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上午希音正常出門去了高專, 然後下午請了半天假,特地回家找太宰治。
家裏沒人在,她也不意外, 只坐在客廳裏邊看書邊等,大概等到了三四點鐘, 才等到了哼着小曲推開房門走進來的棕發青年。
太宰治出了玄關才看到她, 不過他絕對比這更早意識到她在客廳裏等他,臉上一絲意外的表情也沒有, 也不打算裝傻。
他扯了張椅子坐到她對面去, 單手撐着下巴,親昵地招呼道:“希音醬, 有什麽事嗎?”
然後沒等她回答,就滿臉期待地說:“不會是終于想通了,要和我一起殉情了吧?”
希音安靜地看着, 太宰治也只用那雙看似清澈明亮,但深望過去分明一片晦色,什麽也看不清的鳶色眼瞳回望她。
這對視持續了會兒, 她率先移開視線,道:“我特地回來,是希望了解太宰先生你的決定。”
“咦,什麽決定?”
“你是打算以特殊學員的身份留在高專還是直接以特殊咒術師的身份去京都呢?”
“哈?”
太宰治無辜般地眨了眨眼,“我不是說過了嗎,學習或者工作全都不考慮哦。”
希音就像沒聽到他的拒絕一樣,自顧着說:“如果不想留在東京, 那您就要好好考慮下京都了……就機構性質而言,除了人員構成,東京和京都并沒有什麽差別。不過相對而言受的束縛會更多一些。”
“啊?”
太宰一副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表情, 然後一臉委屈地撒起嬌來,“難道希音醬你是嫌棄我了,不肯養我了嗎?”
“太宰先生你這些天一直都有出門去很遠的地方,是在尋找或者計劃些什麽嗎?”
她完全沒被他帶偏,只淺笑着問:“雖然你在武力上并不出衆,但似乎相當擅長反偵察的工作呢,跟着你的人無論多小心,分了幾路,全部被你甩掉了,至今為止我都沒辦法得知您是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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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些跟着我的是你派來的人啊。”
太宰不滿地拖長音調,“沒想到你這麽不放心我。”
“不是不放心您。”
希音微笑着回答,“只是職責所在,另外也出于想保護您的意圖……本來我也想給您更多的餘裕思考,但最近上層有給一些壓力,希望您能盡快做決定呢。”
“還是說您其實有自己的考慮呢?”
“我是個沒有計劃沒有目标,随波逐流的家夥呢。”
太宰治執起她的手,深情道:“所以怎麽樣都可以啦~但我實在很擔心希音醬你呢。”
他唇邊漾着笑意,凝望着希音暗紫色的眼睛,“明明很痛苦,也清楚活着其實沒什麽意義,為什麽還要勉強自己這樣生存下去……不肯和我一起同這個糟糕的世界告別呢。”
這種時候,你幾乎無法分辨他是惡意還是善意,說出這樣的話語是出自于興趣還是關心。
希音心想,但起碼是真實的,到了要分別的時候了,她總算能和這個難得的‘同類’好好聊一聊了。
她回望着他,輕笑着道:“我認為,痛苦恰恰證明還有不想放棄的東西,還可以享受樂趣……所以當然,也就有活下去的理由。”
“當有一天,我連痛苦都無法感受到了,那就确實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到時候再和我一起殉情嗎?”
太宰放開她的手,站起身爽朗地笑道:“你的想法蠻有趣的~至于你的意見……我會仔細考慮。”
以後大概不會再遇到他這樣的人了。
希音這樣想着,問出了對她來說有些逾距離的問題:“太宰先生,我很好奇……對你來說,真的沒有什麽能夠寄托希望,值得留戀的事物了嗎?”
“那種東西,從一開始就是幻覺吧。”
太宰治手扶在門把上,微側着頭望向她,“不過人生嘛~活在幻夢裏也不錯,如果對你來說存在那種幻覺,那就更抓緊更珍惜一些吧……這樣到最後,想必你能更徹底些的絕望吧。”
第二天,他就從這個家裏消失了,在接下來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希音再也沒見過這個突兀出現,接着又突兀離去的男人。
半年後,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學院。
這是一次很特殊的心理評測,就內容上和之前希音進行過的幾十次沒什麽不同,但不是在布置溫馨,刻意讓人放松警惕的咨詢室裏,而是在被層層封印阻隔的審訊室中。
坐在她對面的,并非窮兇極惡之徒,卻是個十六歲左右的高一學生,不論相貌和體格,看起來都普普通通。
那張尤帶稚氣的臉上一點攻擊性也無,甚至有些怯懦。
有些‘壞孩子’很擅長僞裝自己,欺騙別人。
可這樣的孩子是騙不過希音的,她相當肯定,面前的孩子是由表即裏般溫順和良……甚至到了讓人有些看不過眼的地步。
但他也确實是個危險分子,就算像現在這樣被束縛着手腳固定在座椅上,有一級咒術師實力的希音坐在他對面,依舊能感到到針刺般的壓力和惡意。
這壓力既來自于這個‘普通’的男孩,也不來自于他。
被針對的,絕不止坐在這裏的希音一人——糾纏着面前這個名為乙骨憂太的少年,特級過咒咒靈,祈本裏香才是真正的壓力來源,而被它針對威懾的,是有可能對乙骨憂太造成威脅的高專全體。
如果說咒靈也有什麽可愛之處,那肯定是這□□,不加一絲掩飾的‘心意’了吧。
希音低頭看了眼資料中被定格在國小的可愛女生,憐愛地想,不過很多時候,太過努力可是會适得其反的。
比如那些‘大人’,越被威懾就越是驚惶,就越會不顧一切、不惜一切代價把能威脅到他們的存在徹底清除。
想到這裏,她把那張照片舉在手上,翻過面給乙骨看。
“你和這孩子,是很不錯的朋友吧?”
乙骨的視線飛快地掃了眼照片中的女孩,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希音把照片收起來,繼續問道:“乙骨你是從小就能看見一般人看不到的‘怪物’的那種孩子吧……因此,你也清楚那次意外之後,糾纏在你身邊不肯離去的怪物,是她的化身。”
乙骨憂太沉默了會兒,點了點頭,“對。”
“真遺憾呢,”
希音感嘆着說:“本來發生這樣殘酷的意外就很讓人惋惜了……結果還發生了更可怕的事情。”
“憂太你可以和裏香進行一定程度的交流,或者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幹涉,約束她的行為嗎?”
“裏香确實變成怪物了。”
乙骨憂太擡頭,滿眼陰郁地望向她,“她以前是個很聰明的女孩,比我聰明……可我現在不管如何認真地對她解釋,她也只能聽進去自己想聽到的。”
他搖搖頭,抱住腦袋,微帶哽咽地說:“我很盡力了,我想讓裏香聽話,可是約束她、控制她這種事情我根本做不到啊,不管再怎麽小心,遠離人群,她就是會傷害到別人,她太強了,有時候就算是沒有多大惡意的惡作劇,也會……”
“裏香她只是想保護我,不想離開我……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
乙骨憂太短暫的十幾年人生,被青梅竹馬祈本裏香的死分割為截然不同的兩半。
前一半是普通幸福的日常,另一半則充斥着恐怖和陰影。
他家教好,性格好,是善良又不失熱誠的好孩子。
這樣的他,和家人同學朋友相處甚佳,學習成績也很不錯,一切順利的話,想必會成為優秀而受歡迎的男性。
可在裏香遭遇意外化做詛咒後,一切都變了。
裏香的保護欲和占有欲都太強了,和他親近的,不論善意還是惡意。
都或多或少會被裏香戲弄威脅,遭遇雖然沒有實質傷害,但恐吓意味滿滿的靈異事件。
為了避免傷害到家人朋友,乙骨憂太只能盡量遠離別人。
因此變得孤僻、獨來獨往,但是不合群的,瘦弱又成績優良的孩子,是最容易被校園霸淩盯上的。
他在升入高中後,在完全陌生的校園環境裏果然被一夥小混混盯上了。
為了息事寧人不惹麻煩,不管值日和作業他都有做,零花錢也幾乎全給了他們,可越是軟弱可欺,對方就越會得寸進尺,做得更過分,所以發展成最後不可收拾的局面了——那些家夥就被生氣的裏香團成一團,塞進了窄小的儲物櫃裏。
倒應該感謝裏香的惡趣味,就算被那樣對待,那幾個小混混也依舊活着并且保持清醒,好好體驗了一把常人惡夢都不會夢到的奇異體驗。
最後被收拾爛攤子的硝子用反轉術式救回來了,連後遺症也沒有留下。
至于會不會有什麽心理陰影,這就不是希音這個只關心好孩子的咨詢師會關心的事了。
“可是乙骨你,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啊。”
紫發紫眸的女人露出理解且寬容的笑容,她滿是憐愛地安慰着對面瀕臨崩潰的男孩,“而且根本無能為力,什麽都不能做,所以何必如此痛苦自責呢?”
“是我的錯。”
乙骨憂太低着頭,沉悶道:“如果不是我,裏香就不會一直徘徊着不肯升天,也不會傷害別人。”
“但這也不是你的錯啊,世上就會出現各種讓人遺憾的意外。”
希音嘆息着道:“我想在這件事上,乙骨你也确實盡力了……明明不是自己的錯,何必要用它折磨自己呢。”
乙骨憂太擡頭望向她,露出哭一樣的笑容來,“謝謝你,到這種時候還願意安慰我。”
他确實是個溫柔善良的好孩子,這算到了這種時候,也理解并且感謝別人給予的善意。
“可是問題總是要解決的,裏香她……不能再繼續這樣傷害別人了,只要能讓她離開,我什麽都可以,什麽都願意。”
他終于還是說出了那句話,“就算是死刑,我也理解并且接受。”
希音擡眸望向他暗綠色,痛苦到已經認命,放棄掙紮般的眼睛,微皺着眉頭,為難地問:“你真的想好了嗎?”
“嗯……就算讓我去死也好,只要能結束這一切。”
“我明白了。”
談話進行到這裏,似乎已經沒有再進行下去的必要。
在離開這家密閉逼仄的房間之前,她最後望了眼似乎被全世界遺棄,孤零零待在陰影裏的男孩,“乙骨你很痛苦呢……你是打算用死來給自己解脫嗎?”
乙骨憂太顫抖一下,低聲道:“也許吧,這樣的話,我也算完成了和裏香的承諾。”
魔女輕聲嘆息,憐愛且愉悅地想。
就算還是個孩子,想用這樣逃避的方式解決問題也是不行的呢。
痛苦、掙紮、折磨……這些才是生命的真谛。
如此般被痛苦鐘愛的你,同時也被賦予非同一般的意義,注定要帶來和改變些什麽呢。
所以還是請你……繼續痛苦且掙紮地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