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是化成灰都能被她認出的號碼, 用這個號碼注冊的微信已被她拉黑,所以只能用短信的方式出現在她視線裏。
但也足夠令她眼瞳地震,心髒驟縮。
猶記得缱绻情深時, 有人在她耳邊輕緩低語:“在我讨厭身邊所有顏色的時候,有人在我家裏栽了一枝帶刺的紅玫瑰, 我每天看着它,被她紮到出血,後來,我愛上了它。”
那時的每一幕記憶都還清晰如昨, 想起時, 胸腔震蕩。
情人眼中的柔波, 纏繞的呼吸,肌膚慰貼時的體溫, 窗外的夜風, 翻湧而來的深吻……
差點被喉中的水嗆住,許願倉皇向四周尋覓,左顧右望轉了數圈,卻沒有見到深刻在腦海中的那張臉。
他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多久了?
不自覺地咬着下唇肉,當咬到疼痛,疼到蓋過心髒的那陣絞痛, 才漸漸松開牙關。
明明約好不再糾纏, 為什麽還是要繼續做這樣莫名其妙的事?為什麽要繼續發這樣意味不明的信息?
對,她曾是他的紅玫瑰, 為他綻放過自己最豔麗的顏色,也為他滿身帶刺, 可最後, 也是他親手将它從土壤中拔出, 插在花瓶裏,等她凋零。
林季延,為什麽你還不明白?
你的玫瑰早就枯萎了。
“今天這人也太多了吧?為了追星都不怕熱的嗎?”攝像小吳擦了擦頸間嘩嘩往下淌的汗液,他是個快兩百斤的胖子,這番折騰下來,背後的T恤已經洇濕大片。
許願已經心不在焉,問唐浣到了沒有,入場時間到了,唐浣說已經和陸豐南坐在內場了,位置離舞臺超近,視野好得她想哭。
【老許,坐我旁邊的就是你哥和她女朋友哎!你哥的長相氣質真的戳我55555,剛才偷看差點被他逮到了】
【完了,我心跳的好快,你哥剛才沖我笑了一下,啊!!!終于知道你哥為什麽要戴眼鏡了,他長了雙奪命電眼啊啊啊,我死了】
Advertisement
許願面無表情,此時磅礴的體育場內部沖出幾米高的火焰,斑斓火焰環繞體育館一圈,點綴黑夜,遠處聲浪轟天,耳膜鼓震,場外沒有票卻流連不去的歌迷們不約而同發出一陣陣歡呼。
熟悉的舞曲前奏激烈鳴響,場內場外聲浪不斷,演唱會開始了——
因為是電視臺采訪,所以演唱會組委會給了進場拍攝許可,小吳滿頭大汗地扛着攝像機進內場拍了一圈,演唱會現場音響轟炸耳膜,勁歌一首接着一首,觀衆們的情緒全部被調動,一個個都和瘋了一樣。
“整個城市的小年輕都跑來炸街了吧?”小吳抹着腦門的汗跑出來,實在熱得不行,跟許願說去買冰可樂續命,撂下沉重的攝像機就沒了人影。
附近都是一些沒有票的零星粉絲在徘徊,許願其實也累,找了個人不多的水泥地一屁股坐下來,就累得再也起不來了。
人太多了,耳朵嗡嗡的不舒服,還是家裏清淨舒服。
她環顧一周,發現自己跟附近游蕩漾着笑的年輕人比起來,自己其實是置身事外的。
所有的熱鬧都和她沒關系,除了未竟的職業理想,她好像,真的沒什麽熱愛了。
這是一種寂寞的感覺,很孤獨,好像除了自己,她就沒有再擁有什麽。
是真正的窮人。
她在喧嚣的體育場一角顧影自憐了幾秒,自嘲地拍了幾下臉,掏出手機打簡單的小游戲。
睡一覺就好,她對自己說。
小吳也不知道跑哪裏買可樂去了,遲遲不歸,她投入在眼前的這方小屏幕裏,切水果切得歡,連有人靜悄悄站在她身後都未察覺。
地面上,高大身影如山一般覆在她背上,像往日沒有間隙的擁抱,他總喜歡在背後覆上她,将小小的她圈在他的臂彎之間。
饒有興味的深邃目光先是鎖定在她手機屏幕,流連往下,被天鵝頸上那一片細白吸引,那上面趴着一只蚊子,正準備下嘴。
“別動!”他輕喝。
男聲熟悉到骨子裏,許願果然僵住不動,只聽後頸清脆的“啪”一聲,溫熱掌心和她的後勁肌膚密切接觸,随即又故弄玄虛地離開。
她回過頭,怒目瞪視。
林季延把手掌上黑乎乎的蚊子屍體攤開在她眼前,表情無辜:“你看,正吸你血呢。”
許願撓了撓後頸,還真的有點小癢,凸起了疙瘩。
她今天為了上鏡漂亮,穿了一件鵝黃色法式短袖襯衣,快要入夏的時節,自然給了蚊子可乘之機。
林季延動作自然地将随身的薄西裝披在她肩上,蓋住了脖子那片裸在外面的肌膚。
“我不要。”
許願扭動着綿軟腰肢,想拽下覆在肩上的西服,被他一手沉沉按住肩膀:“偶爾接受一下我的好意,死不了。”
他愠怒時,嗓音便會慣性下沉,不容人拒絕的威嚴便隐約透出來。
許願不動,行吧,是死不了,她跟他的關系,也不需要依靠一件西裝來撇清。
那便勉為其難接受他好意。
“怎麽出來了?”她生硬轉移話題,視線執拗往前,不肯看他。
其實還想知道他半途溜出來,武子昕會怎麽想?但忍了忍,到底還是閉嘴不問,這兩人好不好,是不是已經在一起,其實跟她沒關系,問了就是在意,他一定會這麽想她的。
林季延沒回答,把手掌上的蚊子屍體搓了搓,拍走,在她身邊安然坐下,許願知道他有點潔癖,面無表情地遞過一瓶礦泉水,兩人有默契,他便接過去,擰開将水倒在手心,洗幹淨了手。
他們背後的體育場音浪此起彼伏,音樂傳遞快樂,以致關系劍拔弩張的兩人,坐在這一方無人打攪的角落,也能平心靜氣說上幾句。
“地上涼不涼?”他用掌心試了試地面的溫度。
許願繼續打游戲:“太陽曬了一天了,現在還是燙的。”
然後發現他一直沒回答那個問題,又不死心再問:“怎麽出來了?”
“吵得耳朵疼,好像世界末日。”林季延眉眼松弛地抽出一根香煙,手指散漫夾着,觸到她看過來的漂亮眼睛,愣了愣,“介不介意?”
許願其實很少見他抽煙,抿着唇:“随便。”
“最近煙瘾有點大。”林季延似乎察覺到她目光裏的不贊同,話不自覺多起來,“聽說女人喜歡男人身上的煙草味?”
許願眼睛在手機屏幕上,唇角卻譏諷彎了彎:“大約武子昕喜歡?你還可以多抽點。”
“你呢?喜歡嗎?”
許願打游戲的手指一頓,面色冷着:“我讨厭,抽煙的人都很自私。”
自己抽煙不說,還害別人吸二手煙,害人害己。
“願願讨厭的事,我都很有熱情做。”
“恨我,總比忘了我要好。”
林季延靜靜坐在她身邊,斜叼着煙,半眯着眼,有一股不羁雅痞味,許願情不自禁看他一眼,想起兩人熱戀時,他花樣百出折騰完她,事後會餍足來一根煙,靠坐床頭吞雲吐霧,低眉時瞥見她貓一樣依賴癡迷的臉,他興起,沉沉低笑,俯身貼上她的唇,将口中的煙渡給她。
那時他們都是瘾君子,對愛和sex上瘾。
許願強迫自己拉回視線,也不許自己沉溺過去。
這是他想讓她看到的畫面,他是多麽聰明的男人,比任何人都深知自己的魅力。
不然,也不會令他的女同事,還有高茗武子昕之流,迷他迷得要死要活,想盡辦法接近他。
察覺到她在下意識咬唇,打游戲的手指已有十秒不動,林季延眼尾溢出淡淡笑意。
硬朗臉頰陷進去,煙氣在喉腔滾了一個來回,随即舒暢籲一口,吐口,看它在空氣中散開到無形,這是一段平靜的時光,需要一根煙來慶祝。
許願想起不久之前兩人在律所的獨處,她所有的不堪被他殘忍揭開,他要她長記性,但這對她又何其殘酷。
“原來你也知道我恨你。”她扯着唇角,“林季延,讓我越來越恨你,這有意思嗎?”
林季延清楚她在記恨什麽,神情淡然:“從你15歲開始我做你的哥哥,有些習慣已經成為本能。”
“比如,總是看不下去你撞得頭破血流,想教你點東西。還記得我教過你什麽嗎?我教過你要時刻頭腦清醒,提醒過你識人不清遇人不淑的後果,你既然能看懂我,邢緒林那樣的男人,真面目為什麽就看不清?竟然想跟這種人結婚?他配嗎?”
許願唇間發苦,發不出聲音。
他蹙眉吸一口煙,“你的頑固刻在基因裏,總是慣性往最壞的方面揣測我,氣我揭你傷疤給你不痛快?氣我挫你的驕傲?”他無所謂地笑了笑,“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做過你哥哥,我參與過你的人生,我最大的心願是要你一生幸福。”
“我了解男人,所以我不信任任何男人,他們都給不了你幸福。”他扭過臉來,眼神堅毅透着不妥協,“願願,我只信任我自己。”
一聲聲振聾發聩的誓言就在耳邊,震得她腦子裏嗡嗡的,許願臉頰發燙,觸電般逃開他的眼。
“我今天不想吵架。”她小聲投降,“很累,聊點別的吧。”
“好,聊別的。”他平靜望着前方熱鬧,閑适自得地任由煙絲燃着,煙灰掉下,像那些灰敗心情,因為她一句“今天不想吵架”,全被燒得沒影。
“以前的我很少有怕的事情,不過我最近開始怕了,比如,我有時候很怕死在你前面。”
許願注意力早就不在游戲上,繃着秀氣的臉龐:“幹什麽這麽說?很無聊。”
嘴上挂那個字眼,哪怕是随便一說,也是多不吉利就有多不吉利。
清清冷冷的“很無聊”三字,聽在林季延耳裏,比這舞臺上的女團女聲還要曼妙,吸煙後的口腔發苦發澀,于是她給了他一顆小小的糖。
但也足夠他甜很久。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很無聊,但不瞞你,我經常會想起,如果不是你,我應該已經死在那年亞特蘭大的夏天了。”
明明是這樣萬衆開心的場合,他卻非要提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許願沒法不生氣:“活着就是活着,哪有那麽多如果。”
帶着武子昕來聽演唱會,半途卻撂下人家,跑到這裏跟她聊“死不死”這種晦氣話題。
身邊有別的女人,卻給發那種語氣暧昧的短信。
每次搞得都像在偷情,想到這裏,氣悶的感覺在加劇,許願真想站起來一走了之。
“你以為我為什麽要來聽這種吵死人的演唱會?”他好像知道她在不爽什麽,“因為年輕人多,陽氣盛,讓人覺得還能活很久,離死還太遠太遠。”
許願秀眉微皺,總感覺這人今天不太正常,戾氣沒有了,語調過分平靜,沒了“林季延式”的尖銳強勢。
側耳聽見他說:“上周剛參加完一個同行的葬禮。”
“高速上碰到連環車追尾,他被夾在中間,才40歲,二胎才五個月大。”
許願驚愕不已地看向他,終于明白他今晚為什麽不對勁。
“以前在一起吃飯,他也開過玩笑,說搞不好哪一天會過勞死,誰知道是這樣的死法。”林季延轉過臉來,往日自信的眉眼難得飽含困惑,“願願,其實我們離死很近,對吧?”
許願怔了一會兒,才勉強找到答案:“每天,總有一些小概率事件在發生。”
職業關系,她之前跑社會新聞,親眼見過太多悲觀離合,許多事,離普通人好像遙不可及,說不定哪天就成了小概率事件的分子。
論她自己,她爸的墜樓就是一個小概率事件。
兩個人沉默的時間有點久。
幾米外,有三五個女孩穿着時下流行的低腰款背心,大聲哼唱愛豆們的主打歌,唱到後面開始動作一致地跳起女團舞蹈,也有肚上有游泳圈的胖女孩,動作同樣靈活可愛。
這是最好的年紀,也是人生中最好的時刻,讓人豔羨。
“确實沒必要為一些小概率事件困擾。”林季延灑脫扔掉燃了一半的煙,用皮鞋碾滅後說,“至少現在,我們坐在一起。”
背後演唱會音響轟鳴,都抵不過他這幾句話帶給她的心靈震蕩,許願陷入沉默,他們确實很少能夠心平氣和坐在一起,只是,她心知,這是偷來的平靜。
今晚他是帶着武子昕來聽演唱會的。
林季延偏過臉,定定看着她:“後悔嗎?”
許願糊塗:“後悔什麽?”
“後悔那時救我。”
“後悔我就不叫許願。”
許願看着他燦亮的眼睛,知道他在提哪件事,那确實是他們共有的獨一無二的經歷,某種程度上,她和這個男人,曾患難與共,是生死之交。
她在漫天的煙花裏彎着唇角郎朗回答他,“我爸外號許大俠,我是他女兒,所以我許願也是要做女俠的。”
“林季延。”
在漫天的煙花之下,她突然湧起一種交流的渴望,想抛去那些無窮無盡的交鋒對峙,和他平靜說些心裏話,“我許願,做了錯事會認錯,但那一天,我為你冒險,是我一生做過最正确的事。”
“不需要試探我,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沒錯,在我眼裏現在的你很卑鄙,甚至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但是,我們過去在一起的時光很快樂。”她眼眶中有瑩潤水光,倒映着他和他頭頂的璀璨煙火,“那份快樂,那份回憶,都是你給我的,你說你要我幸福,可是在我心裏,我永遠希望你過得比我好。”
晚風拂面,背後的體育場音浪滾滾,可她身邊的人卻沉默如山。
在這嘈雜的環境中,許願卻清晰無比地聽到男人喟嘆着:“我怎麽會沒藥可救呢?”
“你一直是我的藥啊。”
她說這番話的重點是“希望他過得好”,但林季延的關注點顯然在別的地方,許願正要糾正,突然聽到演唱會出口傳來喧嘩尖叫,這尖叫聲并不像是因為情緒過于歡樂亢奮而發出來的,更像是出于極大的恐懼。
兩人視線同時看過去,就見出口處稀稀拉拉跑出幾個人,緊接着幾秒功夫,跑出來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跑出來後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四散在周圍,表情甚至是驚恐的。
“發生什麽了?”許願新聞嗅覺敏銳,直覺有事,站起來就往那邊人群跑去。
“西裝還你。”她将肩上的西裝利落扯下來,沒了累贅,她跑動更加積極。
林季延跟随在她身後,接住了他的西裝,寸步不離她左右。
“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了?”許願逮住了人群中一個正在喘氣的小姑娘。
“有人——”驚魂未定的小姑娘指着演唱會門口,“有人縱火,大家都很害怕,我們都跑出來了——”
“踩死人啦,快報警!”
突然背後一聲歇斯底裏的尖銳喊叫将所有人的視線拉過去,然後有更多的觀衆從出口湧出來,黑壓壓白晃晃一片,人家都似吓破了膽,不顧一切往外沖。
許願已經看傻,這種場面,她只在災難電影裏見過。
林季延比她冷靜許多,當聽到“縱火”二字時,就迅速掏出手機報警,冷靜跟接線員報出地址事件,挂了電話他正要說什麽,就見背對他的許願突然一個激靈,瘋跑着沖向他們剛才坐的位置
那裏有攝像機話筒錄音設備——他們今天攜帶的采訪設備。
她扛起沉重的設備,正要轉身,林季延已經有所預感,山一樣堵在她身前,視線沉沉落在她身上,神情凝重至極,帶着就不許她涉險的決心。
“你讓開。”昨日重現,她顯然快要發火。
“不讓。”他斬釘截鐵地亮明态度,“裏面已經發生踩踏,人在危險關頭是沒有理智可言的,你這個時候沖進去,不但拍不到什麽,還有可能有危險。”
“但我是記者,今天現場唯一的記者。”許願眼睛很亮,仿如天邊的那顆孤星,“拿到一手新聞,是記者的使命,也是我這個職業存在的意義。”
“這曾經是我爸的信念,現在,也是我的。”她眼裏有深深的執拗,青澀卻又熱烈蓬勃,這蓬勃的執拗來自于她堅如磐石的信念,“林季延,三年前有些話我沒找到機會說,今天我必須告訴你,謝謝你想着我的安危,但我不是你的附屬品,我有自己的理想,請你,尊重我。”
林季延抿唇,雙眸深沉似海,最後問:“如果我阻攔你,像三年前那樣,你會恨我,對嗎?”
“對,我會恨你。”許願凜然對上他的眼睛,“哪怕我知道你根本沒錯,你做的選擇永遠都是出于為我好,我也不會領情。”
“我不可能待在你給我設定好的條條框框裏。”她說,“林季延,我是許昱清的女兒,冒險刻在我血液裏。”
“我,是要做女俠的。”
“好。”林季延眉峰不動,“我陪你。”