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葉陵在這一年,因為有足夠的時間來理清自己的那些思緒,覺得自己想明白了許多。
不過在這之前,他先是努力的想尋找屬于他自己的金手指。不是都說,重生者會有金手指麽?他試着回想起以為看過的書,驗證了自己的記憶力沒有任何改變,又試過單手搬桌子,發現了自己還是那些力氣,最後還不放棄的脫光了衣服照鏡子,想看看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麽神秘的胎記紋身,最後還拿出了殺手锏,拿出了那顆從自己重生之後就伴着自己的玻璃珠,咬破了手指滴了一滴血進去。
他凝神盯着玻璃珠子,十分期待的等待着它的變化。一秒、兩秒、三秒,一分鐘、十分鐘,果然……
沒有絲毫的變化。玻璃珠子還是那個樣子,沒有吸收表面上的血,反而因為玻璃的材質問題,那滴血早已從表面上滑下來,沾到了桌子上,僅在玻璃表面上留下一點暗紅。葉陵找出衛生紙,小心翼翼的剩餘的血跡擦拭幹淨,然後又珍而重之的收起來。
葉陵松了一口氣。葉陵知道,但凡有金手指的重生者,總是得建立一番豐功偉業,度過數不清的波折,直到中途快結尾的時候才變成徹底人生贏家,中間還得經歷過囚、禁、刺殺、情傷、重要的人死亡、商戰、政治波動等等困難(等等這都是從哪裏得來的印象?)。
那麽葉陵是不是可以認為,沒有金手指的他,可以安安生生的度過今生,做一個有着安樂生活的小人物?
沒有找到金手指的葉陵,也确定了這一世的人生規劃。他早已經沒有了年輕人的壯志躊躇,所以知道重生之後,最擔心的就是怕哪天發現了自己的異常,結果被卷進這個事件那個事件。而現在多好辦,平時在葉家盡量當好稱職的隐形人,到大學的時候搬出去脫離葉家,而葉家絕對會很高興的送走自己;找一份簡單的工作,然後找一個個子小巧,笑容活潑的女人并與之結婚,再和她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這次一定要好好教導孩子,不要再生分了去。
想着想着,葉陵都要美出泡了,只是笑容僵硬,連點正常的弧度都扯不出,倒是覺得嘴角的肌肉拉扯的疼。
也是,他有很久沒有笑過,都快忘記這個動作怎麽做了。葉陵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浴室裏照了照鏡子。
鏡子裏的小男孩五六歲的樣子,個子很矮,身體也很瘦,要不是臉色正常,摸起來身上也有肉,準會覺得這是營養不良。小孩子穿的衣服很好,材質精良,搭配也得當,只是小孩子的臉上表情,卻說不出的古怪。
平平板板的麻木神情,嘴角平放在那裏,并沒有笑。眼睛的色澤很深,可是瞳孔裏照出的影像卻很淺。整個人都被浸泡在陰郁裏,那是一種長期與世隔絕,不和別人說話也沒有和外界溝通,活像是被流放到孤島上過了二十年三十年被遺棄者的形象,也像是得了自閉症、抑郁症的兒童模樣。
葉陵試圖對着鏡子笑出來,但還是沒有成功,嘴角的那塊肌肉,根本不屬于自己身體的控制。他這一年來,已經熟悉了如何隔着那層看不見的膜,來操縱他的身體。有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是一個駕駛員,而這具身體是他的交通工具,他得用大腦對工具發出各種指令才能讓身體如常的工作,但是身體并不是完全屬于他的,總會在某些時候不聽話,好像這只是借的交通工具一樣。
但還是笑不出來。葉陵對這具身體下了命令,叫他笑。笑不是很簡單麽,人的臉上有四十四塊肌肉,而笑只用六塊肌肉,提起顴骨,勾起嘴角,牙關打開,整個臉部都自然的蕩起笑紋。可是沒有笑。葉陵伸出雙手,把手放在自己的臉頰,提着嘴角往上。鏡子裏的小孩,如同提線木偶一般的,扯出一個怪異又僵硬的笑,眼睛還是那樣的死氣沉沉,足可以拍入恐怖片裏的場景。
這是因為,葉陵駕駛的身體,有的地方因為長久不活動而生了鏽,。他想控制,但是那裏不聽使喚,作為駕駛員,還是一個不會維修的駕駛員,只好不去操縱那個地方。
整整一年,葉陵都沒出過這個房間。管家把葉至然會去的地方,一一和他說了清楚,告訴葉陵不要去。而作為葉家倍加受寵的大少爺,整個葉家,對他來說沒有禁地。管家的潛臺詞,就是告訴自己,在葉家,除了自己的這間房間,哪裏都不要去。
葉陵便也真的沒有出去過。不是他不想,只是有時候他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順手就打開了自己的門,卻總會看到站在自己房間外面的那個管着自己的中年女人,然後總會醒過神的迅速關上門,把她要走上前來說活的話堵到門外。她還能說什麽,不過是讓自己不要出來而已。那是同時也負責監視自己的眼睛。
這個命令是葉逐豐下的。葉至然說不喜歡和葉陵一起吃飯,葉逐豐自然會推想,想他最寵的孫子,當然也是不願意在別的地方看到葉陵的。所以整整一年,葉陵沒有出過這道門,沒有和別人說過一句話。衣服和食物會有人送進來,還有各種玩具。但是沒有書,也沒有紙筆。葉陵實質上是被關在這個房間的,關的那些人,葉家人,只想好吃好喝的養着他,卻不想讓他知道別的東西。
所以現在葉陵,臉上會有這種變化。臉上因為長期維持一種表情,肌肉維持了長久的舒張表情。只是一種人在最自然,無悲無喜時的平靜表情,沒法笑,因為身體忘記了這種感覺,也不會哭,因為沒有誘因。最一開始,葉陵因為不知道這些,所以沒有去做過表情的訓練,只是想到長久不說話會導致聲帶萎縮,所以會每日定時在房間裏自言自語,從1一直往後數,數到忘記上一個數是幾位數為止。
房間裏沒有書,唯一能玩的是玩具。但是葉陵沒法對玩具産生什麽興趣。大多數時候,葉陵會繞着房間的牆角一圈一圈的走,走到身體傳來了疲憊的信號為止,然後再休息,休息好了接着走。也有的時候,他把那些玩具裏能發聲的、能動的,全部開啓,自己坐在床上看着玩具發出各種聲音,看着遙控的汽車,在開啓了自由模式後到處跑,跑到卡在某個縫隙裏行動不得為止。
現在,葉陵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理是否還正常着。他自己覺察不出,因為對于一個貨真價實的老人來說,這樣的日子并不算太難熬。對于上一世病重時候的他,因為動彈不得只能吃流食打葡萄糖,并整日被困在床上,連翻身都需要護工的幫助,早已經學會了如何在這種情況下放空自己的思想,泯滅一切的思緒。那時的一開始,自己也覺得不能動、不能出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只是後來在病床上習慣了,也覺得這是一種難得的平靜。
而現在,自己至少還可以在這間房間裏走動,還可以自己和自己說話,還可以透過窗戶去看外面屬于葉家的花園。葉陵覺得自己還很正常,他現在只是每日做着和前世病重時做的事情,不去思考,一睜眼一閉眼時間在空洞的大腦裏流過,而這不過是一年而已,比起前世整整在床上躺了五年,真的只是一小會就可以度過的時間。
然而,在葉陵的心裏,也不覺得外界會覺得他孩子正常。鏡子裏的小孩沒有着同齡人的活潑機靈,只有麻木的眼神和面癱的神情。別的孩子會覺得這孩子是個傻子,而大人或許會覺得這孩子心理有病,不敢接近吧。
不過別人會這樣以為也好。葉家想把他養廢了,那他就表現的廢了又如何?正好,葉陵也可以借着這個機會,不用再去僞裝成小孩子該有的神情動作,和那甜膩的笑。
一年于是就這樣過去了。葉陵已經從那個看着他的女人手裏要到了一個挂表和一個日歷,眼看着日歷上翻開的一頁一頁上的數字,越來越接近九月一號,知道這扇門将會徹底打開,于是浮現出一個微笑,只是在已經僵硬了的臉部上,顯得異常可怖。
唔,葉陵看着鏡子裏很不好看的笑容,苦惱的想,看來自己以後還是不要笑了,免得上學的時候把小朋友吓哭了呢。
果然,葉陵等待的,終于來了。八月三十一日的時候,管家進來了。管家可真是有禮貌,還敲了敲門,雖然他只是象征意義上的敲了敲門,并且不等房間主人的命令随後便進來了。也是,這房間的主人,算什麽啊。
葉陵忘記誰提過,葉家的管家是世襲的,忠誠度不但可靠,更是很會揣摩葉家人的思想和情緒。他三十多歲,穿的一絲不茍,一副社會精英的模樣,只是手裏卻拿着一沓書,而葉陵聽到了門開有人進來,也沒有轉身,只是坐在床上背對着管家,望着牆壁發呆。
管家進來的倒是好時候。每天這個時候都是葉陵發呆、放空思維的時候,只是這麽副樣子,自然在有心人眼裏,帶起了不一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