就死在他手裏了,他的本事或許遠不止我看到的那些,”繁雲說着說着,他忽然一下子站了起來,神情變得十分怪異,“他……他不會真的是修羅神吧?”
“這也不可能啊……他當年将他所有的本源之息都化成了蜀道群山之間的屏障,他應該也已經和上界的神一樣殒身了。”
繁雲已經有些糊塗了。
而山衣沉默許久,忽而試探着問,“那你打算怎樣?”
“當然是等殿主回來,禀報殿主!”繁雲答得毫不猶豫。
“就這樣報給殿主?”
山衣輕笑了一聲,“繁雲,你難道要讓殿主親自去弄清這件事的原委?”
“那你說怎麽辦?”
繁雲有點煩躁,“我早請你到映霞林給我出主意,結果你呢?就讓我別露頭,我是沒露頭啊,可是他不還是找來了!”
“我記得,你會一樣入夢致幻的本事。”
山衣淡淡道。
“是啊。”繁雲點頭。
“你也知道,修羅神被上界的神度化時是摒棄了七情六欲的,而我聽說,他似乎身邊有個凡人妻子?你就不如用你的這個本事試一試,看看他是不是對他的那個妻子有情,如果有,那麽他就一定不是修羅神,如果沒有,那……也許修羅神,真的複生了。”
山衣語氣緩慢,幕笠下的那雙眼睛,仍在仔細打量繁雲。
“可是用這個法子,我可是要折壽的啊!”繁雲十分猶豫。
這個本事平日裏并沒有什麽大用處,也傷不了人,繁雲這輩子還沒用過。
“那如果他真的是修羅神呢?繁雲,他如今對非天殿的敵意已經十分明顯,你不試,又怎麽讓殿主早些做防備?難道你要等殿主回來,再讓你用這辦法?”
山衣的聲音輕飄飄的,卻聽得繁雲十分心慌。
殿主脾氣不好,陰晴不定,他向來是非常懼怕殿主的。
“好,我試。”
繁雲咬牙點頭。
——
要越過瑤池雪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李聞寂發現高處隐約有水幕般的屏障,也許在山的背面,便有另一方世界。
天色已經黑透,他找到了一個山洞。
燃起一堆柴火,姜照一裹緊身上的毯子,才吃了些東西,便有些犯困。
她靠在他的肩上,半睜着眼睛看到洞外的朗照的月光落在山石或白雪之上,她忽然想起上次在嫦娥山,那一次他們還是四個人。
好像這不易的一程原來是個輪回,走到盡頭,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冷嗎?”
她忽然聽到他的聲音,離她很近。
姜照一仰頭看他,又搖頭。
“那個屏障,你破不了嗎?”她問。
“那應該是天然屏障,并非誰的異力所致,是非天殿将其利用起來,畢竟瑤池雪山曾經也算是一大靈脈,這裏有殘存的靈氣彙聚而成這樣的氣流群,也很正常。”他倒了一杯水給她,“我也不是破不了,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他衣袖裏的星星們都出去了,大約是在嘗試突破屏障。
姜照一喝了一口水,居然還是熱的,她縮在他身邊,卻聽他忽然喚她,“姜照一。”
“嗯?”
她應了一聲。
“到現在,你也沒有後悔過嗎?”他低垂眼簾看她的臉,跳躍的火光在她側臉有些暗淡的影子。
“沒有。”姜照一搖頭。
隔了好一會兒,她又忽然說,“李聞寂,我很喜歡我現在看到的這個神奇的世界。”
這個世界,不止是人類的。
還是所有動物的,也是那些在《山海經》裏留有只字片語的奇珍異獸的,更是那些跟凡人一樣努力生活的精怪們的,譬如觀音奶奶和那個刺猬小少年,譬如她養的那些山靈,又譬如在游仙的當扈鳥一家,在竹宣開燒烤攤的狐貍老奶奶……
還有口音很重的青蛙叔叔。
萬物生靈存在于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不該只是凡人的。
姜照一的思緒越來越慢,眼皮也越來越沉,她閉上眼睛沉沉睡去,而李聞寂卻看着洞外的風雪看了許久。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也閉上了眼睛。
與此同時,另一邊山坳之間的茅屋內,身形高大的男人臉色漲紅,他周身都彌漫着一種詭秘的暗紅色。
他只要回憶起李聞寂的模樣,便能準确地施行入夢致幻的本事。
“你要怎麽試探?”
山衣坐在後頭,看着他打坐時周身彌漫的霧氣,忽然出聲問了一句。
“只要他在我編造的夢境裏能夠夢到他妻子,那他就一定對她是動了心的。”繁雲說着,便又閉起了眼睛,專注于施行術法。
詭秘的紅色仿佛越過天幕,染紅了外面凜冽濕寒的霧氣,在靜谧的夜,悄無聲息地落入山間的某個山洞裏。
李聞寂眼皮微動,但這一覺卻有些沉,他好似陷入了一場幻夢裏,但除了濃深的霧氣,便再也沒有任何東西。
這天地間,一片空曠,極盡荒蕪。
“難道……難道他真的是修羅神?” 繁雲滿頭都是汗,他閉着眼睛,見那夢境裏荒蕪到寸草不生。
可下一秒,繁雲卻又見夢境驟然轉換。
身在幻夢裏的李聞寂他雙足往前,卻轉瞬踏入了一個蟬鳴聒噪的夏夜,在昏黃的路燈之下,他看清綁在自己腕骨的紅線。
車流在身後停滞,濃蔭在地上鋪了散碎的影子。
他順着紅線連接的方向,緩緩擡眼,
在那濃霧漸漸散去的對面,眼前的景色卻又剎那變幻,是在滿是寒霧白雪的山上。
他看到了另一個閉着眼睛,靠在樹上的自己。
濃霧裏,他看見有一只凍得通紅的手從霧氣裏探出來,擋在他的頭頂的同時,樹梢的冰雪滑落下來,正好打在她的手背。
所有的一切再度風化散盡,眼前是無盡的黑暗。
忽的,
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
轉過身的剎那,他看清那道朝他跑來的身影,烏黑微卷的長發,明淨漂亮的眉眼,她揚起笑臉,一雙清澈的眼睛裏仿佛只映着他的影子。
荒蕪的黑驟然變得明亮,仿佛天空在她行走間已被她擦亮,遍地生出顏色鮮妍的花草,山水也在他身後重疊交織。
她走向他的每一步,仿佛都是刺破這漫漫永夜的生機。
李聞寂驟然睜開雙眼,他修長的手指散出淡色氣流準确地攥住了那萦繞的暗霧,他屈起蒼白的指節,毫不猶豫地捏碎了那東西。
這夜仍然靜谧,他輕輕地喘息着,卻仍然止不住胸腔裏那顆心髒莫名的異動。
連她平穩的呼吸聲落在他耳畔,都變得有些灼熱。
長夜漫漫,他的目光落在她熟睡的側臉,他眼睫微動,滿面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